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利寅
內容摘要:連續三屆“新興(新型)權利與法治中國”學術研討會的成功召開標志著新興(新型)權利研究已成為法學研究的固定領域,并在研究中堅持實踐導向。梳理2016年新興(新型)權利研究成果,以大數據、科技進步與現代治理轉型等權利生成背景與實踐需求為權利分類標準,統合研究具體類型的新興(新型)權利及其法律問題,旨在厘清各類權利本質內涵、建構權利保障制度體系、彌合理論與實踐距離,這也是深化權利研究之實踐導向的基本路徑。
關鍵詞:新興(新型)權利 科技進步 治理轉型 實踐導向
2014年至2016年連續三屆“新興(新型)權利與法治中國”學術研討會的成功召開,標志著當前新興(新型)權利研究已經突破了熱點式的學術關注形式,其研究基礎日益堅實,團隊規模不斷擴大,成為具備規范化、系統化和方法性等學術品質的法學研究領域。筆者以2016年入選CSSCI期刊論文為分析對象,以諸種新興(新型)權利生成的社會背景與所保障的基本權益為分類標準,〔1 〕以科技進步與社會治理轉型為線索,統合相關具體的新興(新型)權利問題,以之為框架進行研究梳理與述評,力圖符合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實踐導向需求,以期作出系統學術總結并獲得研究啟示。
一、大數據時代的人格權與財產權
迄今為止,對人類生存發展、社會進步以及全球化格局影響最為深刻和全面的網絡技術應當是以大數據為核心的計算機和網絡技術。“大數據是以大容量、多樣性、速度快、價值性為特點,以科學技術為依托,汲取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在深入探索和挖掘互聯網海量信息價值的過程中所形成的概念。” 〔2 〕大數據之于社會發展的意義已經超越了純粹的技術層面,而逐漸形成重塑社會治理格局與創新社會治理方式的制度建構意義。但另一方面,任何新科技的發展都是雙刃劍,利用大數據技術收集、分析和處理信息會涉及到個人信息利益,由此引發對公民人格與財產權益的侵犯與保障問題,這既包括基于大數據特征產生的新型權利,也包括傳統法定權利在大數據時代呈現出的新權能形態與新問題。
第一,被遺忘權。在新興(新型)權利研究中,把被遺忘權區別于個人信息權而單獨述評,不僅在于相關研究較為集中,還因這種權利保障契合大數據時代規避個人信息風險的要求,更具備“新興(新型)”之意義。當前被遺忘權研究主要包括權利概念辨析、制度功能定位、立法比較研究、法律問題與對策等。段衛利通過比較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等權利概念,將被遺忘權定義為一種新興人格權,認為“被遺忘權是指對互聯網上的個人信息通過要求信息控制者以斷開鏈接、刪除信息源等方式,使其不能被他人輕易獲取,從而間接達到被人遺忘的目的的權利”。〔3 〕這樣就定位了被遺忘權在人格權譜系中的地位,厘清了其作為新興(新型)權利的基本性質。需要進一步明晰的是該新興(新型)權利的社會意義是什么,要解決什么問題,即被遺忘權立法與制度保障的功能定位。張恩典通過比較歐盟與美國分別基于“人的尊嚴”與“個人自由”的不同隱私文化而存在的立法差異,揭示大數據時代被遺忘權的提出“旨在通過賦予信息主體信息控制權,使其能夠要求信息控制者刪除那些已經過時、不相關的個人信息,……修復業已被大數據所破壞的人類記憶與遺忘的平衡,重建數字化時代的隱私倫理”,〔4 〕并認為我國立法移植被遺忘權應著力培養權利生成的制度土壤。被遺忘權在歐美國家已經展開相關立法并形成判例。盡管有所爭議并不斷修正調試,但域外立法經驗對我國建構被遺忘權保障制度仍然有借鑒意義。張建文從俄羅斯出臺被遺忘權立法的時代價值出發,分析其立法意圖、架構與特點,認為俄羅斯立法模式“確立民法典關于被遺忘權的一般規定,確立搜索系統領域中保護被遺忘權的具體案型,以及確立被遺忘權之訴的特殊管轄權確定規則和被遺忘權的域外效力等等問題”,〔5 〕對亟待引入被遺忘權立法的國家來說是重要的制度啟示。