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傅逸塵
為知識分子的靈魂賦形——讀祖闊長篇小說《喧城》記
北京 傅逸塵
《喧城》的書名本身,就似一個充滿符碼蹤跡的話語體系——都市、圍城、喧嘩與騷動、名利與自由……以此象征當代知識分子的整體生存狀態和集體深層心理。無論出身如何,背景怎樣,在喧囂浮躁的現代都市中,知識分子所面臨的依然是入世追求事功與出世安放靈魂的兩難選擇。祖闊試圖在小說中營構的正是知識分子精神自省和靈魂救贖的深度空間。
祖闊 《喧城》 知識分子 精神自省
一
我記憶中的20世紀80年代確乎是個謎一般的存在,橫流的物欲間涌動著理想的洪荒之力與青春的浪漫激情。那個“黃金時代”在物理時間上幾與我的生命同步起航,卻又落幕于作為主體的我成熟自知之前,如同午夜路燈下獨行者的身影,傾斜、坍縮,非回首低望無以自我確證。黎明將至,街燈熄滅,與時代的背影一同隱匿的是一代人的青春記憶。
作家祖闊在長篇小說《喧城》中,試圖為那個大開大合、充滿矛盾與抵牾的時代賦形。林漢、余少同、吳江白等知識分子的靈魂面影在祖闊的深情回望、細膩爬梳和嚴苛自省間漸漸顯露、堅實矗立。青春漸逝,生命豐滿,所謂的80年代原來不過是一個飽蘸人生況味的符號,對它的想象和重建終將伴隨著對豐饒歷史信息和精神遺產的清理和承襲。盡管自己就身處這個“命運共同體”中間,祖闊描摹時代變遷和命運嬗變的筆法依然冷峻、犀利,以一種寓言化的寫作倫理釋放出思辨性的精神力量。
在早先的概念里,寓言是一種簡短的道德說教故事,通常以詩或散文詩體寫成;其敘述口吻一般是反諷和現實的,充滿挖苦的味道,其主張一般反映了日常生活簡單明了的道德標準。而《喧城》的寓言化寫作倫理,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手法,也即“擴展了的隱喻”,其中的人物(林漢、余少同、吳江白等)、情節(三個主人公追尋各自理想的心路歷程)和場景(東北某省會城市的文場、情場、官場)共同構成了一個象征性系統。它的顯著特征是結構象征,是整體的大規模展示,而非故事表層意義的象征。《喧城》的敘事并不圍繞一個完整的中心故事或核心的戲劇沖突展開,而是以中國畫散點透視的方式分別描摹不同生活方式和價值判斷在共同社會環境和生活邏輯中的迥異遭際,在大量細節構成的生活流態中,展示三個知識分子、三個家庭命運軌跡的自然流淌、變形、異化、反轉的動態過程。
《喧城》的書名本身,就似一個充滿符碼蹤跡的話語體系——都市、圍城、喧嘩與騷動、名利與自由……以此象征當代知識分子的整體生存狀態和集體深層心理。無論出身如何,背景怎樣,在喧囂浮躁的現代都市中,知識分子所面臨的依然是入世追求事功與出世安放靈魂的兩難選擇。祖闊試圖在小說中營構的正是知識分子精神自省和靈魂救贖的深度空間。
二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經典現實主義的敘事范式面對漸趨碎片化的社會階層和日常生活,似乎喪失了統攝和概括的能力。作家們逐漸放棄了對大歷史、大時代、大命運的整體觀察,轉而介入某一社會存在的局部或個體生命的內心世界,以幽微消解宏大,以局部對抗整一,以深刻抗衡廣闊。然而,具象現實主義也好、心理現實主義也罷,最終都要歸結為靈魂現實主義,因為人物是有靈魂的,時代也是有靈魂的。單純地強調“意識流”,依然無法打撈起一地碎片,無助于認知和了解我們周遭的存在以及我們生存的世界,僅僅停留于對事相表層的描摹,而無法上升到對時代精神的概括,終究是坐井觀天,甚或是挖掘愈深,視野愈窄。因而,面對駁雜且細碎的現實,唯有通過某種隱喻才更容易接近事實的真相。寓言化寫作,更具歷史穿透力和時代概括力,同時也更加考驗作家的思想能力。
