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強
我在睡夢里,仍然聽見高原大湖水晶般的低吟、嘆息;還有吟哦和頌唱。
這使我在恍惚中,有種等待托舉和已經被托舉的感覺。白晝,車行湖邊,湖水凸出地表,隨時可能流溢的態勢,終于在夜夢里散盡能量。青海湖比起我行動和睡眠之地西寧,海拔要高出幾百米——這讓我在睡眠之前就會生出這樣的幻覺:那個水晶寶瓶傾斜了,大湖青藍的、蔚藍的、深藍的體液正從高處行姿優雅而無可阻擋地浩蕩馳來——金黃的油菜花原野,長滿水晶晶花、蜜罐罐花的草地,帳房,牛羊,公路,汽車,統統成為水底世界的道具,煥發著一種原始單純的光芒。頃刻,我感到水流從我的耳朵、眼睛、嘴巴、鼻腔進入,首先使我的大腦成為一個透明的晶體,左半腦和右半腦在緩慢地跳著一種對稱的舞蹈;接著整個身體的內部就像點燃了淡淡的燈光,卻清晰地顯示了生命運行的所有細密精巧的結構。水,緩慢地、不斷地從我的身體溢出;我知道古城西寧已經在湖水的撫慰下回味往事;我的房舍睡榻,在水底顯示出一種奇妙的靜謐。游魚正漫不經心地從百里以外游來,穿梭在骨骼的枝丫之間,穿梭在窗欞爐灶之上;偶爾,它們靜靜地吹吐著一兩個氣泡,那就是青海湖的浪花。浪花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又誘使我們集中精力去研察隱匿其中的巨大秘密。
二、月亮
有研究者說,青海湖是古地中海的遺存。這就是說,高聳的青藏高原,幾百萬年以前,竟然是水底世界。這種理論,詩意盎然;可是,不能令我心折。
青海湖僅僅是海?是具有地質文物性質的海?我武斷地覺得,這水浪記憶深遠,神性獨具,理所當然來自天上。
準確地表達——就是來自月亮。這超出地表的純潔之水來自月亮,這泓凈水,對于我們永遠都是一種撫慰、呼喚和提示。
三、魚尸
第一次來到青海湖時,留給我的記憶并不是明月之水的輕盈和澄澈,而是暈眩和漂浮的感覺,而是死亡的形態和氣息。
那是1981年,我還是個小學生,從夢里被激情澎湃的長輩拽起,丟進解放牌敞篷大卡車的車廂。西寧的路燈、天空的星星、郊外的樹葉,逐次從頭頂滑過,在汽車劇烈地抖動中,一具微小的身體努力適應著地形和道路的變化。終于,暈車的感覺不可遏制地發作了,他臉色慘白俯身向外,一副被擊潰和擊垮的樣子。然而,也就是在這祈求世界轟然毀滅以保住可憐的自尊心的時刻,他迷離地看到了另一番景色:絕對迥異于他長期蝸居的西部小城的色調,大地舒展著胸懷,慷慨地端出遠處的青綠草山,和道路兩旁的青稞麥地。尤其是青稞長長的麥芒,隨風舞動,帶著女同桌似的嬌憨和輕盈。這一切,使這個絕望的孩子又陡生希望和勇氣。仿佛那個神秘的大湖,已經把水波、色調和傳說傳遞到了車前,并且一下子灌滿了他的大腦。
五個小時后,車停了下來。已近正午,大人們開始在湖邊尋找埋鍋造飯之地。現在,蜜蜂、蝴蝶、黃花、青草——這些在灰蒙蒙的西寧罕有的精靈,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他獨自沿湖行走:真沒想到,在陰暗的天空下,找不到那抹傳說之藍;只有無數湟魚伏尸水面,黑壓壓的一片,直沖眼瞳。湖面漂浮著一層魚油,腥氣直沖肺葉。仔細察看,湖岸灘涂地帶同樣擺滿了魚尸,在濛濛細雨中,洞開的魚嘴和皎白的魚眼,決絕地自成一體,用死亡把一切斷裂。
傍晚,天空放晴。夕照霞光下,湖面浮金碎銀;可是在10歲的他看來,那浮金不過是湟魚之脊,碎銀不過是皎白的魚目和魚腹,死亡的空白淡漠地等待著陽光最后的吮吸和烘烤,直到在夜的陰風中成為一具具木乃伊。
四、水脊梁
提到湟魚,湟魚的香味就從我的大腦、舌尖中升起,在幻覺的引導下,嗅覺和味覺成功地將回憶浸潤化開,賦予實感。
一大碗,一大盆地餐食湟魚,曾經是青海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其實,早先居住在這里的漢人,和藏人、蒙古人一樣接受了萬物有靈,敬天惜命的觀念。只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席卷中國的饑饉狂潮洶涌泛濫,這些對下邊人(青海人對生活于動蕩內地同胞不乏同情的稱謂)保持著些許傲慢人群,在單位的組織下,同樣加入到了瘋狂地捕食湟魚的隊列中去。捕魚狂潮持續了二十年,直到八十年代,還有位作家滿懷喜悅地記錄了青海湖漁場的一次創舉:“一次捕魚隊拉網捕魚,網特別重,全體人員上陣還拉不動。最后不得不將十匹馬也派到‘前線,才把網拖了上來。一稱,足有三萬多斤。……四萬斤魚一網拉,那是常有的事,而到了冬天呢,只要在湖面上鑿開一個洞,然后在洞口點燃篝火,那成群結隊的魚兒便會飛快地涌來,一條條自動從洞口躍出,這就是膾炙人口的青海‘冰魚呢。那情景,那氣氛換來了多么歡暢的笑聲。”