域外比較研究最終要回歸至本土制度建構,回應本土法治實踐的問題并提出應對之道。郭小安、雷閃閃指出,當前歐洲的被遺忘權立法與實施存在“司法實踐沖突、權力格局博弈、操作技術難題、效果不可控等”諸多困境,并提出我國應對數據被遺忘權實施困境的策略:“出臺專門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確立‘被遺忘權的法律屬性;劃分公共空間與私密空間,成立專門的信息數據保護機構;設置‘數據存儲期限,引入‘用戶隱私偏好;培育行業自律精神,提高公民媒介素養。” 〔6 〕鄭曦則突破被遺忘權研究的民商法視角,將其重新納入刑事司法視野中,認為“事實上,追本溯源,被遺忘權正是起源于刑事司法。刑事司法領域正視和迎接這一‘被遺忘的權利的回歸,是在‘大數據時代進一步加強人權保障的必有步驟”,〔7 〕并系統闡述了刑事司法各信息主體的被遺忘權內容。當前對被遺忘權的相關研究較為全面,但仍有可待深入探索的研究空間,尤其是被遺忘權如何進入國家法制體系的問題,將成為未來研究的方向。
第二,個人信息權。如果說被遺忘權是大數據時代以特定方式處理個人信息的特殊請求權的話,那么個人信息權則更加全面系統地反映了大數據時代公民保護個人信息的各項權能。2017年3月15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在第5章民事權利部分的第111條明確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任何組織和個人需要獲取他人個人信息的,應當依法取得并確保信息安全,不得非法收集、使用、加工、傳輸他人個人信息,不得非法買賣、提供或者公開他人個人信息。”這是我國個人信息立法的重大進步,也是國家對大數據時代個人信息保護之立法需求的積極回應。可以預見的是,從新興(新型)權利視角研究個人信息權將會對立法完善產生更為直接的效用。當前個人信息權研究首先是確定權利的基本屬性。張里安和韓旭至比較分析了關于個人信息權的六大學說,認為獨立人格權準確定位了個人信息權的私法屬性,“作為一種獨立人格權的個人信息權既保護個人信息的人格利益,也保護財產利益”,〔8 〕因之兼具消極(修改權與更正權)與積極(知情權、決定權、處分權)兩方面權能。明確個人信息權的人格權屬性,是進一步立法設計的基礎。盡管《民法總則》規定了保護個人信息權,但還需要相關立法設計的進一步細化,甚至《民法總則》也只是民法典的重要部分。因此,將個人信息權保護納入民法典編纂的研究恰逢其時。陳星認為,未來我國立法中的個人信息權應包括決定、保密、查詢、更正、封鎖、刪除等六種權能,提出個人信息權保護的立法策略:“我國應當在編纂民法典的背景下,進一步完善個人信息保護制度,在《民法典·人格權法編》對個人信息權進行明確規定,實現個人信息保護的民事確權,并且明確其在人格權中的地位,為進一步基于個人信息權建立全面的個人信息保護法律體系奠定基礎。” 〔9 〕隨著技術進步,大數據下的個人信息已經不只有信息和數據屬性,而隨時與人身和實體財產發生直接關系。史宇航提出了物聯網下的個人信息權概念,認為“物聯網環境下的個人信息較之于傳統互聯網環境下的個人信息更加敏感,……為了應對物聯網環境下個人信息所面臨的新的挑戰與風險,需要有針對性地從廠商、行政、行業三個方面考慮采取應對措施,避免個人信息的失控。” 〔10 〕由此可見,法治理論與實踐需要不斷完善以應對網絡科技深化發展對既有權利體系帶來的影響,把經實踐證明符合人類發展規律與現代國家治理需求的相關新興(新型)權利盡快納入國家法制體系之中。陶盈將傳統個人信息分為“直接可識別”與“間接可識別”兩類,并把后者定位為個人信息的新發展,“對于間接可識別個人信息應當盡快明確其保護規則及權利邊界,全面確認其個人信息權屬性,秉承依法治國和依法治網的理念,兼顧信息自由與信息安全的基本價值,保障互聯網社會中自由與尊嚴、人性與科技的和諧統一。” 〔11 〕
