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健子胎里素。生下三十天,健子的媽就發現了,健子拒絕雞鴨魚肉等葷腥的東西。郢子里風俗,嬰兒滿月得喝頓滿月酒,請上親戚朋友連呼帶喊喝上一氣,連帶著給孩子開葷。健子的家境不好,但滿月酒還是擺下了,三五桌,菜蔬簡單,也還有些雞魚豬肉之類。雞是家養的,瘦且新鮮。豬肉是集上稱的,肥,不多,星星點點的,藏在青菜、蘿卜之間。親朋們吃得歡暢,酒喝得酣暢,祝愿的話說了一套又一套。健子紅褂紅褲拱在媽的懷里,睜著眼看熱鬧。
酒喝得差不多了,外婆忙著給健子開葷。開葷算不上大儀式,但是件不大不小的事,開了葷就沾上煙火味,可以在人間無拘無束地行走了,按這樣說,也小覷不得。外婆做得鄭重,一雙筷子在衣襟上擦了又擦,選中了她帶來的親自宰殺、親自燒的一盤紅燒蘆花雞肉,飽飽地蘸了一筷子頭漿汁,顫巍巍地向健子的嘴里送,健子卻頭一偏,哇哇大哭起來。外婆執著,接著又試,試肉,試魚。健子除了哭還是哭,臉憋得通紅,嘴抿著流出絲絲白沫,嚇得外婆連連后退。說,自己老了孫子不待見。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其結果仍然如此。
喝滿月酒的親戚朋友好奇,圍上來看個究竟,也沒說出個道道。健子的媽心頓了又頓,這孩子莫不是不吃葷?想歸想,健子的媽愛面子,還是滿臉堆笑,讓大家吃好喝好,待健子百日后再開葷,還請大家來一起喝酒。
健子父母結婚遲,三十大幾了,母親久久不開懷,好不容易懷上,生了個大胖頭兒子,自然是寶貝蛋,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家里盡管窮得叮當作響,對兒子吃點葷腥還是舍得的,可健子就是不吃葷。略大點兒咿咿呀呀學語,健子連說帶比畫,媽懂他的意思,會動的不吃,長眼睛的不吃。父母心疼,逼著健子吃,攆得團團轉,他就一頭趴在場地上,滿嘴啃青草。父母再也不敢強求了,隨他去了。
健子吃素,但不缺胳膊不缺腿,身體長得好好的,也聰明伶俐,和郢子同齡孩子相比,反而懂事,有心性。到了上學的日子,學校離家遠,來回趕不上趟子,就早上帶飯,中午混一頓。健子的飯菜一素到底,連葷油也不帶上星點兒。同學惡作劇,悄悄地把帶的肉菜,挾上一筷子塞在他碗里,又挾回了,健子鼻子尖,竟能聞得出,中午一頓便餓肚子,非得等晚上回到家里,狠狠地吃上三碗素飯。素潔的飯合口味,健子吃得香甜。媽看著健子嘆氣,暗自思忖,兒子怕是和尚投胎的。
吃素的健子不大合群,只和小貓小狗小鳥小蟲子們親,看不得郢子里的孩子欺負虐待它們,常常為之打架,弄得身上紫一塊青一塊。他還喜歡花花草草,后院里辟了空地,栽滿了他從山上挖來的蘭草,春天時花開燦爛,一院子香。
上中學時,一女孩對健子有心,女孩漂亮,家境又好,邊上同學看在眼里,心蠢蠢地饞,但也撬不動,女孩鐵心。不過也沒走長,原因和健子不吃葷腥有關系。女孩常帶些好吃的給健子,多和葷腥連帶上,健子起先拒絕,后來扛不住女孩的好意,收下,又悄悄地喂了幾只流浪狗貓,引得狗貓常趴在教室門口,等健子出門就舔他的手腳,氣得女孩跺腳哭。女孩看在眼里,又經不起同學挑唆,幾個回合下來,遠遠地避開了健子。女孩對人說,健子不識好人心,是不吃人間煙火的禿和尚。健子失落了幾天,見了女孩就躲,但還是我行我素。
健子高中畢業沒上成大學,倒不是成績差考不上。他出生后,媽生順溜了,一氣生下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一個肩頭比一個肩頭長,家更窮了,弟妹們吃素也吃葷,吃得有上頓沒下頓。高中一畢業,健子就下決心闖蕩,去了北京。先是練攤,大小不拘的苦累,接著盤下柜臺、租了門面,賣各色服裝,賺外國人錢。健子勤快、腦子靈,不吃葷不喝酒,很節儉,絕少應酬,拼命掙來的錢都寄給了父母,供弟妹們上學,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北京的日子,健子苦卻充實,大把的錢難掙,寄給父母時一身松泛,他把寄錢的日子當節日過,當吃肉、喝酒。世人都說酒肉好,他獨把給父母錢當酒喝,當肉吃。
一晃,日子走得遠了,弟妹們都成家立業了,父母也百年歸山,健子成了老健,滿頭白發,一算已五十掛零。健子仍素著,吃素不沾星點兒葷腥,身也素著,孑然一人過日子。健子人好,作伐保媒的人從青年起就沒斷過檔,健子一概回絕,就喜歡素素地過日子。健子不缺錢,生意不咸不淡地做了幾十年,百十萬的錢財還是有的。