從這個意義上說,《喧城》所書寫的三個知識分子精英雖迥異卻又殊途同歸的生命歷程,既是關于人生的寓言,更是關于80年代歷史終結的隱喻。林漢、余少同、吳江白等人物懷揣著對愛情的向往、對友情的珍重以及一種為了某種精神、信仰、追求可以犧牲的勇毅擔當,裹挾著80年代那種獨特而迷人的氣息從歷史的深處走來。曾經年輕,甚至以為自己永遠年輕的一代文藝青年和知識精英,終于走到了他們人生的后段,伴隨著曾經為之苦苦奮斗打拼的職場(官場)生涯的終結,一個激情燃燒、理想飛揚的時代落幕了。祖闊借用高度世俗化的現實故事來承載知識分子的靈魂之深,通過三個大學同窗好友的人生經歷、命運遭際和心路歷程,寫出了人生境界和歷史進程的深沉開闊,最終表達的是解脫世俗和欲望的枷鎖、皈依生命純粹和精神自由這一近乎宗教般澄明深刻的主題。
王安憶說:“小說不是現實,它是個人的心靈世界,這個世界有著另一種規律、原則、起源和歸宿。但是筑造心靈世界的材料卻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現實世界。”小說寫作,特別需要注意語言針腳的綿密。這個針腳,就密布在小說的細節、人物的性格邏輯,甚至某些詞語的使用中。讀者對一部小說的信任,正是來源于它在細節和經驗中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真實感。祖闊在電視臺、編劇圈、文學場中浸淫多年,對此中邏輯、生活、人物的體察細膩幽微,因而對林漢、余少同、吳江白等“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姿態氣質拿捏把握得可謂窮形盡相。作家調動起幾十年積累的素材和經驗,以全知全能的視角、綿密的細節,圍繞日常生活建立起一個令人信服的“真實世界”。《喧城》寫的是理想、情懷、生命,但歸根結底還是一部寫“人”的書。林漢是作家、余少同是主編、吳江白為臺長,都是體制內、有身份的社會精英,然而他們身上的文人底色卻并未因長期官場的浸淫而消失。小說越到后部,這種文人的氣場便越加強烈,結尾的處理或許有點過于浪漫,但是我寧愿相信文學的想象對現實的拔擢,知識分子精英們最終找尋到了自己的文人初心,那個令人心向往之的時代亦隨之涅槃重生。歷史的發展本就不是單一和線性的,回還往復、枝枝蔓蔓、兜兜轉轉才更加符合文學敘事的歷史觀念。
三
當下的都市小說迷戀凡俗人生、執迷欲望敘事已經很多年了。換言之,如果說鄉土文學承載的是歷史、思想和審美的話,都市文學所表征的就是欲望的蔓延和精神的潰敗。除了寫私人經驗、身體悲歡,“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是否還和“我”有關?都市題材的小說,能否呈現健全的精神視野,能否寫出靈魂的深刻厚重,直接決定著作品的文學品質和作家的思想能力。