就信息利益來說,除了存在個人信息權,國家也可能成為權利主體。齊愛民和祝高峰提出“國家數據主權”的概念,認為“國家數據主權,指的是一個國家對本國數據享有的最高排他權利,即獨立自主占有、處理和管理本國數據并排除他國和其他組織干預的國家最高權力”,〔12 〕其基本內涵體現為數據控制權、數據產業技術自主發展權以及數據立法權,是對內權力與對外權利的統一。然而,這種兼具權力與權利性質的混合體能否納入到新興(新型)權利范疇,是否符合新興(新型)權利的基本標準有待進一步研究討論。
第三,網絡信息財產權。基于大數據發展以及社會治理創新,傳統實體經濟發展與增長模式發生深刻轉型,越來越多的網絡信息與資源體現為直接的經濟和財產利益,而由之產生的新興(新型)權利保障問題成為學術關注焦點。其中既包括如流量確權等依托于互聯網生成的新興(新型)權利,也包括如體育賽事轉播權等這種前網絡時代已存在,但基于科技發展而呈現新問題的諸種權利。季境認為,互聯網發展下的新財產利益形態應當成為法學研究關注的重點,其中流量所代表的財產權益以及侵權亂象必然要求完善相關法律建構。他提出:“流量這一財產權可表述為網站對自有平臺空間的數據信息集合進行支配并排除他人干涉的權利。將流量為客體的財產權納入信息權予以規范是妥洽選擇。” 〔13 〕流量確權規則的提出,為新型網絡信息財產權的權屬確認、權益保護的立法設計以及完善民法典編纂提供了思路借鑒與理論支持。因科技進步出現的新客體與新資源是新興(新興)權利生成的重要源泉,而對其的立法保護設計則是考驗國家治理能力與法治應對能力的重要標準。楊正宇通過分析和評價美國半導體芯片特殊立法保護的變遷歷程,結合我國現實揭示出國家法治面對新興(新型)權利應有的價值選擇:“面對信息時代不斷涌現的新興客體,我國需要在立法考量因素及模式選擇、法律的工具性、立法對新興權利的應對之道等方面做出重構與反思,從美國立法應對新興客體與新興權利的積極姿態和推進路徑中獲得啟示。” 〔14 〕無論是采取審慎抑或是“激進”的立法態度,新興(新型)權利本身就是對現行法律體制的沖擊與更新,最終的理想結果是實現“新興(新型)”與“現行”的實踐兼容。前網絡時代已經存在的財產權益,經過網絡技術發展呈現出新的權屬問題,亦是新興(新型)權利研究范圍,典型如體育賽事轉播權。馮春通過分析和反思體育賽事轉播權之權利性質的諸種學說,從權利轉換視角提出:“體育賽事轉播權最初是一種無形財產權,屬于體育賽事的主辦方所有,……通過轉讓合同,轉播機構成為新的體育賽事轉播權的持權人,……體育賽事轉播權被附加了知識產權屬性。” 〔15 〕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當下體育賽事轉播已經突破了電視技術限制,通過網絡轉播更為便捷和廣泛,那么如何從法律角度評價網絡轉播行為、如何在網絡時代保障體育賽事直播權,是新興(新型)權利研究必然要回答的問題。王遷就“鳳凰網賽事轉播案”進行評析,認為保護體育賽事直播權一方面“應當依靠對廣播組織權的盡快完善,而非通過降低對獨創性的要求而擴大作品的范圍”,另一方面“在目前的法律機制中,認定未經許可通過網絡轉播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是更為可取的方法”,〔16 〕從而廓清了體育賽事直播權與網絡轉播權的范圍界分。
二、科技進步背景下的生命倫理權與環境資源權
除網絡信息技術之外,自然科學其他領域的技術進步也不斷重塑和引導現代社會格局與發展方向,一些醫學技術甚至顛覆了人類生命發展的某些規律,對人類的生命倫理權造成沖擊,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爭議與討論。如冷凍胚胎處置權問題,如何在法律、科技與倫理之間找到平衡點,以合理認定和充分保障該類關涉公民生命健康和基本倫理的權利,成為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關注點。另外,科技進步也深刻影響著生態治理水平。“環境問題的出現實質上就是沒有正確處理好環境利益與經濟利益之間的關系,偏于強調經濟利益而忽視環境利益。” 〔17 〕因此,無論是伴隨科技發展而新興的環境資源權利保護需求,還是因生態治理問題而引發的環境資源權利救濟,均需要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正面回應。