湟魚在饑饉的年代,養活了多少青海人無法統計。有據可查的是,這種需要十年時光才能長到一斤、附麗著青海湖形成和流變記憶的青藏高原珍貴魚類,在人類未捕撈前,資源量達7.5萬噸;到了1994年只剩7500噸,而且個體小型化,產孵群體低齡化的趨勢日益加劇(見《青海湖流域生態環境保護與修復》青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一版)。
美味與噬血,廚藝和殘忍,就這樣奇怪地進行著化學反應,把一種微物質沉淀在人們的感官深處,最終形成一種吃癮,令食客和商家在利益與胃口面前,不斷跨越道德法律的界限,反復失去生命的尊嚴。
如果說,當年的饑餓讓人們臨湖捕魚而食尚可寬宥;今天,在青海湖西岸名曰大大水橋附近的如鱗餐館內,上演著一幕幕黑幫電影里面的橋段:一撥撥驅動汽車馬達慕名而來饕餮湟魚的食客,被餐館伙計帶進秘密隔段。緊閉的門,緊張的眼神和手語,以及備存桌面清理魚骸的塑料袋,都是為了躲避漁政的巡查。據說,餐館的耳目遠布五十多公里以外,政府部門稍一動作,對講機——現在是手機,早已把信息傳遞給如蠅似蟻逐食逐利的人們。
這么多年來,難道漁政真的不清楚人人盡知的秘密嗎?莫非秘密只針對專屬人群?或者,人人都有戲劇感,人類頂領時光的持續動力僅是這種不乏黑色幽默的表演?
只有大自然仍然在辛苦而慈悲地維系天地平衡,努力予以人類并萬物生存的空氣、土壤和血乳。
每年三月下旬始,湖面堅冰初融,湟魚開始成群結隊游向與青海湖連通的淡水河。六月說來就來,那是產卵盛季,在湖面西北的布哈河口,密集的湟魚爭搶著要進入河道。有時,一尺來長的湟魚堵塞河道,多到“牦牛喝水踩死魚”的程度。我的亡友異才有詩存證這種水族的長旅:
它們的行動是神秘的 它們悄然無聲
它們的魚翅在水里伸展著 張開著 好像翅膀
于是你看到一群群飛翔的魚
云集但不散亂 使河水有了脊梁
那一刻 我在想象:如果忽視河水或者像電腦特技一樣去掉河水
你會看到真正的超現實主義情景
魚 湟魚 它們在飛行
你會看到溫馴的魚 展示的野性之力量
——異才《布哈河里的湟魚》
生殖讓湟魚憋足了力量,她們從咸澀的湖水出發,直奔與青海湖通連的淡水河。一條條、一層層湟魚,讓澈澄河水長出了脊梁。然而,湟魚苦難而悲壯的長旅,詩意芬芳的生命頌唱,在人類的破壞力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上世紀90年代,油菜帶來的豐厚利潤煽動起吃飽肚子的人們的更大貪欲。14個部隊農場和6個國營農場,以及地方農民在環湖地帶,瘋狂開墾草地種植油菜,輸入青海湖的大部分河流因此被筑壩截流。五六月是湟魚產卵季節,同時也是灌溉油菜地的緊要期,人類對湟魚的慘殺由此達到令人發指的高峰。布哈河、沙柳河等等生命通道,突然成為地獄。湟魚在回游產卵河道時被阻隔困死,在數公里長的河道魚尸厚達一米。珍貴的湟魚,在藍天白云下身陷泥塘,張大嘴巴延長最后的呼吸。魚腥和腐臭彌漫天地。就是在一片尸臭中,你還能看到在大壩前黑壓壓一片湟魚還在涌聚。游不上去的親魚逆水跳躍,但上而不能,只是誓不罷休地彈跳至死——這些青海湖喂養的花呀……
優美的風景里,一樣暗藏著血光,殘忍和腐爛;這是神靈的旨意,自然的秘密,萬物循環的規律。無法解釋和接受的,則是人類的操行。我把浮魚目為咸湖之花,歲月的結晶。實際上,湟魚是環湖鳥群的天然食物。由是,青海湖才形成魚、鳥、水、草并存共長的天堂。在這個生態生物天堂里,湟魚居于核心位置。湟魚亡而群鳥失,群鳥失而草原滅。青海湖之光首先是湟魚腹脊之光,青海湖之命同樣系存于湟魚的鰭翅。
童年記憶和長大后成為記者的所見所聞,無可阻隔地疊加起來,形成一幅幅具有強烈視覺壓迫感的畫面,在夢里扭曲著、變形著出現。
五、陰陽
摩西曾說:地要生出萬物來,水要多多滋養生命……大地自有大地的智慧和勇力,大地自有大地的法則和科學。當古地中海像夢境般遠去,只留下碧玉青海湖作為見證,在空漠時間獨對太陽的烘烤和西部沙礫焦灼的吮吸之時,大地便啟動自己的水利工程,讓這月亮之水、大海的女兒盈漲起來,懸溢地球表面。
從舒緩的祁連山脈,從險峻的疏勒南山,冰川雪峰晝夜泌乳,那牛眼大的一汪汪水,那小拇指細弱的一柱柱清泉,滴滴嗒嗒,勇敢地從高處躍下,拼命向青海湖涌去。
