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茹文
戀上文學,恐無退路。一生最長百年,終將化為虛無,靠什么讓我們戀戰(zhàn)此生脫離虛無?人生的宴席終將散去,現(xiàn)世里的同道和知己畢竟有限,只有文字留下來在我們離開后替我們等那惺惺相惜的后來人。海蛟鐘情于寒霜與玫瑰交錯的道路,傾力于刻寫生命里愛與痛的交織,“踏著荊棘,腳下才能開出蓮花來”。我們在文字中邂逅散文中的浙人魯迅、周作人、朱自清、郁達夫,或許還有蘇青。將來,也定有人在文字中邂逅你,浙人的散文路,你該繼續(xù)沿著這樣走。
相比那些文體的多面手,我更喜歡一個作家只把一種文體調停得最拿手最活潑最鐘情。海蛟也寫小說和其他文體,但他寫得最好的還是散文。散文的后面站著一個人,散文是讀者與作者之間最可靠的消息驛站,散文是作者將自己的人生所得淬煉成文最切近的文字。氣質、性情、品味、修養(yǎng)和情懷,是怎樣的人,就有怎樣的文章,散文最是藏不住那一個人。
海蛟對生命熾烈的情感與真誠的敬畏全在他的文字里。在那一團亂糟糟升騰起的人間煙火中懷揣著他對生命的愛與忠誠。他說:我有兩個同歲的兄弟,一個是黃牛,另一個則是松樹,我們都在一九八零年的初春降生在一個小山村里。然后,開始各自的成長,小男孩在石墻黑瓦的屋檐下成長,小牛犢在鋪著甘草的仄仄的牛欄里成長,小樹在藍天下的溪水畔成長。有眾生平等的愛,是因為有洞穿宇宙法則人生有限的慧根。他說:一個人,一頭牛,一棵樹,一樣的,幾近塵埃。把人放低到一頭牛一棵樹一樣的位置,在大自然中心甘情愿地消融自己,這是海蛟。看到人間世界里不能和一棵樹一頭牛一樣好好地長的人,米琴姑姑的死、住在城市大橋底下的外來工,在城市的鋼筋水泥陣里弄丟了妻子的舅舅,他們沉默的生,猝然的死,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屬于原初蒙昧里的生與死,忍不住憤怒忍不住罵世,這也是海蛟。他們其實是同一個人。這是對的,他本是海邊長大見識過臺風核心區(qū)最兇悍樣子的孩子。他說:我看過江南的綿綿絲雨,聽過蜀地的巴山夜雨,但這些雨的底子太溫柔,只有臺風裹挾而來的暴雨才最有氣勢。如太平洋上的云團裹挾著巨大的暴風雨到來,這是海蛟散文的火氣和力量。火氣是要的,火氣是底子,沒有火氣,文章就沒了判斷力和主心骨。最好是去了火氣,單留了力量。
如何在生活的爐里淬火成文,考驗著藝術的智慧。思想越深,文筆越淡,猶如浙東人用暗爐火煨年糕,待爐火將盡,外表帶著焦面目,內里卻已酥了,爐火與年糕碰撞產生的焦味散發(fā)到屋外。這是文章消了火氣的香氣。張愛玲寫于1968年的《憶胡適之》,面對她所愛的父輩口中的偶像她所崇拜的老人胡適,她把悲傷、失落乃至憤怒都化作紐約哈德孫湖上的一陣風:我也跟著向河上望過去微笑著,可是仿佛有一陣悲風,隔著十萬八千里從時代的深處吹出來,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見適之先生。無論怎樣的人,終究要跌倒在歷史的長河里,讓自然帶走,隨水流到遠方。要去散文的火氣,一靠生命的磨礪以臻至境,生命沒到那樣的境,恐怕不容易得到。二靠藝術的智慧將火氣約束,智慧的打磨既是形式,也是內容。化技巧于無形,散文同樣需要一種形式,那是錘煉文字的文章的心眼。楊絳的《孟婆茶》、李健吾的《切夢刀》、張愛玲的《更衣記》都是這樣的佳作。李健吾說:一個白天黑夜全不做夢的人,一定是一個了不起的勇士。借夢說人生冷暖,靠的是對生命的深體悟。我喜歡海蛟的《病隙筆記》中這樣的句子:一場手術讓世界暫時靜止了,現(xiàn)在它們重新流動起來,我重新開始自己刷牙、洗臉,重新自己拿調羹喝下一碗清粥……大徹大悟,大悲大喜,全在刷牙洗臉喝粥這樣簡單的動作里一網(wǎng)打盡。
