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文史專家、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顧問馮其庸先生,今年1月22日在京去世,已有一段時間。在這幾個月里,自己一直念念不忘,心里好像擱著一塊東西,不吐不快。的確,馮先生不僅長期擔任《文學港》的顧問,一打開雜志,第一行眏入眼簾的便是他的大名,自己作為讀者已陪伴了許多年,很是親切熟悉。同時,于自己則有另一層的交往情誼:二十年前曾經接待過他,并收到了他惠贈的珍貴墨寶。她,至今依然掛在我家的廳堂上。
那是1997年初夏的某一天。我接到既是領導又是朋友的《寧波日報》任和君老總的電話,說是報社特邀馮其庸先生來寧波講課,行程中有兩項任務要托我完成:從溪口參觀回來途中,安排一餐中飯;同時在我工作的單位羅蒙西服公司定做一套西服——那時正是西服的黃金時代,而紅幫服裝又聞名全國。她既是寧波的金名片,同時又是招待貴賓的最好禮品。印象中任總很少親自打電話聯系,此次此事可見他的重視。我向老總匯報后,及時進行落實。吃飯問題簡單,做西服卻有些壓力。雖然定制的師傅技藝不錯,號稱可以“目測量體”——即來客做衣服時不必用尺子一把一把量,而只需用眼睛看看就行了。可我還是不放心,當面進行叮囑:一是那天上午要一直等著,不要急著去吃中飯;二是不能麻痹大意,要放些“手勢”(技術)出來。
馮其庸先生是當代紅學、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新時期紅學研究成就最大、影響最大的紅學大師之一。此外,還在研究中國文化史,古代文學史、戲曲史、藝術史等方面作出了卓越成就。其中研究中國大西部歷史文化藝術,著有考證絲綢之路和支架取經之路的大型攝影圖冊《瀚海劫塵》,獲得學術界的高度評價。至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編著的《歷代文選》,廣泛而貫通地介紹了春秋戰國至明清時期的文學史,注釋詳盡,選材得當,據說當年得到了毛主席的贊賞……
那《歷代文選》我早就拜讀過,印象深刻,并在八十年代初買了一套。至于四卷本《紅樓夢》,不能說百讀不厭,但至少讀了十幾遍,依然感覺良好。藏在書柜里的書已被我翻爛,外面用黃皮紙包著……久聞大名,而今能親手接待,自己抑不住興奮,如同如今追星的粉絲。在隨后寫的《馮其庸》一詩中這樣記錄當時的心情:“接待你如同接待我珍藏鄉下閣樓的/紅樓夢/碩果僅存的紅學家/許多人感到陌生/不知道曾輝煌幾十載/鑲嵌在記憶里/一顆昨夜星辰。”
第三天上午,當馮其庸先生和他的夫人,由報社謝老師陪同,參觀完溪口過來,已是上午11時。在簡單寒暄后,先到營銷大廳定制室量尺寸。馮先生身材比較高大,且有些發福,因為其時年已七十多。胖的人西服比較難做,一不小心便會前拱后翹,穿著不舒服。服裝師傅一遍遍量著,馮先生很配合地轉動身體、或挺身抬手,其間還對自己的身體進行調侃,讓量體師傅放松。約10分鐘后完成量體,我推薦的一款面料也得到馮夫人的首肯,于是驅車離開到餐廳就餐。
由于人少,加上駕駛員一共只五位,菜比較難配,所以看起來,酒菜并不豐盛。好在馮先生并不在意吃的。我給他倒了一小杯酒,他只喝沒幾口,臉便發紅。其間盡管我再三勸酒,他還是很少動箸。一旁馮夫人給他夾的菜,他也放著不吃——我們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多吃。因而到最后結束,一小桌菜還基本完好無損。當然,其間并不是呆坐著,而是聽馮先生侃侃而談:“高擎酒杯話題便汩汩/而出/文章書畫/風云變幻的京城/雖然只字不提寶黛/但久居大觀園/舉手投足已酷似賈政。”(同上)
其間,我不時趁機插話提《紅樓夢》——這是我預先便想好的重點話題。很想親耳聽聽一位紅學大師是如何解說《紅樓夢》的,最渴望能聽到一些關于曹雪芹的逸聞軼事。可很奇怪,馮先生一次也不接我的話茬,而是繼續滔滔不絕,沉迷于評說金庸武俠小說:“評點精裝版《書劍恩仇錄》/贏得大俠金庸首肯/想不到你也喜歡武俠/是返老還童抑或跟風/聽你一遍遍推銷/我只是抱緊懷中發黃的/《紅樓夢》。”(同上)盡管當時瘋傳馮先生也是一位金庸迷,自己還有些將信將疑,這次在酒席上終于得到證實。可自己的感覺有些復雜,在詩里不禁流露出些許失望。
大約一個月后,我往馮老北京的家打電話。這也是常規售后服務工作:加工好的服裝寄出已有半個月,有沒有收到,試穿滿不滿意,有什么要修改的?是他夫人接的電話,說服裝很滿意,只是馮先生出國去了。我說那就好,便掛斷了電話——終于完成了任總交給的任務。想不到十天后收到了一份紅樓夢學刊雜志社的信,是馮先生寄來的——在收信人下面醒目地寫著“馮,8,12”字樣。拆開一看,里面有一紙短信,還另附一幅書法作品。信上說“原杰同志:您好,寄來西服已收到,甚合身,謝謝。我剛開完國際紅學會,囑作書,茲寄奉,請指正。”下面為落款。再小心翼翼打開書幅。內容書寫的是《清平調》:“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云想衣裳花想容。睹物思人,如今,當我凝視廳堂上這幅墨寶時,便會想起馮先生,想起二十年前的那次接待,想起他的音容笑貌。而在清明的雨霧中,邊上的些許墨跡,更像是一滴濃密不化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