第一,生命倫理權。目前國內對生命倫理權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冷凍胚胎處置權,形成如下研究成果與代表觀點。侯學賓、李凱文以無錫冷凍胚胎案的兩審判決為分析對象,認為二審法院支持四位失獨老人所獲得的冷凍胚胎的監管權和處置權分別屬于霍菲爾德權利理論的請求權類型與權力類型,并對之進行了權利層次、種類與結構的內涵證成。但這種權利證成“均無法在判決論證的權利前提以及自身論證內容的限制下,解決本案中冷凍胚胎歸屬的法律難題。這也意味著,在二審判決特定的背景下,作為新型權利的監管權和處置權的難以在現有的權利體系中獲得合適的地位”,〔18 〕因此,作者認為最為合適的解決路徑不在于新興(新型)權利的創設,而在于對冷凍胚胎的立法確權和現有權利體系下的法律解釋。該文對于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重要意義在于,創設新興(新型)權利以分析和解決現實法律問題時,需要進行權利的合理證成與反思批判,因為針對某一法律空白領域的權利創設并非是恰當解決問題的最優選擇,新興(新型)權利本身亦有適用范圍,需要嵌入到當前法律制度與社會治理中去衡量評價。同樣是對無錫冷凍胚胎案的分析,杜換濤著眼于冷凍胚胎本身的法律屬性,認為“冷凍胚胎本質上屬于民法上的物,但它蘊含著人格利益,體現著當事夫婦對這一特定物的特殊情感,可將其稱為人格物”,〔19 〕冷凍胚胎所有權“歸夫妻雙方共有”,并對冷凍胚胎進行類型化處分研究。該文對無錫市中級法院二審判決同樣持否定態度,并引申到對我國人工生殖立法完善的展望。冷凍胚胎所有權、處分權等是典型的因科技發展進步而產生的新興(新型)權利,其面臨科技、法律與倫理三個方面的不同需求與相互關系困境,對理論研究與實踐對策既要正視和回應這些需求與困境,也要提升到人類發展的高度予以綜合把握與科學展望。
第二,環境資源權。環境資源權進入新興(新型)權利研究視野,一方面源于科技進步對自然環境的影響,越來越多的環境權益需要保護,另一方面則是國家關于生態治理與生態文明建設的頂層設計助推。相關研究集中在環境權概念闡述與反思、環境權救濟以及具體環境權類型等問題。杜維超從中國法學移植西方環境權概念的研究變遷入手,同時反思西方法律實踐中環境權的實效性,認為中國法學理論與法律實踐中的環境權概念附加了很多冗余部分而成為權利范疇的“大雜燴”,提出“只有公民或后代人的生態性實質權利,才是具有理論增量的環境權內容”的觀點,但他同時認為這種權利屬性的理論厘清并不能對接法律實踐,比照德國侵權法關于權利標準的設計,“環境權只能作為一種政治修辭,在法律實踐以外的領域使用,……在進入法律實踐后,我國環境法體系只能以‘國家保護環境的公法義務為中心展開”。〔20 〕這種權利證成之研究路徑仍然占據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重要地位,尤其是對權利本身的批判性反思,是溝通理論分析與實踐適用的重要前提。因為當某種亟待法律保障的新興權益以“權利”化方式進入法律實踐時遭遇到障礙,或者其本身并不是基于權利的私法屬性而生成,那么轉換至對權益的公法保障義務是更具實效的法律保障方式。對此,王顯松認為,為加強環境權益的保護,應設立專門的法院。〔21 〕而與環境權保護與救濟直接相關的公法制度就是環境公益訴訟。孟根巴根從法理基礎切入,認為環境權理論是環境公益訴訟第一個支撐點,“眾所周知,環境公益訴訟實際上是通過保障環境權、環境公眾參與權和環境公益權來保護環境公共利益的司法救濟方式。既然環境公益訴訟是一種公眾參與方式,那么對參與主體資格和參與條件不應加以限制”。〔22 〕該文對環境公益訴訟保障的探討與杜維超所持“環境權公法保障義務之轉向”的觀點均代表了私權訴求與公法保障的研究進路,這也是部分新興(新型)權利的重要特征。