從高處俯視,你會像星辰般洞見,大地上的輸血系統——那些細密的水流如同人體血脈,有的細如毫發,有如柔弱如嬰兒眼目,竟然都帶著剛健男子般的決絕和歡樂,直奔更大的水系,直奔天湖。
濟養青海湖的主要河流現有47條。最大的名叫布哈河。布哈河猶如河流部落的天可汗,在他的指引和催促下,艾熱蓋曲、夏格爾河、吉爾孟河、峻河、希格爾曲等等流水紛紛響應,跨越草原舉義相扶。倔強的布哈河,心懷使命的布哈河,濃情蜜意的布哈河,只想融為青海湖的一部分。
在枯水季,疾行的布哈河更加令人感動。缺乏雪水滋養的河流經過命定的沙礫層時,甚至會全部被吞沒于地底,裸露的河床就像散亂的內臟。然而,尋跡探望,你就會聽到沽沽之聲如同拍打獄墻的不息抗爭。果然,不遠處叢叢細水猶如繁花冒出,一荷一荷的銀色頭顱反射著陽光,漸漸睜開眼睛。水珠和水珠碰撞著,水花和水花問候著,仿佛她們剛剛經歷了一場黑暗空間的窒息游戲,待能量匯足,布哈河的馬達再次轟轟作響,發出生殖的吶喊,發出洪荒宇宙的原音。
在藏族傳統文化釋義中,山為陽,水為陰。唯有布哈河特殊,是陽性河流。但他們看來,布哈河就是崗什卡雪峰的男性生殖器,在青海湖入口處剛健地隱沒。他們把這個情景叫作河湖夫妻相會。先有夫妻相會,后是湟魚長征和繁殖。
風塵仆仆的布哈河遠征而來,使命繼續。偌大一個青海湖過于靜態,還要依靠布哈河的催促、提醒和推動,才能流動不腐。
注入碧波萬頃的高原大湖時,布哈河的主流向著鳥島以北繼續向東流動,經湖心山以北,再向東時,因沙島西延部分的湖底高地所阻,大部分轉而向南,分成兩股。其中一股向西南,繼續反向向北流動,形成令人驚嘆的繞湖中的海心山順時針流動,這是青海湖主題的環流。
這樣吉祥如意的環流,如同給湖水身披哈達,予歷代在海心山修行的高僧大德以天啟:環流與轉湖的人流方向巧妙的一致,不正是生和命,在世間和佛國的奧秘的大書寫嗎?
六、蘇醒
有降水,有河流,青海湖就這么活著,阻擋著來自西部的沙漠,濕潤著湖東河湟地區——在那里生活著青海省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們。一邊泌乳,一邊保持著那份獨美。青海湖之美,既在于靜,也在于動;既是狂野不羈,又是安然有法。
表現動靜之美的,莫過于開湖和封湖。
冬天,青海湖千里封凍。時間是每年12月下旬至1月上旬,也就是在冬至與大小寒的節氣之間。封凍前一兩天,狂風挾著寒潮從西北方向滾滾而來,從早晨狂暴的呼嘯直到傍晚。第二天早晨,湖面已經封凍。封凍后,4500余平方公里的湖面,晶瑩如鏡,頓成琉璃世界。湖中海心山,由此可達。幾百年來,修行的僧尼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備足食糧衣物,運于島上,于世外精修的時光來了。
至來年4月,當春天的氣息隨著印度洋的暖流孕育而成,一夜之間,狂熱的春風不停地舔舐冰湖。第二天,一個蔚藍的大湖,碧波蕩漾,連半點冰渣都了無蹤跡。此謂“文開湖”。
更激蕩人心的是“武開湖”。同樣是夜晚,同樣是大風凜冽,巨大的冰塊因為膨脹的體積不斷炸裂、分離。巨大的冰塊炸裂之時,勢能驚人:就像正進行一場現代戰爭——重磅炸彈聲,迫擊炮聲,刺耳的子彈飛行聲,在呼嘯的狂風里震耳欲聾,奪人心魄。詩人昌耀有感于此,寫下如下詩句:冰湖坼裂;那是巨大的熔融。/一種蘇醒的自覺。一種早經開始的向著太陽的傾斜……
武開湖激烈地脫下冬裝,命令大風把破碎的冰塊推到岸邊形成冰山。第一個風浪拼命把湖中心的冰山推向岸邊,其后更大的風浪把水面變成銀色的巨石,卷起來拋向冰山之巔,一條運送通道快速形成,一次大自然的行為藝術就要完成。
在湖岸一望無涯的冰山突兀而起,挺立月余。直到春風徐來,菩薩一樣勸說倔強的冰山化為流水。開湖了,草長了,魚游動,鳥飛來。
有一年,在人臨其境也會成為風景的6月天,我和友人散漫地在鳥島游蕩。青碧的草地,雨后青藍的天空,頭頂上啁啾的鳥兒正在戀愛……天地間散發著這一種嬰兒般的香味,那清新的氣味把我們熏染得通體舒泰,大有忘家不返的勁道。流連數日后,我們潦草地選了個日子回返,卻找不到車輛,竟然也不著急,磨磨蹭蹭地沿著湖邊的草原走走停停,東看西看。行至下午,又遇通透的陣雨,之后彩虹清晰爛漫地掛在眼前,幾乎觸手可及。就在這時,草海深處緩慢地頂出了一列老式火車,像一位古舊的紳士在大地上踱步。我們伸出手臂,火車童話般停了下來。車上懷抱母雞的內地女人,既疲倦又精神的外國背包客,和喝酒行令的本地男人雜然而坐,見到我們,他們的臉上有著不必詫異的溫和表情。火車一路數著草葉向東南方向爬行,不時收容著如同我們一樣的草原漫游者和當地牧族。真慢呀,慢得就像童年的睡眠,慢得就像湖邊的黎明,慢得讓人回味無窮,接著連回味也被忘掉。
