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猛
從清隸對漢碑的承傳看當下隸書創作流弊
■馮 猛
清代隸書繼承漢碑傳統,又對隸書作出新的詮釋,呈現多樣的風格,致使清代書壇繽紛繁榮。清代書家集古體之大成,極盡變化之事,或取篆籀筆勢,或用行草意趣,或摻魏碑唐楷之法,或融真草篆隸,用書家趣旨改變創造。隸書在寂寥千余年后,至清代在此復興,得社會之重視,從實用性文字,轉變成藝術性的形態,清代隸書為書法中興注入了新的活力,也為后代書學開創新法。
清代隸書胎息于漢碑,對漢碑的轉化吸收經歷了萌生、雅化、趨于完善三個階段。清代初期,碑學意識漸興,隸書作品缺乏“漢味”,如王鐸 (圖1)、傅山之作。這些作品除了起訖處有隸書筆法外,線條中段則純以晉、唐的楷法為之。直至金農出現,其隸書一掃宋元以來拘束死板的形態,縱筆所為,可以看出清早期隸書創作是懷著一種為跳出帖學樊籬,不守規矩的怪誕情緒。他的成功并不僅僅在于技巧,還在于他在金石學、繪畫上所把握的與書法相同的審美格調,這種格調決定了他的隸書不造作、不輕佻、在怪異之中有一種傳統的支撐。
隨著古代碑刻的進一步發現以及碑學理論的逐步完善,人們開始對以抒情式作隸書的創作方法進行思考,轉而對隸書本體進行研究。他們繼承清初的隸書創作精神,并對漢隸作精深的臨摹,故而隸書書風也出現了雅化的局面,它從原先的蕩規逾矩或趨于怪誕轉而合乎隸書規矩的創作傾向,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鄧石如 (圖2)。
清代隸書創作前期,書法家重在表現個性,難免有矯枉過正、過于隨性的一面,但卻給人以一種情感的感召力。進入創作中期,隸書由野入雅,符合漢碑規范的隸書,表現了隸書創作的日趨成熟,但卻滋生了過于保守缺少激蕩之情,造成書寫生硬甚至刻意為之的痕跡。后面書法家,將兩者結合起來,既有漢碑的功底,又有自己個性的發揮,才使隸書創作臻于完美。這其中,產生了一些博大精深的隸書書法家,伊秉綬(圖3)就是代表。

圖1 王鐸,《三潭詩卷》紙本收藏于遼寧省博物館
(一)清代隸書意識的自覺化
歷代前賢指引并告誡后學,希望后人能超過前人發揚書藝,書法漸由實用性轉趨藝術性。篆書、隸書等早期書體因已退出實用而獲藝術生命力,終能成為書法藝術中的重要元素。宋代以后,書法、繪畫技巧進一步融通,繪畫的筆情墨趣、氣韻生動的美學精神也在書法藝術中顯露出來,尤其在行、草書的表現上更是明顯。故在宋、元、明三代,幾乎行、草風靡,而篆、隸已少人問津。
清代帖學流弊突顯,行草書風漸趨減弱。伴隨秦漢簡牘、六朝碑版不斷出土,阮元本以金石考證經史,研習樸學,起初并無意于書法,其間因審閱碑石拓片無數,欲尋跡判讀流派,借漢、魏古法以拯救時弊。篆、隸、魏碑等已漸被淡忘的書體,漸受人青睞,追學者承接其志,成為當時最熱門的書體。阮元在《南北書派論》曰:“古石刻紀帝王功德,或為卿士銘德位,以佐史學,是以古人書法未有不托金石以傳者。秦石刻曰 ‘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后漢隸碑勝興,書家輩出。
東漢山川廟墓無不刊石勒銘,最有矩法。降及西晉、北朝,中原漢碑林立,學者慕之,轉相摩習。唐人修《晉書》、南、北《史》傳,于名家書法,或曰善隸書,或曰善隸草,或曰善正書,善楷書,善行草,而皆以善隸書為尊。當年風尚,若曰不善隸,是不成書家矣?!盵1]阮元在《北碑南帖論》中,再三強調隸書之莊重性,如東漢山川廟墓無不刊石勒銘,大唐重修孔廟必以隸書書寫詞句,意圖都在強化隸書意識。
另有,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云:“后人推平原之書至矣,然平原之得力處,世罕知之。吾嘗愛《郙閣頌》體法茂密,漢末已渺,后世無知之者,惟平原章法結體獨有遺意。又《裴將軍詩》雄強至矣,其實乃以漢分入草,故多殊形異態。”[2]康有為認為楊少師、顏真卿的書法均是“漢分入草”的最佳例子,這也說明無論真書或行草書,若與漢隸兼融,增其奇宕異態,成功幾率或顯增高,這是康氏強化隸書重要性的自覺意識。在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人的倡導下,清代書家隸書意識逐漸形成。