健子終還是回到了家鄉,用大半輩子的積蓄,投資建了個百畝莊園農場,種花種草種樹,花發旺,草青綠,樹挺拔,花好草好樹好,賣得快走得俏,錢賺得不比在北京賣服裝時慢。也不知為什么,素了大半輩子泥埋到脖子的健子動了春心,轉眼就接來了中學時對他好的女同學,女同學見老,看上去比健子要老上十多歲,大半輩子沒碰過女人的健子不嫌棄,生拉拉地對她好。吃的用的穿的由著女同學,天天攙著拉著,在莊園里遛,親親熱熱的,如初戀的一對。
女同學卻沒福氣,兩年不到就走了,走得平平靜靜。健子好好打發了她,熱熱鬧鬧辦了喪事,置辦了兩個墓穴,相鄰著,立了兩個碑,一個描黑字,一個描紅字。旁邊人悄悄說,女的可憐,丈夫死了,一輩子無兒無女,頭兩年就得了癌癥……女人們背地里抹眼淚,對健子指指戳戳。
健子又素素地過日子了,他背著手在莊園里轉悠,身邊是花是草是樹是蜂是蝶,是飛來飛去的鳥,是青蛙的叫,是螢火蟲提著的燈盞。他最喜歡的還是四季開花的蘭草,蘭們開得最旺,香噴噴的,全是素心。
健子常做一個夢,夢的是前世——前世他是一只兔子,只啃青,從草青啃到草枯。
老 權
老權不老,五十歲光景,重要的是他三十來歲時,周邊的人就喊他老權。
老權生得老相,火頭老,如青翠茶草,被揉狠了,炒煳了。二十七八歲開始謝頂,到三十掛零時,只剩下邊上一綹,頭又大,還護頭,一綹頭發是寶貝,長長地留著,足有兩米長,一圈圈盤繞在頭頂,就怕起風,風一吹一顆光頭露了出來,白亮得很,況且長發飄起,雙手去護,護也護不住。胡須卻猛烈,連腮長,像是頭發長顛倒了。老權不修邊幅,大臉龐毛乎乎的,縮著脖子,走路左歪右斜,十足的老態。
老權的老相,有例為證。結婚后和老婆逛衣店,妻子為老權挑了件外套,試裝時,賣衣的姑娘套近乎,滿臉堆笑,對老權的妻子說:你老爸,穿這身,至少年輕二十歲。氣得妻子摔衣而出,邊擰著老權邊嘟嚕:爸爸就爸爸,還老爸,還年輕二十歲。老權不在乎,憨憨地笑:老夫少妻,你年輕。
女兒上小學,老權天天接送。偶出差幾天不來,要好的同學就問:你爺爺這幾天怎么不來接你?女兒受不住,和好同學廝打。老師出面調解,各打五十大板。倆同學和解執手而去,倒是老師悄悄說了一句話:我也以為是爺爺呢。恨得女兒鬧轉學,老權夫婦費盡周折,才穩定了女兒情緒。不過女兒從此改了口,由兩個字“爸爸”而一個字“爺”,叫得別扭,聽得別扭。
老權和妻子自由戀愛,同學。同學時老權就持重,比起同齡人,相貌像大上幾歲,妻子不嫌,愛得深沉。重要的是老岳父看中老權,忠厚、老到,做事靠譜。老權的老岳父老伴走得早,守著女兒過日子,又當爹又當娘,不容易,他最大的愿望,女兒找個好丈夫,終身有個依托。老權出現了,一眼就讓他看上了。
老權對岳父的孝敬,超妻子三分。老岳父日子過得難,一身的病,七十歲不到就躺在了床上。老權端屎端尿,喂水喂飯,做得周全。常能看到老權背著老岳父出門,曬太陽看風景。久病床前無孝子,老權在床前一服侍就是二十年,直到老岳父日暮歸西。老岳父幽默,也喊女婿老權,不過加了“弟”,叫老權弟,喊得有滋有味,女兒起先干預,看爺兒倆親親熱熱,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老岳父臥床二十年,干干凈凈,太陽沒少照,周邊的風景看遍了。老權就是老岳父“專車”,虎背熊腰安穩。老岳父臨終,拉著老權手不松開,老權跪在床面前,一綹頭發落地上,長長的一條線。老岳父長喘一口,留在人世間最后一句話:我的權兒……“兒”的音調顫抖,拉得長長的。
老岳父去世后,老權又老了一遭,老得無頭無緒。不過老權突然經老起來,停在一個年齡上,一動不動,同齡的同學倒是趕了上來。老權剃了唯一一綹長發,頭徹底光亮了,胡子刮了,臉鐵青,方方正正,男子漢氣十足。過去顯年輕一截的妻子,反倒老將起來,一反一正,不匹配起來。即便如此,上上下下還是老權、老權地喊,沒見誰松過口。
老權活兒做得不錯,是一個不大不小單位的頭,有趣的是都喊他老權某長,男女老幼皆如此,老權答得鮮甜,從不見外生氣。老權人緣好,單位上上下下都喜歡,單位自是風生水起,蹺大拇指的多。
前幾天在防汛抗洪現場碰到老權,他一頭水一身泥,扛著沙包小跑,看步伐身勁還年輕得很。記者跟著老權攆,他的光頭惹眼搶鏡頭。記者讓他說幾句,他不推不讓,大聲喊:老權有勁,用在得力的場子。記者一愣怔,問邊上人:他是誰?邊上人搶著答:老權。老權知名度高,他的故事傳得多。記者敏感,報道時,把老權稱為權老。初看時許多人不接受,看著看著便默認了。
老權,權老。看來老權得改稱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