浸在鹽里的青海湖,釀出蜜的青海湖,散發著乳香和花香的青海湖,天堂的青海湖近了——陀斯妥耶夫斯基說得真好:在這里,在大地上,一切都在開始,沒有什么東西在結束。
七、兔骨
行走在青海湖畔,行走在青藏高原,我本能地排斥王城都邑,兵營堡壘。在草原深處,在湖畔河邊,這些石頭堆疊的殘留物,是那么的渺小而古怪。
著名的西海郡遺址,是漢王朝留在環湖地區的第一個拓印。西漢末年,篡位的王莽欲設四海郡,以期滿足自己威加海內,統領萬方的幻覺。東南北郡易設,唯有闊廖自由的西方鞭長莫及。王莽顯示了商人式的狡獪。漢平帝元始四年,他派人帶著大量金銀財寶,一路西行,尋找當時游牧環湖的卑禾羌人做了筆交易。于是,羌人獻地,王莽遂愿,驅工派兵在草原建城,名曰:“西海郡”,“四海”郡城終于湊齊。
對于大地,人類多有太多王莽式的貪欲和命名。西海是什么意思?不過是個方位名詞而已。在人類的文明譜系中,首先會從自然中間找到最合本源詞匯。天青色的青海湖,海藍色的青海湖,綠松石一樣的青海湖,怎么可能服膺于王莽的命名呢?西海郡早就坍塌散架了,只留下一個巨大的虎符石匱曾經臥在草海深處不見天日,被藏族稱為妖魔附體的怪物,直到民國時期才被當政者運到西寧。現在,陳列于青海省博物館的石匱上,那刻自兩千年前的22個漢字傳遞著那個王朝信息,只是無人接受:西海郡虎符石匱始建國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戎造。
虎符石匱不過是說,王莽代漢領取天命,王權盛大,非人力所能動搖。真的嗎,王莽的年號“始建國”而今何在,王莽何在?殘剩個“西海”之名飄搖于史籍殘碑。
城墻高聳的烏魯克之王,
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
濫用并篡改了常例。
——史詩《吉爾伽美什》
誰能夠“更改了不可更改的道路”?漢天子、成吉思汗用刀劍潑血刻畫的邊界,早已湮沒草海,這是否意味著“那不可更改的更改”隨之影蹤全無?人類的軀干包裹多少血液,潑灑在大地上究竟能發出多大的聲響?
帝國因此像洋油燈一樣逐次明滅。無論是武士的勇猛,君王的貪欲,一樣成為速朽之物,還原為風土,還原為青草,還原為牛羊眼瞳中的淡淡幻影。在吹動靈魂的大風里,馳騁草原的吐谷渾鐵騎,蒙古雄獅的刀劍,無非是淡淡的幻影。而隋煬帝打敗吐谷渾,在青海湖畔北岸大宴群臣的歡宴,現在更是風土的混舞。
一次次環湖而行,一次次感受到千百年來環湖設建的城關堞口,只是人類嗜血癥和虛妄感極度發作后的殘留證物。觀察得更仔細一點,就會發現這些城池匍匐于草海,如同行將腐朽的兔子,只剩一點一點骨架等待被泥土吞咽。
置身于青藏高原這骨架仍然在不斷上聳,遼闊得讓人內心孤寂的空間里,大風吹過,翻動靈魂;雨雪急落,敲擊心靈,人類可以與“他”對應的,只能是無邊的溫情,只能是對“他”無邊的想象和追求;只能是徹夜的情歌、青稞酒前的沉默和無聲無息的呼喚;直到自身成為湖光山色的一部分。
八、天青
朝霞。朝霞一次一次地從深沉夢境脫穎而出,像一位端坐高處的唐卡大師,耐心沉著而又飽含深情地雕刻黎明。一絲絲帶血的光線,清亮地撲向湖水,湖水在隱約的響動中顯現出水晶般的妊娠紋路。天青色的湖水一波一波地涌向湖岸,溫柔而急切地發出呼喚,草葉簌簌;而后晨光修剪出一個個纖細的身影,光線讓金露梅和銀露梅露出動人的耳廓;銀亮的鳥鳴四處輕擊,鳥兒扇動翅羽正在抖落最后一片昏沉。最后,犬吠、人聲,背著水桶的女人,頂著清寒牽驅牛羊的男人……又一個清涼夏日被帶到了人間。
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空間,你才可能察覺,自己的血脈其實和這湖水、土地,和葉間脈流、蟲豸的爪足關聯深遠。除卻逐水而居,除卻游牧草原,除去隨處安置隨處消隱的帳房,除卻從湖邊誕生而后爬入大地內部的密道——除卻一種自然誕生自然歸隱的方式,人類其實并無其他可以和自然共處,與神話同在的生活方式。
被戈壁、草原、群山、河流環繞,安臥如鏡的大湖到底姓甚名誰。一千年過去了,經過“美海”“仙海”“瑤池”等等飽蘸想象水墨和神話色彩的稱呼之后,經過“西海”“鮮卑海”等等過于實在的稱呼之后,到了北宋時期,漢人終于找到了這個怡然居于高地大野圣湖的本質——那就是她的顏色,似藍非藍,非藍勝藍——漢語詞匯里終于出現了“青海”這個名詞,接著,萬馬奔馳、刀兵銳利的蒙古人遠道而來,驕傲的騎士們被眼前的這泓大水所震驚,“庫庫諾爾”,這個稱呼脫口而出;而佛光與生活互為依恃、互為表里的藏族,則把這圣湖深情地呼喚為“措溫布”。無論“庫庫諾爾”,還是“措溫布”,其意都是“青色的海”。至此,蒙藏兩個偉大的民族,一樣準確地抓住了大湖的核心——就是那抹獨特的,能夠映照和撩撥人們靈魂的青色,這是天邊最初出現那抹青色。