環境資源權的具體類型研究,以碳排放權與公海捕魚權為代表。杜晨妍和李秀敏指出:“碳排放權及其交易制度,從根本上說是協調個人權利和社會發展與人類生存權之間矛盾的制度,是社會本位的立法思想以及權利不得濫用原則在具體法律建構上的體現。” 〔23 〕因此將碳排放權定位為準物權,并確定其法域歸屬,分析權利轉讓的具體法律問題。王慧充分比較和探討了關于碳排放權法律性質的國內外學說,從制度績效的新視角將我國碳排放權定位為規制權,這“一方面可以確保政策制定者根據國際氣候變化談判進程不斷調整國內的氣候變化政策,另一方面可以確保政策制定者根據國內碳排放權交易的實踐不斷完善碳排放權交易機制”。〔24 〕顯而易見,平衡私權與公權、個人利益與社會發展是此類環境資源權利的核心構造與本質特征。王小暉根據公海區域捕魚自由這一國際法規則,提出為對抗既得利益者的排他性捕魚行為,維護新參與方利益,“漁業管理組織應降低準入條件并改變配額分配方式,允許更多的國家分享公海漁業資源”。〔25 〕漁業管理組織對漁業資源的分配以及對公海捕魚權的保障,與環境資源權的公法保障義務有殊途同歸之處。
三、現代治理轉型中的人身權與社會權
如果說計算機網絡技術與生物科技重塑了人類生活方式的話,那么制度變革與治理轉型則是對現代生活方式的鞏固和確認。當下中國面臨現代治理轉型的艱巨任務,公眾利益訴求多元而廣泛,許多因社會發展和制度政策變遷而產生的新興權益亟待法律保障,這是法治國家發展的必然規律。但社會治理轉型在創新人類發展的同時也隨之而來產生了一些副作用,“在社會轉型時期,外來思潮的影響、多元價值的傳播、市場經濟的不完善、功利主義的流行、拜金主義的誘惑,導致部分人的道德人格發生扭曲,……不但對人們的思想道德水平的提升、家庭的和諧穩定帶來損害,還會對投資環境、金融安全、社會發展、文明傳承等方面產生不良影響”,〔26 〕也對保障公民權利、維護社會秩序提出嚴峻挑戰。大量基于現代治理轉型而生成的新興(新型)權利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人身權利與社會權利,這兩類權利所包含的具體新興(新型)權利類型均反映了現代治理過程中社會發展對于個人的深刻影響。
第一,人身權利。人身權已經是為憲法與法律所充分保障的固有人權,新興(新型)權利研究關注的焦點在于那些因社會發展、制度變遷以及治理轉型而產生的,或者被賦予新的利益與價值內涵的人身權益。這類人身權益訴求具有廣泛性和代表性,在法律實踐中已經無法回避,因此,推進這些新興人身權益的權利化過程也是新興(新型)權利研究的價值所在。當前研究包括祭祀(奠)權、死者人格利益保護、子女姓名權等。祭祀(奠)權是典型的傳統習俗回溯與現代社會價值多元的交融結果。劉云生和盧桂從歷史追溯和現實需求兩方面論證祭祀權的當代價值,主張“祭祀蘊含的權利屬于一種法權,系身份權與人格權高度融匯后產生之一種獨立權利”。〔27 〕這種權利為特定的身份權與人格權,其權利保護客體呈現物化狀態,因此也體現為物權。瞿靈敏則從司法裁判視野分析,主張祭奠權屬于人格權而非身份權,這種人格權是帶有身份性特征,“身份性只是祭奠權的一個特征,并不改變其作為自向性的人格權的權利屬性,其本質上關注的是權利人自身作為人的尊嚴和社會評價,而非獲得身份關系之中的身份利益”,〔28 〕并進一步探討了除死者近親屬外的祭奠權主體及其權利順位關系。如果說祭祀(奠)權是生者對于死者的追思及相關權益葆有,那么與之聯系密切的死者人格利益保護問題則是死者之于生者的權益延展。保護死者人格利益已成為各國法治實踐共識,但所保護之人格利益分屬死者、近親屬還是社會公共利益,則有不同的學說以及立法例。對此,張善斌認為,“對于死者人格利益保護,我國未來民法典應以近親屬權益兼顧公共利益保護為理論基礎,采間接保護說”,〔29 〕并從保護近親屬權益正當性、可行性、滿足社會需求等幾個方面論證了間接保護說的合理性。與祭祀(奠)權相類似,子女姓名權也是古已有之,且隨時代發展更替而被賦予不同價值理念與具體權能的人身權利。王歌雅分析了子女姓名權內涵,認為其基本權能包括“子女的姓名決定權、姓名使用權和姓名變更權”,未來的民事法律制度建構“應以平等追求與制度正義的有機統一為宗旨,以子女利益的最佳考慮與親子關系的和諧穩定為目的,以姓名權與子女姓名權的立法完善與糾紛解決為目標”。〔30 〕以祭祀(奠)權和子女姓名權為代表的人身權利并非是當下時代新興的權利,其權利構造也難以完全歸入“新型”標準。但是,從新興(新型)權利視角研究的意義在于,這些人身權利經歷社會發展與制度嬗變而被賦予新的價值理念與利益訴求,權利基本內核和權利行使的社會意義發生了巨大變化,則相關的法定權利建構、立法完善以及保障必須對之進行有效回應。