祖闊也是一個有著世俗心的小說家。《喧城》中的主人公要么迷戀女人、要么追逐名利、要么攫取權力,這種迷戀和追逐甚至扭曲、異化了人物的思維和生活方式;林漢、余少同、吳江白三個人在一起聚會就是喝酒,不停地喝酒,變換花樣地喝酒……凡俗的生活對接雄渾的人生,卑微的訴求融入理想的悲歌,小說會由此獲得一種積極的、肯定性的力量。祖闊正是基于對日常生活經驗的肯定才寫出了一個生機勃勃、搖曳多姿的世俗世界。從穿衣打扮到吃什么飯、戴什么表、用什么筆、拎什么包、開什么車,這些細節的密集鋪陳讓我們感受到了這些社會精英們物質生活的殷實富足,與此同時,知識分子的欲望、煩惱、困境、自省、救贖等種種形而上的意緒和思辨也需要生活的實感和肉身來承載。如果不能把人間煙火寫得熱氣騰騰,也就無法刻畫出人物內心世界的冰冷絕望和靈魂深處的徹骨痛感。小說最后的結局頗有一種《紅樓夢》般“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的悲涼,悲涼之外是一種通透與澄澈,一種閱遍人世浮華和悲喜后的了悟與升華。
多年來,我一直提倡有難度的寫作,所謂的難度在于如何認識和理解這個世界,認識個體精神的疑難,把握與時代和他者的關系。祖闊所探索的正是人之為人的精神疑難,而且給出了作家自己的立場和答案。在《喧城》中,時代的某種“共同的精神”或者早已形成共識的價值判斷,對于小說內部“孤獨的個人”構成了威壓和傷害。無論是官場、文場還是情場,都是一個欲望編織的封閉場域,都有一套難以打破的潛規則和邏輯。吳江白自欺欺人的“換筆計劃”,透露出的是體質對人性的壓抑和異化。然而當他即將登上自己設計的官場巔峰時,多年艱辛的努力、付出卻輕而易舉地敗給了自己強烈的責任擔當和文人情懷,那是知識分子身上無法抹去的生命底色,甚或是文人的胎記和原罪。最終,在官場摸爬滾打、傷痕累累之后,吳江白選擇回歸文學,回歸自我,回歸家庭,回歸內心,回到原點。余少同則成為流浪詩人,沒有人再見過他,曾經相濡以沫的兄弟最終相忘于江湖。從欲望的密室中逃脫,闖向自由精神的曠野,其中的無奈、歡愉、解脫閃爍著人性的光芒,更傳遞出疑難和反抗帶來的生命痛感。
巴爾加斯·略薩在談及“文學抱負”時,將它同“反抗精神”一詞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他說:“重要的是,永遠保持這樣的行動熱情——如同堂吉訶德那樣挺起長矛沖向風車,即用敏銳和短暫的虛構天地通過幻想的方式來代替這個經過生活體驗的具體和客觀的世界。但是,盡管這樣的行動是幻想性質的,是通過主觀、想象、非歷史的方式進行的,可是最終會在現實世界里,即有血有肉的人們的生活里,產生長期的精神效果。”反抗和懷疑的氣質,是創造精神和文學抱負的結合。從這個意義上說,疑難、反抗和救贖無疑是《喧城》的核心精神價值。然而祖闊的情緒始終是平和的,他對世俗邏輯和官場潛規則的反駁與批判,并不是通過激烈的言辭來抒發,而是隱忍中蓄力量、平和間見深刻,因為悲憫而理解,因為思辨而救贖。
小說需要“孤獨的個人”,人物命運并非單一指向生命個體,而是頗具象征意味的大事件。在《喧城》中可以看到,祖闊的價值判斷是逆向的,他所要建構的是一個關于知識分子靈魂內省和時代精神批判的寓言。這則寓言故事中飽含糾結與困頓、失落與無助、決絕與徹悟等哲學層面的思辨。小說結局是開放性的,主人公們對自我靈魂的救贖實踐,印證并延伸了理想實現的可能性,祖闊借此向那個淹沒于世俗和欲望浪潮間的理想年代表達了最深沉亦深情的敬意。
作 者:
傅逸塵,本名傅強,解放軍報社文化部編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26屆高研班學員。著有文學評論集《重建英雄敘事》《敘事的嬗變——新世紀軍旅小說的寫作倫理》等。編 輯:
斛建軍 mzxshjj@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