九、奧秘
青海湖的過去,和人類的過去一樣,看似已被我們的學者所洞悉;其實,所有判斷僅僅是盲人摸象。曾經連通黃河,汪洋恣肆的大海,如今雖然縮小了,卻仍然葆有大胸襟大氣度和神話氣質。科學解說,實地踏訪,諸如此類,不過是皮毛之見,難窺堂奧;甚至充滿了似是而非的誤讀和曲解。
有時候,一知半解比無知更可怕。
我看著環湖朝拜的人們。這些族群的長旅,在我的眼里既是對古代生活的一種追憶,也是對偉大未知的膜拜。誰不是遷徙者,哪一個部族沒有經過艱難反復的生存尋望呢?環湖叩拜的長旅讓我想起遠古人們圍篝火連臂而舞的融血般的儀式感和滿足感,更顯兆了宗教進入生活之后的明確和肅穆。游牧空曠的天地間,宗教情感把狂風暴雪捏揉得如同風和日麗一樣,能夠被人們所接受。那一步一叩首,回溯著中古時期迎佛的艱辛和莊重,也意味著佛陀跨越時空的此刻共在。這樣的修行讓這些衣衫襤褸的人們,從內心去除了關于未知、疾病、苦難、孤獨和死亡的畏懼。皮襖、皮靴,在一步一拜中早已磨損;這樣舉家經年累月的游行,世所罕見。青海湖就有這樣的磁力,吸引人們沿水而行,沿水而居,沿水生死。
那些不能以飛翔去追逐的……
應該以蹣跚的腳步追逐。
跛行不是一種褻瀆,
它教導我們書寫。
——德國詩人、翻譯家、研究東方語言學者呂克特
長途一步一拜的人們,恰是對稱于呂克特警醒言說的虔敬行動。
北依祁連,南接昆侖,西鄰漠海,東引河湟,青海湖古奧深遠,四通八達,完足得就像一個微縮的宇宙景觀,是盛載山水記憶的博物館,庇護生命的福澤靈地。人類能夠窮盡其堂奧嗎?須知,人類也是其堂奧的一部分啊。可能只有伏拜和頌贊才能與天地間的韻律相和,只有淳樸的內心才能與這泓湖藍相配。人們用各種歌詩感念著大湖,感激著生命的賜予者和保護者。而在舒緩的頌贊聲中,歌唱者和傾聽者都陶醉了。
河湟谷地藏傳佛教名剎佑寧寺高僧松巴益非覺,在三百多年前用心寫下這樣的文字:這里地脈根深,風水長流,一切孽障全部銷跡。如同大海環繞著鐵山一樣,青海湖四周被大小雪山、石山、峭壁、草山環抱著,真是美不勝收。……美如碧玉般的地毯覆蓋著大地,五彩繽紛的鮮花恰似顆顆瑰麗的寶石鑲嵌其間……那像偌大的藍寶石鏡面鋪在大地一樣的青海湖,東西兩山和海脾山將她點綴得更加秀麗多姿。湖中有成千上萬的水牛、魚類、水獺暢游歡騰;湖畔棲息成群的天鵝、野鴨、鶴鷗種種水禽,上下翔飛,它們陣陣動聽的啼鳴,使人喜不自禁……
松巴益非覺對青海湖贊頌,其實也是描繪,極似漢地佛教華嚴宗對宇宙的認識。美國作家戴維·巴恩希爾對華嚴宗的因陀羅網意象,做過如下現代表述:宇宙被看作一個巨大的網,網上綴有多面體、磨得發亮的寶石,每一顆都作為一個多面鏡。從某種意義上講,每一顆寶石都是單一的獨立存在物。但在審視一顆寶石時,我們看見的只有其他寶石的映像,而這些寶石也映顯了其他寶石,就這樣在無窮無盡的鏡像系統中不斷映現。因此,在每一顆寶石上都有整張網的形象。
華嚴宗的宇宙觀和松巴益班覺筆下,都使用了“寶石”這個意象,這塊“寶石”只能來自天上。青海湖真是一塊巨大的液態藍寶石,從天空遺落在大地上一角。
有一次,一群詩人和歌手偎依在青海湖畔的夜晚。此起彼伏歌聲喚醒我們種種記憶和情感,大瓷碗里晃動的青稞酒芬芳彌漫。夜半,我走出帳篷。抬頭,那一顆顆拳頭大的星星就掛在頭頂。而青海湖溫和地蕩漾著,正把滿天星斗攬入懷中。不錯,我看到無數藍寶石正掛映在一張無盡的大網上,我在這張大網上辨尋著自我,而忘記了撒尿。
十、踏浪
大湖當然是生靈境界的指引,圣湖佛緣尤其深沉。
青海湖見證了佛陀在世間和眾生中求法求道的種種偉業,也呵護著一時既枯,一時又榮;一輩即無,一代又生的佛陀法尊。
據說,以情歌名世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加措把凡塵的最后痕跡留在了青海湖畔。
阿倫珠達吉做過倉央加措的多年侍從,著有《倉央嘉措秘史》一書。青海作家龍仁青翻譯此書,其中的一段文字,說的是倉央嘉措受到當時掌握西藏時局的巴藏汗的迫害,被押解進京的途中,夜宿青海湖畔的故事:
“……到了一處,名叫更尕瑙爾(疑指青海湖畔達玉尕海湖)。……我思忖:這名字在蒙語中是獅子的意思。這里有共喜、財富及無畏的緣起。我就滿足他們的心愿,施展一下神通法術便了!”