海蛟的文章里有他的秉性與人生觀。他在江南人的柔氣中暗藏浙東山區(qū)土地培育起來的硬氣。看起來,他是個謙遜有禮文質彬彬的書生。在浙東靠海地方長大的少年,終難脫礁石與大海砥礪出的那一份剛毅。他骨子里的精神和大海邊靠天賞飯的漁船上的黑臉漢子血脈相通。他在文章中不時露出硬脾氣,這是浙東人的可愛處,不容易說服,不輕易妥協(xié)。是一個大寫的“耿”字。海蛟在《秋白,1935》中進入歷史來表達自我,他這樣說瞿秋白:這個外表文弱性格溫順的人,其實有著無比強大的內心,他有自己的方向,且堅不可摧,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已做好了不再回頭的準備,他柔弱的身軀下面掩藏著無法折斷的氣節(jié)。文字里的秋白,就是藏在白臉書生模樣下的浙東漢子海蛟。他借秋白說他自己。
赤誠,棱角,硬氣,是浙東人海蛟散文好看的地方,是容易被看出好的地方。可是如要長久地看出好,還需要對人生的面有更深沉的包容和沉思。散文至境中不僅該有思想,還需有情懷。不僅有理,還需有情,情懷比思想更久遠更綿長。情懷愈深,文筆越淡,硬氣作底,感悟化之。海蛟散文里的城與鄉(xiāng)、生與死、愛與恨、美與丑,有時表達得太劍拔弩張?zhí)槐菊?jīng)了。當海蛟為米琴姑姑的死動了怒:我不知道是兇手的殺人方式太過隱秘還是一個外來黃包車夫命若草芥,不值得他們動用更多的偵查資源……我想起了《從文自傳》中的死亡事件。沈從文這樣描寫革命后的人間慘狀:于是我就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骯臟血污人頭,還有衙門口鹿角上,轅門上,也無處不是人頭。恐怖與殘忍如此,沈從文的情感與議論卻如此克制:我并不怕,可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就讓兵士砍他們,有點疑心,以為這一定有了錯誤。聲音太大,容易破聲,平靜的筆墨比憤怒的嘶吼更能讓這世界聽到。當海蛟在臺風眼里說:窗外風狂雨驟,而房間里卻還有親人,有橘色的燈光,這樣的時刻,讓人突然覺得寧靜是生命最大的富足。我們的怒都只因為懂得生的平等。懂得被剝奪和被侮辱的錯誤,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需要一份以己度人的雅量。所以海蛟寫《出走的托爾斯泰》,托爾斯泰說:世上還有無數(shù)人在受難,你們不要僅僅盯著一個托爾斯泰。在一片白樺林包圍的林間空地上長眠,托爾斯泰棲身在大地深處,海蛟說:托爾斯泰的靈魂從此獲得了自由之上永恒的明亮。
海蛟散文在書生的耿介中藏著對世界和自我的悲憫。海蛟的散文中最動人的部分是看到了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當他平靜地描述一個被死神看中的十歲男孩被小小的鉛筆按鈕封住了他的咽喉;散發(fā)谷粒之香的午后稻田里被雷電擊打的青年被父親喚回生命卻同時失去了母親。當他說:這樣刁鉆的角度,除了死神的手,誰也設計不出來。我知道,他已部分地放棄了和世界說理。我們和世界說理,可這世界不全由理做主,它有一部分無常和永恒叫做命運。用已經(jīng)啟蒙了的眼睛去看鄉(xiāng)村自然狀態(tài)下的生生死死,容易激于義憤。胡適說:不要因為動了一點正義的火氣,就都失去容忍的氣量。鄉(xiāng)村不全是美麗的牧歌,也不全是凄涼的挽歌。存在與消亡、合理與錯誤,不是如黑與白那樣截然分開。當散文的敘述中有我,當作者把自己放進去,這世界也許就沒有那么黑白分明了。