圖2 鄧石如隸書冊上海韓天衡私人收藏刊于《中國書法》2006年第2期

圖3 伊秉綬《西泠印社法帖叢編.伊秉綬隸書字帖》西泠印社出版社2000年4月
(二)清代隸書風格多樣,陰柔與陽剛、樸厚與秀勁并存,尤看重漢隸之陽剛之氣
清人隸書大致歸納為以下幾個特征:一是清逸疏朗型,如金農“漆書”作品,追求變化,純用方筆,風格異化。趙之謙隸書以魏碑筆法入隸,別具一格。此類隸書多為超逸之士,與天為徒,氣節高邁。二是樸厚雄強型,如桂馥隸書在技法上的質樸平實的特點被認為是直接漢隸的典范。伊秉綬隸書之樸茂厚重,盡顯陽剛之氣。此類隸書典型的體現出儒家信奉之盛德若愚、以拙勝巧的精神。三是靈活巧變型,如鄭蕝的隸書波磔鮮明,多帶草意,意趣盎然。四是峻拔奇宕型,如何紹基隸書,回腕裹毫,在凝厚古拙中見沉雄蒼勁。五是秀勁雅致型,如朱彝尊、翁方綱等,書卷氣重。在這幾種審美類型中,清人隸書尤突顯對陽剛之氣的追求,一批“離經判道”的勇敢者針對帖學陰柔糜弱的流弊,而倡導一種陽剛之美的審美情趣。而漢代碑刻在這種由妍美向陽剛美的轉折中占有突出的地位,和所有的時代相比,漢代的藝術更有著心胸開闊、氣勢雄沉的特征。作為漢代藝術最高形態的書法,很概括地反映了當時這種重視昂奮、激揚的人格風貌,所以,清代的隸書創作實質就是出于表現這種對陽剛之氣的追慕。