“……當天夜里,……于初更時分登程上路。我里面穿著黃色氆氌衫,外罩紅色氆氌大袍,頭戴博古帽,足蹬蒙古靴。……朝著東南方向行去。剎那間,如天搖地動一般,狂飆驟起。一時間昏昏然方位不辨。忽然,風暴中有火光閃爍,仔細一看,原來是一位牧人打扮的婦人在前面行走,我尾隨她而去,直到黎明時分,那婦女悄然隱去,風暴也停息下來,茫茫大地,只剩下無垠的黃沙塵煙……”
在民間傳說中,那位牧人打扮的夫人,正是青海湖地區的吉祥天母。吉祥天母的顯現,就是一種巨大撫慰和強烈的暗示。從此,倉央嘉措結束了前半生無以承載的浪漫而苦楚的業課,轉向隱姓埋名,在青海大湖開始了虔敬的苦修生涯。
遠離拉薩東去之后,也只有青海湖洋洋碧波可以浮托年輕活佛那顆蓮花之心。環湖關于一代詩僧的傳說還有很多,著名的有那么幾條:
其一,倉央嘉措一行到青海湖邊,皇上降旨責備欽使調理辦理不善,欽使赫壽進退為難,倉央嘉措乃舍棄名位,于風雪夜遁去,神秘消失;二是,倉央嘉措被透明的青海湖水吸引,于是踏浪入海,而青海湖女神顯靈,仙女奏琴彈唱,仙鶴列隊飛舞,迎倉央嘉措從海浪中升天;三是年少時的心上人卓瑪趕上隊伍,神助倉央嘉措乘夜色遁去,從此一代活佛隱姓埋名,成為湖濱牧民一員,詩酒度過余生;四是卓瑪怎么也趕不上押解的隊伍,便自刎于納木錯湖水。女神青海湖感慨萬分,即顯神通。倉央嘉措因此目睹心上人走進湖中,于是,活佛頭也不回地踏入青海湖水,二人終于聚首天堂。
這幾種說法與阿旺倫珠達吉的敘述頗有相近之處:無不顯示了底層民眾對這位年輕的活佛濃烈的懷想和敬意。
而關鍵詞就是青海湖。青海湖意味著收納和引領,也意味著轉折和安慰。青碧的湖水通向天堂,青碧的湖水就是天堂。
十一、行駐
就像是一種神秘的暗示和行繞不過的標識,青海湖和九世、十世班禪大師法緣深厚。
沿青海湖向西,在柴達木戈壁的綠洲都蘭地區有座寺院,規模不大,名曰香日德寺。寺院始建于乾隆四十四年,本為接待進出西藏的活佛僧侶,官員使節的招待處所。1924年,因與十三世達賴生隙,不得不離藏內居的九世班禪,出資將此寺重建易名為“班禪駐西寧辦事處香日德站”,又稱班禪行轅。
這座坐落在昆侖山下、青海湖之西的寺院,曾經目送九世班禪孤獨深入內地的背影。苦等十幾年后,九世班禪終于等來入藏時機,卻又在青藏交界處玉樹地界備受煎熬,進退兩難,望西藏而悵然,最后圓寂于結古寺。大師靈柩,后被迎回香日德寺。
黑格爾曾說,重大的歷史場景一般會出現兩次。在我看來,這個箴言落到現實,必然有所改變。其反映形式未必只是重復,有可能是以相反相悖,分岔進行的。又是十幾年后,在中國歷史的一個緊要關頭,香日德寺迎來了十世班禪和他的堪布議事廳。何去何從的巨大煎熬,再次涌聚在香日德寺。
據說,正是時僅11歲的十世班禪大師,在一個夜晚推開議事僧舍,果斷打斷群僧的不絕爭議,向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發出了敬電。表示,“班禪謹代表全藏族人民,向鈞座致崇高無上之敬意,并矢擁護愛戴之枕。”發出電報的時間為,1949年10月1日。
這才有了1953年,十世班禪大師進藏之盛事,圓滿了藏族僧俗期盼達賴班禪兩大活佛聚首的心愿。
十二、白佛
青海湖的佛禪故事,一如水浪碧濤,言之不盡。
在人間,佛陀的磨難更是峻烈。
1958年,一股颶風從北京刮到了青海。中央決定,在青海湖畔草場最為豐美的北岸,設置原子彈研發基地。
命令下達之后,西岸藏族牧人肯定想起了數百年來同其他民族,以及和本民族其他部落刀兵相見,爭戰草場的往事。遷徙再次來臨,而且如此迅急,令人一時難以承受。
原子彈研發?這和青海湖畔王洛賓和卓瑪的牧鞭之戀,怎么著也是色調不搭;但是形勢逼人,美景和戀歌在很多時候只能側身而過,卑微地成為重大主題的陪襯。
但是,環湖八族即將遷往的草場怎么能和故土金銀灘相比——父親曾對我說,在六十年代的大饑饉中,生存的口糧成為人們的第一要事。他們單位多次在金銀灘獵取馬鹿藏羊野驢,以解腹饑;金銀灘的草莖高可沒腰——難怪當年王洛賓和卓瑪縱馬草原,猶如深入秘境。因此,海晏的牧民倔強地固守在家園,新中國謀劃的大事兒可能就此延誤。
牧民大遷徙的重任落在既是佛陀,也是海北州行政長官——八世夏茸尕布肩上。在甘青兩省藏蒙等民族地區,白佛夏茸尕布聲望巨隆。雪域佛國兩大領袖達賴和班禪,都對地位遜于自己的拉茂夏茸尕布化育萬民的無量功德深心禮頌。
潛心弘揚釋迦尊真諦,
雙手持握格魯大法幢,
為度濁世群生降喜雨,
格勒堅贊足下虔敬祝!
