愛你到牙落的時候

一念清涼

他是在一位朋友家里遇到她的。當時他剛從藝專畢業，去重慶一所大學任助教。她剛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這所大學的附小任教。

他遇到她的時候，她正跟著這位朋友學習繪畫。見到她，他的心竟猛地縮了一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她僅僅掃了他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呆呆地望著她的身影，心仿佛也跟著遠去了。

朋友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放心，我負責給你們牽線搭橋，至于追到追不到，那就看你的能耐了?！?/p>

轉天，她又來學畫，朋友讓她去給他送一盒顏料。她沒有多想，向他的住處走去。聽見敲門聲，他打開門，不由得呆住了。面前的她，是那么靚麗，一雙大眼睛里蓄滿了笑。他的心不由狂跳起來，一時間忘記應該做什么。

“不歡迎我進屋嗎？”她調皮地一笑。

“歡迎歡迎?！彼Σ坏鼗卮鹬?，把她讓進了屋。

這個下午，他們聊了許久，談人生，談理想，談繪畫。他發現她靈秀于心，她覺得他博學多才。兩顆心，就這樣碰撞出了火花。一有閑暇，他們就外出寫生、游玩。他們的心，靠得越來越近。

他們的戀情遭到了她家人的反對，理由很簡單：學藝術的人將來都很窮。在家人的輪番勸說下，她的心有點動搖了。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守護在她身邊?？恐@份執著和堅韌，1946年，他們終于攜手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這天，他一回到家就興奮地告訴她，自己考上了法國的公費留學。她由衷地為他高興，賣掉了自己的金手鐲，為他買了一只手表，還賣掉自己的一件緞子夾襖，買來毛線，連夜給他織了一件毛衣?？粗秊樽约籂奚@么多，他鼻子酸酸的，暗暗發誓：以后掙到錢，第一件事就是為她買一只金手鐲。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這么簡單的一件事，一直過了40年，他才實現。

1950年，他結束了在法國的學習，回國。一家人總算過上了團聚的生活，可隨著孩子的增多，經濟壓力越來越大。他搞美術，每年購買材料就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她心里變得急躁起來，想到結婚這么多年，依然過著清貧的生活，忍不住流著眼淚沖著他喊：“你再這個樣子，我不跟你過了！”

他從畫板前挪開目光，跑到她身邊，緊張地說：“我這一輩子都離不開你，難道你真舍得丟下我？”看他緊張兮兮的模樣，她的心頓時軟了下來，一邊流眼淚一邊笑了。

生活依然艱難，他依然鐘情于繪畫事業，雖然有時候她會生氣，但還是全力支持他。她曾經賭氣說過：“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聽了這樣的話，他反倒心安了：下輩子不嫁，這輩子肯定是跟定他了。

他得了嚴重的肝炎，屢經治療依然未能好轉，后來痔瘡又惡化，讓他羸弱的身體不堪重負，有時會通宵失眠。一連幾天，臨睡前她總會用手摸摸他的頭。他很奇怪，問她為什么。她說：“我這一摸，你就一定能睡著了?！彼睦镆鐫M了幸福，自己何嘗不是她懷里的那個嬰孩呢！

這天說起自己的病，他很沮喪：“我覺得自己活不過冬天了?！彼难蹨I，頓時充滿眼眶。她佯裝生氣地說：“你胡扯什么，你怎么能先走呢，我還要等著看你老得牙落的樣子呢?！?/p>

他知道自己在她的心里有多重要，為了她，他也要頑強地活下去。

老天眷顧他，肝炎和痔瘡都被醫好，他的身體恢復了健康，又能夠待在心愛的畫板前了。他身邊，還有一個不離不棄陪伴著的她。

平靜的日子像一條河緩緩流過，1991年的春天，她因為腦血栓住進醫院。身邊沒有了她，他無法精心作畫。醫院距家較遠，他年事已高，家人不允許他去看她。他偷偷地從家里出來，坐上了前往醫院的公交車。當他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眼睛里閃過一絲驚喜，繼而就開始抱怨起來：“你再也不能這樣了，害得一家人都操心！”他剛才還幸福滿滿的臉，頓時耷拉下來。她連忙說：“我批評錯了，你要是再來的話，讓家里人陪著你。”過了片刻，她笑著說：“你還是那個脾氣，怕是改不了了?！甭犓@樣說，他才恢復了笑容。

出院后，她行動不便，他成了她的拐杖。夕陽下，兩個人佝僂的背影，成為一道至美的風景。

他叫吳冠中，她叫朱碧琴。2010年6月，91歲的吳冠中離開了這個世界和始終眷顧著的她。晚年的他，曾寫過一篇名為《他和她》的作品，講述的就是他們倆的故事。他們的故事雖然平淡，但有了那句“愛你到牙落的時候”的話語，足以讓人們動容。

編輯 雨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