沈從文在《夜泊鴨窠圍》中寫:“水手們愛玩牌的,皆蹲坐在艙板上小油燈下玩牌,便也鑲攏去看他們。這就是我,這就是我!”他在《鴨窠圍的夜》中也寫這場景,把這場景與自己聯(lián)系得更深想得更透徹:“便鑲到水手身邊去看牌,一直看到半夜,——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這樣地方溫習起來,使人對于命運感到驚異。我懂得那個獨自跑上岸去的人,為什么上去的理由!”他由此想到,水中的魚與水面的漁人生存的搏戰(zhàn),已在這河面存在了若干年,且將在接連而來的每個夜晚依然繼續(xù)存在。流水,水手,船,靜止的歲月,逃出來的人慶幸,卻并無權利化身正義之師。因為在那兒的人還依舊那樣活必須那樣活。海蛟的散文《無法抵達》寫生與死的思考,其中打動我的是寫祖母靈柩死后回家,祖母的回鄉(xiāng)之路,她仿佛重新變成了懵懂的孩子和羞澀的少女,海蛟這樣寫道:她在村莊上并不需要更深的思索,她從土地里獲取糧食,在野花盛開的田壟上獲取愛情,她的世界寧靜有序,她的痛很清晰,愛恨簡單純粹。
在城與鄉(xiāng)、生與死、美與丑的混雜世界中,看透是一,包容是二,承受孤獨是三。人文主義者的態(tài)度,不全要別人懂,別人不懂也沒關系。散文猶如智者和長者,談話風與商量感是走向不惑的歸宿。海蛟說:這個世界之所以越來越孤獨,是因為我們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的嘴巴和自己的耳朵。世界沒有一個中心,寫文章的人也不是世界的中心。沈從文看到一條沅水上周而復始的原始的生沉默的死,不指責,不板起臉教訓人,不打著手電照人的不好。寫作的人,看懂了的人,你只能默默承受一份自己看懂了命運的孤獨。愛、悲和憐憫,統(tǒng)統(tǒng)落在了一份熱情和諒解背后的孤獨。文人悲憫的至境是:你們不懂我,我也沒關系。這是人文情感,不是啟蒙立場,不至于走到油滑或說教的歧途上去,永遠對這世界有一份生命去向暮年卻始終停在嬰兒狀態(tài)的純真情感。承受了不被懂得的孤獨,悲憫才有動人的人格力量。把屬于時代也屬于永恒的悲愴藏在疏淡的筆墨里。其實,我們的孤獨都是在一定時代里永恒的孤獨。還記得郁達夫的《一個人在途上》嗎?還記得蘇青的散文《論言語不通》嗎?還記得張愛玲寫蘇青的《我看蘇青》嗎?張愛玲和蘇青有一段關于將來的日子會不會好的對談,當張愛玲覺得蘇青一定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她就住口了。筆墨到這里,所有懂得的喜悅與不被懂得的克制都在淡然的筆墨里。
戀上散文者,恐已無退路。散文的藝術,真誠永遠有效,無限地敞開作者自己是散文藝術的生命。生命終將被虛無吞沒,還有什么丟不掉?海蛟說:因了這條可以窮盡我們一生腳步的道路,我們才不容易被生命的虛空吞沒。是福樓拜說的嗎?——藝術廣大之極,足以占有一個人。遂想起魯迅先生的《野草·題辭》:“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死亡。我對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jīng)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jīng)腐朽。我對于這腐朽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對于生命與藝術的虛實存亡,我再想不出第二句話比它更純粹更辨證更真誠。那就寫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