這是七世達賴喇嘛為諸世拉茂夏茸尕布活佛所作的優美贊詞的最后一闕。十世班禪大師和八世夏茸尕布活佛更是一見如故,同以慧性徹悟、長聞博思的拉果·久美陳列嘉措仁寶且為師,結為同飲之刻、血言之交的同參教友,并在拉卜楞寺佛陀圣像前,舉行了終生結為“金剛教友”的莊嚴灌頂儀式。
《維摩經》有言:“佛道哪里去求?佛道在眾生中求!”
和十世班禪大師一樣,八世夏茸尕布不只是身著法裝袈裟,接受萬民膜拜的虔誠大師,更是參與推進社會進步的實踐者。也算是有所機緣,夏茸尕布的孫女和我成為了比桌而坐的同事,從她身上我多少看到了一些白佛不爭不怒不愿不嗔的品質。
父母所言,活佛所旨。數萬牧族,在夏茸尕布的圣言勸慰下,環湖八族扶老攜幼,將子攜婦,終于在寒冷的秋冬時節踏上了重新尋找家園的長旅。這些草原的子民回歸故土,已在四十年之后。往昔的國家秘密已經公開,美麗的青海湖擔負的歷史使命業已完成。
我見過白佛夏茸尕布一幀玉照,是上世紀五十年任青海海北藏族自治州首任州長時拍攝的,真是風華正茂,慧彩自現。然而,法令牧族搬遷僅是尊相莊嚴俊逸,遠超凡界的八世夏茸尕布,于人間處理的一事而已。更大的風暴在破四舊、文革期間滾滾而來。凡人的難處尚可訴說于活佛,活佛的痛楚只能由青青的青海湖水清洗。
十三、人間
青海湖以她現在的水紋追述著久遠,以實在的有限暗示著混沌的無限,以她的豐盈和枯寂表達著事物的兩面,以她的春暖花開和峭烈風雪誡示著萬物和人類。
青海湖當然不僅僅是生靈萬物的天堂,大湖同樣舒展胸臂為人類——尤其是為避難、落難、逃難的人們劃定了棲息之地。在詩人海子的眼里,青海湖是溫柔的少女:“青海的公主,請把我抱在懷中”;“青海湖,綠色小公主/你曾是誰的故鄉/你曾是誰的天堂?”青海湖之眼里,青海湖意味著絕對的純凈,絕對的撫慰,因此年輕的詩人發出這樣的喟嘆:“和水相比,土地是多么骯臟的荒蕪”,“藍色的公主 青海湖/我孤獨的食指化為天堂上雪白的鳥”。
初戀般的青海湖,新婚之夜一樣的青海湖,給予詩人和藝術家無盡的靈感和激情。事實上,青海湖確實暗合那些藝術天才們的直覺——青海湖帶有女性氣質;只不過,對于他們而言,青海湖多是少女的形象。然而,對于環湖而居的各色囚徒、兵卒、乞丐、江湖遠人,種種被人類社會逼崩而逃的艱難謀生的群體而言,青海湖更像是一位寬厚而又嚴厲的母親。這位母親舒展胸懷把無路可走的流民和牧族收攬在自己的胸懷,并以環湖草場和祁連大山的河谷和盆地盛載豐富糧食,喂養這些人們饑餓的胃囊。
同時,教化他們從自然之書暗暗學習生存之道,以及在遼闊空間創造生活的靈慧藝術。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漢人會把青海湖遙想為瑤池,周文王因此和西王母在這里相聚相和吟唱酬酢;同樣不難理解,藏族為什么在青海湖附近找到了吉祥天母的眾多圣跡。青海湖就應該是一塊樂土,生靈境界。在這里,人類的匍匐,誠實的勞作,才可與之間相配。自足的青海湖,理應聽到子嗣們的贊美;夢幻的青海湖當然屬于抒情和歌唱。
時至今天,我們卻已經很難感覺到自然帶給我們那種初原的激動和感恩,神話正在遠離我們,青海湖不過是一片大水,現實不過是一堆數據。人類已經在走向盛年,也就是說,背影距離母親越來越遠。可是人類能夠在自己的行跡中創造出一種新的神話嗎?——這種神話能否充滿靈魄的感覺,以至當我們對視,能夠從眼眸中辨認出對方純粹的形態,并且嗅到萬物繁茂的那種深沉的迷香?