第二,民生權利。“民生”話語頗具中國特色,既承接于中國傳統的民本與民生理念,又融合并改造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道路之中,是一個與時俱進的政治理念與發展理念。在我國主流意識形態以及國家頂層設計中,民生占據重要地位。“馬克思主義人本精神本質上就是以人民群眾為本,既尊重人民群眾在社會發展中的主體地位,又把人民群眾的利益高于一切作為社會實踐的根本原則。” 〔31 〕而“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戰略布局的提出,則是在國家頂層設計中踐行了“馬克思主義人本精神”的要求,也是對民生的最高規劃與最大保障。民生覆蓋了人類基本生存和發展的各個領域,包括醫療、教育、衛生、安全、福利等各個方面,則與民生保障與發展相關聯的各類社會權利為統稱為民生權。新興(新型)權利研究也持續關注著社會轉型時期的各類具體民生權利。許中緣和翁雯關注醫療服務方面的民生權利,認為“基本醫療服務權是社會權,是健康權的具體化,它不是憲法中的權利”,其救濟分為“基本醫療保障權救濟、基本醫療保險權救濟、基本醫療救助權救濟和基本醫療服務請求權救濟”,〔32 〕要通過政府給付行政法律行為的履行和訴權的合理配置予以保障。民生權本質上屬于社會權,就在于權利實現有賴于民生建設與民生救濟等公共服務的提供以及國家保障義務的履行,因此,權利保障與救濟構成民生權利研究的核心內容。王者潔從私法、公法以及社會法角度分析了另一項重要的民生權利——居住權,認為居住權具有物權、人權和民生權的不同法律屬性。其中“以社會法維度視之,居住權系一種保障弱勢群體居住利益的民生權”,但他同時承認“民生權作為一項請求權,尚未生成一項具體權利,無法得到有效的法律救濟”,〔33 〕因此主張以物權為基礎建構居住權保障體系。民生權作為新興(新型)權利之本意就在于該類權利目前未能完全法定化,但又具備法律保障的基本需求,因此需要理論證成與實踐回應。就居住權來說,物權請求權的救濟方式并沒有否認其民生權的性質,進而可以從民生權救濟方面拓展相關研究。張珵從民生權的法律適用角度,以排除妨害糾紛案件為例,提出民生權內涵與性質:“民生權應當定性為是一種復合型權利,……是一種抽象的、概括式的、無法通過列舉而窮盡其類型的權利形態;另一方面,民生權包含的各項利益又可以非常具體的形成各自的法律權利體系,……成為了一種享有訴請權能的權利。” 〔34 〕基于此,該論者進一步提出民生權適用的限制條件,即民生權不能取代有明確部門法律依據的權利而主張利益,個人不能成為民生權的義務主體等。
第三,特殊群體權利。從權利主體方面來看,一些新興(新型)權利生成于特定群體,其權益和訴求基于該群體成員的職業特征、共同利益訴求或者群體行為的社會性質等身份性要素而得以主張。因此,特殊群體權利帶有鮮明的身份性特征。李秀鵬從憲法層面關注少數人權利保護問題,認為“現代憲法所體現的寬容精神是少數人權利保障的倫理基礎,憲法文本的規定是少數人權利保障的法制前提,而少數人權利保障則是法治國家實現寬容的必然要求”。〔35 〕這奠定了特殊群體新興(新型)權利的憲法保障基礎,各個具體類型的特殊群體權利得以在此基礎上尋獲憲法支持。同性戀者作為特殊群體存在,以同性性取向為身份標準,其權利保護乃是現代法治文明必須正視的問題。韓大元提出同性戀者權利保護問題:“我們需要從人的尊嚴、寬容的哲學與憲法視角,尊重和保障同性戀者的權利,超越所謂傳統的道德與宗教的‘高地,捍衛人的尊嚴與人類生活的多樣性價值。” 