圖4 趙之謙 為鶴年篆隸二體團扇 轉于書法空間

圖5 何紹基《楷隸書律詩冊》《中國書法家全集·何紹基》河北教育出版社
(三)在筆法、章法、書寫工具方面有新突破
清人隸書在筆法方面較前代豐富,篆法、草法、畫法、楷法入隸書,極大地豐富了隸書用筆。王冬齡先生說:“清人打破了隸書與其他書體之間的界限,充分取其長來潤色隸書。如鄭谷口以草法入隸,朱竹垞以歐法入隸,金冬心以吳碑入隸,鄧頑伯以篆籀入隸,伊墨卿以顏法入隸,張文魚以飛白入隸,趙悲盦以魏碑入隸,這種靜、動結合,正、草交錯的隸書,是發人所未發?!盵3]清人對漢隸的學習不囿于東漢的碑碣,對于碑陰的文字他們也格外留意,碑陰文字雖有草率之意,但易見筆勢,生動活潑自然。在漢簡還未出土的清代,這些看似隨意草率的碑陰文字,給了清人很大啟示。除此之外,鐘鼎、鏡銘、詔版、磚文等也是清人隸書的營養來源。在用筆方面,清人書寫隸書大量運用側鋒,能突破長久以來的用筆“禁區”,金農、鄧石如、趙之謙等書家為代表。
清代隸書在章法探索方面也能頗有新意,中堂、斗方、冊頁、條幅、橫幅、楹聯、扇面等現代書家馳騁的章法形式在清人隸書作品中也已出現,內容與形式完美結合,讓后人驚嘆不已。如趙之謙 (圖4)在書寫團扇時不順圓形寫,而是分割成幾塊,使用三體書寫,開創新形式;伊秉綬 (圖3)隸書扇面只寫兩行,下面空靈,行書落款則直逼底端,得疏密錯落之致;鄧石如 (圖2)、何紹基 (圖5)的隸書冊頁多呈條屏形式,疏朗大氣,寬博和諧,為后學樹立典范。清代書家隸書章法上的探索顯示出他們的創新能力。在工具方面,羊毫在清代隸書中被廣泛使用,因其儲墨量大,筆鋒使轉空間大,便于在書寫燕尾時調鋒,也適應隸書提按幅度大的要求,提則細筋入骨,按則萬毫齊力,各有其態。對比前代隸書,清人隸書在用筆、章法和工具方面都有較大突破和創新。
清代隸書較之唐隸以來的程式與平庸,呈現出不同于既往的創新現象,有許多都能對今天的隸書發展提供啟示與借鑒。當下隸書創作存在的問題及從清人隸書處得到的啟示如下:
(一)討巧、雷同化
清代初期的隸書家多染有夸張用筆,愛用冷僻字、別體字等流弊。這提醒我們在隸書創作中要注意和而不同與犯而不違的界限,把握自身風格和新材料的離合關系,防止隨意妄作、舍本逐末。當代隸書創作在取法來源范圍上有重大突破,不再僅僅局限于漢隸八分,而是擴大至自隸變發生到八分生成過程中的各種樣式形態,并創造與之相應的形式。由于當代展廳環境下的“大空間”展示的方式、筆法的精微與豐富在遠距離的觀望中難以體察,結體的夸張變形即使不盡明顯,也同樣能在遠距離的觀察中弱化,這就使人們對隸書的創作走向討巧的方法。如當代隸書創作,最明顯的特征是把隸書與篆書進行雜糅,把篆書的結體、筆法或偏旁、筆畫的寫法運用到隸書中??墒歉嗳瞬⒉簧钊塍w會隸書古意,而是在淺嘗輒止的基礎上引入其它字體的特點,美其名曰改變和創新。清代隸書之所以能夠走向復興,成為自漢代以后的又一高峰,原因就在于清人懂得以篆意作隸。當代隸書雖能新奇多變,但離隸書本意已遠。當代隸書創作在結構上除了篆隸雜糅外,另外一個重大的改變就是對扁平結構、標準化符號蠶頭燕尾的舍棄。
當代隸書創作的雷同現象也值得注意,其原因就是當代展覽環境下的拷貝書風。一類是對古人作品的拷貝,古人字帖中的字,或者使用網絡集字工具,屬于集字創作。為了在展覽中能入選、獲獎,博取評委的青睞,在選定創作內容以后,在字帖中把每個字挖出來,把自己要創作的內容拼湊起來,重復練習,可以成功寫出作品但個人面貌并不突出,更沒有加入時代審美,基本算得上是古人作品的重新排列組合,這種創作無法和清代多樣的隸書面貌比較。
(二)去雅、去文化
清代隸書家書學素養的全面性是成就其創新精神素養之一,我們應當努力提升自身的藝術鑒賞水平和綜合素養。當代書壇受西方美學思想的沖擊、大眾文化的流行、展覽機制的影響,書法創作追求視覺感官的刺激和形式新穎,展覽機制的形成使書法作品的整體性和視覺效果突出出來。生存在這樣崇尚視覺和形式的現代文化語境中,使講究文化涵養、優雅的書法藝術在一定程度上沾染了去文化、去優雅的趨勢,走向空乏、顯見的視覺化和形式化。
和清代隸書家全面的文化素養相比,當代書家在文化基礎上也有短板。很多年輕的學書者熱衷于各類賽事的參與,卻忽略了自身的文化素質修養,就其書作來看,大致特點不外乎在形式上搞拼接、染色、做舊,在書寫內容上就是抄錄古代書家書論篇章、文人詩詞名句,更甚至直接取材于前期評委邀請作品、獲獎作品的書作。不敢想象此等作品能體現出多少文化性。
(三)純粹化
清代揚州八怪中許多人的隸書面貌奇特,提升書者的繪畫素養對隸書的創新有很大的啟發意義。他們通過長期的浸染和磨礪,對線條和造型的理解十分獨到,對于筆墨效果更有著超乎普通書家的把握能力。長期作畫,筆墨紙張的多種運用效果更加凸現,繪畫中比書法更加夸張的倚側筆法、豐富的墨法,他們都爛熟于胸,掇拾其有意義者運用在隸書創作中就會產生不同的效果。從墨色把握上看,突破單調呈現繪畫化傾向。例如在當代隸書創作中使用漲墨和宿墨表現技法,當代的隸書書家已開始用宿墨自然外洇特性,來表現墨氣淋漓的水墨畫效果,使隸書作品也具有了水墨畫的某些視覺特征。
(四)功利化
揚州八怪面對市場的應對表現,在考慮買家喜好的同時,并沒有降低藝術標準、模糊審美底線,這一點對當代書家彌足珍貴。今天的書家參與藝術市場和參加展覽比賽有異曲同工之處。首先,隸書作者不能因為功利目的而一味地迎合市場,或者盲目追求獲獎入展來吸引眼球。許多人并沒有像古人那樣的氣節,唯市場利益是瞻,一切行為緊緊圍繞獲獎入展展開,過分地考慮評委們的審美偏好和展覽效果,貌似求新的背后是隸書跟風逐流。
清代隸書由弱到強曲折發展的經驗教訓,對當下隸書的發展有很重要的借鑒作用,要不然當代的隸書創作怕是會枉走彎路。清人隸書的面目和歷史無法重演,他們的創造精神和成敗得失我們必須深入研究,并借鑒致用,唯其如此,當代隸書才能開花結果。
注釋:
[1]阮元.北碑南帖論 [A].歷代書法論文選 [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635頁
[2]康有為.廣藝舟雙楫 [A].歷代書法論文選 [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797頁
[3]王冬齡.清代隸書簡論 [A].二十世紀書法研究叢書-歷史文脈篇 [C].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357頁
作者單位:河北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