我越來越不樂觀。隨著在青海湖畔徜徉的次數的增加,我的鄉愁越來越深重。說得矯情一點,這種感覺來自母子的相互背離,這種鄉愁是一種處處為家的欲求,結果反射而來的是處處無家的恓惶。
再說一遍,我視青海湖為宇宙的微縮,生命的原點,山川的歷史博物館;正因如此,我知道自己與這大湖隔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距離,時時被一種其實對此地一無所知的感覺所困擾,時時因為作為成年的兒子永遠無法找回童年和母親親密無間的那種快樂而倍感痛苦。痛苦日益加重,我感到自己的異化布滿每個時日,以至自己和湖水的區別,已經大到了神話夢境和混凝土化學試劑瓶的那種時間差異。大湖究竟是不是我的故鄉,或者湖水是否還認得我這個游子,已然成為一個未知數——難道我們只能在時間橫軸之間的徘徊,或者,有一天真的離開,“故鄉”才會與自我同在;近在咫尺,反而生有“對面何人斯”的荒謬感覺?
察覺到人世荒涼的海子,面對青海湖長呼:“啊,青海湖,暮色蒼蒼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只剩下青海湖,這寶石的尸體/暮色蒼蒼的水面。”當青海湖這神秘的暗示,這游子們的慰藉也成為寶石的尸體?——誰能目睹?于心何忍?
十四、青海湖畔沉思曲
1
笛聲中鳥群飛起,黃昏來臨。
喧囂徒勞。白晝之弓矢停止抵御
青草招搖裙裾,沉思著光線的松散。
天空高遠,無限前馳的草原
仿佛將自身緊握,又要將限制綻裂。
我們的祖先在岸邊泥土里巡游
最終血液沉厚、凝實;他們回味著
忘卻著,微笑著凝視新骨上
脫穎而出的簇簇野花。
篝火如鏡,湖邊的歲月漫長而短暫。
是什么促使人緊擁湖水,一代代生長
一代代枯萎,重復生活的劇目,重復葬禮
最后借助風和草葉表現無盡的夢境?
湖水,偉大的母親,復雜的母親——
我無力創作合適的樂調盛載神秘的歌詞。
多少人是我腳下灰燼!他們也曾如我
狂歌痛飲,與女人們交歡!而你年青依舊,
我們生命的存在僅僅為了印證自卑?
圍坐祭臺的兒女渴望深沉博大,像水紋
不斷死亡,不斷復活,接受性命新的掌紋。
如何得取這種承受力與創造力?
變幻自己,領略一切,同時永葆
最初品質,在宇宙坐標系熠熠生輝?
多年來他們纏繞于戧伐、情愛、退避
因為海市蜃樓狂喜難禁;接著隱忍自欺的
恥辱。母親,為什么你隨風動蕩,轉瞬
抹盡滿臉皺紋,仿佛將自己再次誕生?
2
可以親手鏟除幻想瘋長的藤蔓
承認渺小,現實地耕畜,將性命磨耗。
然而,從一處草場輾轉另一處草場
究竟是為了逃避母親的手,還是希冀
博取更多同情,扮演更卑微的角色?
從出生到死亡,貫穿生活的遷徙
生命底部峰浪疊涌的弧型流浪印章
總會將某一時刻凝固,迫使格桑盛開
讓我們領略大地和自己秘密的奇觀景致;
如果可以將此刻遺忘,承認一切
開始與結局,都已被湖水安排妥當
孩子們為什么會對鷹長久地行注目禮,
為什么驅鞭狂馳,爛醉于馬腹之下?
而“人”的歷史豈非無足輕重?
所有榮辱不值一提,鮮血與顫動的刀鋒
不過是點綴,一場鬧劇的道具。
兩個阿卡坐而辯經,草原深處濃煙四起
烈焰背后,是女人的裸尸、戰馬的嘶鳴。
如果湖水,我們的母親,如我們一般
僅僅在一種限度中豐潤;其實仿佛
籠中之鳥,枉然鼓動雙翅凝視塵霧彌漫的
遠方,無力更加深遠,為遠行和徘徊的
孩子們提供真正上升的契機,如果這是
最后謎底,該令人何等驚懼!祖祖輩輩
相傳的神話虛妄!原來一直在懸崖邊行走,
風,抽打吧,讓他們將酒碗輕放
情歌暫歇,聽聽畜群不安的躁動。
3
而篝火為什么不熄滅呢?草木銹蝕
陰影中新人的哭泣在血泊中明亮。
湖邊的水洼、牛糞、散亂馬蹄總是
散發春天的氣息。一把糌粑、一匹老馬
女人深藏的細軟腰肢,吃乳的孩子
總是輝射出內在的光芒,明澈地照耀
夢境之中的羊群、河流與原野。
有人將青稞種子緊持,俯首長跪于雪山
之下,而后是歌舞、激情四溢的生殖。
生、生活著、感受著、愛著,也許
已經足夠,那些成長過程的真實細節
煥發著神性芬芳,一如一首隱約的、
綿長的、足以讓石頭燃燒的歌曲,
大于空虛和夜。湖水在體內輕涌。攀上
堤岸,稍作凝視,即刻溫柔退去
魚兒懸浮水中靜聽回憶的星光擊打水面。
孩子熟睡了,哼唱催眠曲的母親該是
幸福得寂寞了吧?夜中的青海湖獨自蕩漾!
沒有永恒存在與死亡,永恒遼闊與渺小。
只有貫徹一切的風聲和不經意的停息。
母親也在死亡,并且沉得更深、經歷
更為頻繁。倘若有人踏上歧途,她的
面頰之上定然烏云四集、雷電交加——
從她的子宮我們走出、成人;我們也要
成為子宮,以淚以血以竹節之骨反哺致謝
將她誕生。而總是有新生野花、鳴蟲將她
在晨風中催醒,新的一天總要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