〔36 〕并進一步指出憲法學維護人的尊嚴的歷史使命,以及“努力建構完善的人權保障體系和人權文化”的目標。作為弱勢群體代表的留守兒童之生命健康權、安全權、受教育權等一直是法學理論與實踐關注的熱點問題,付玉明關注我國留守兒童性權利的法律保護問題,通過十起典型案例的實證分析,總結出留守兒童性侵害案件的特點,如強奸案所占比例較高、加害人多為熟人和老人、受害者年紀較小且數量多、揭發舉證異常困難等,并從思想上、立法上、教育上以及保障上分析其深層原因,提出法律保障建議,包括“培養民眾的性權利意識”、“擴大兒童性權利的保護范圍”、“完善學校性教育義務”、“保障監護權的落實”等。〔37 〕管洪彥對《物權法》第59條第1款規范解釋,厘清農村集體成員權的法律性質,發掘其維護平等、促進正義、推進效率、保障秩序的制度價值,并得出結論評價:“農民集體成員權制度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民事權利制度創新的典范,它的確認進一步豐富了我國的民事權利體系,對于進一步落實農民集體所有權和保護集體成員的個體權益均具有重要價值。” 〔38 〕同時,農村集體成員權的法律保障依然存在不足,應發揮法律規范解釋作用與完善立法設計,維護好農村集體成員權益。
第四,其他社會性權利。一些社會權利涉及各個分散領域,從表面看不具備相似性,但其擁有共同的權利內核,即此類權利生成于社會公共生活,其行使需要國家與社會的保障義務配合。葛先園提出:“代際生育平等權是指由于國家政策和法律對公民生育權的限制,導致不同代的公民生育權的不平等,因而其享有要求國家構建科學合理的保障與救濟制度的權利。” 〔39 〕這種權利在發生前提、保障方式、權利主體范圍等方面與社會權具有一致性或相似性,屬于社會權子權利,強調“國家義務和國家作為原則”的保障方式。代際生育平等權是典型的因國家政策與制度變遷而生成的新興(新型)權利,其更為深遠的意義在于國家制定發展政策應有預見性,避免損及公民未來的合法權益。任江認為,以傳統姓名權解決職業資質類侵權案件具有法律局限性,職業資質利益屬于新型權益,應當發現并創設新興權利以保護它,即職業資質權,指“自然人憑借其智能、體能等具體行為能力,平等地申請、取得以該行為能力為從業準入標準的職業資格許可或職業身份確認,并依法排他性使用該職業資質為自己或他人獲取利益的民事權利”。〔40 〕這種權利從性質上很難歸入傳統的人格權或者財產權,并且因其具備顯著的社會管理特征而具有社會權性質。這反映了新興(新型)權利突破傳統法定權利框架,具有交叉權利性質的重要特征。陳國棟認為,試卷公開請求權并非來源于政府信息公開制度,而應當在公共資源分享譜系中定位權利性質,“基于分享權邏輯要求公開試卷,不是為了將試卷作為公共資源去分享,是要通過查閱試卷以保障資源分享權……公民完全可以分享權救濟為由,要求教育行政機關公開試卷以便復核”。〔41 〕從社會權角度理解與分析部分新興(新型)權利,能夠破除單一私權理解的誤區,為準確把握權利內涵與合理設計法律保障建議提供全新路徑,這也符合新興(新型)權利的社會屬性特征。
結語
“真正的法治必須是融觀念、價值、制度、程序、守法為一體的有機整體”。〔42 〕因此,將新興(新型)權利的證成與制度保障納入現代國家治理與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時代背景下予以整體考察,是厘清權利的本質內涵、建構權利的保障制度體系的關鍵。可以預見,今后新興(新型)權利研究將繼續以彌合理論與實踐距離的方式承擔起推動保障公民權利、維護法治進步的任務。“承載著民主、自由、公正、公平的現代法治精神,以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化為標志的法治中國,在我國法治實踐中必將實現。” 〔43 〕新興(新型)權利研究將成為助推“法治中國”的重要理論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