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寧
《紅樓夢》的章回目錄在作品中具有提綱挈領的作用,而章回目錄的翻譯則直接影響到目的語讀者對該部文學作品的理解與接受程度。釋意理論對《紅樓夢》章回目錄的德譯具有相當的適應性,在施華慈和沃斯勒的合譯本中,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釋意理論關照下,這種注重傳遞原文“意義”的翻譯處理。
在《紅樓夢》外譯的研究中,學界大多集中探討其英文譯本,對其德文譯本則缺少關照。《紅樓夢》最早的德文節譯本由德國人弗蘭茨·庫恩(Franz Kuhn)于1932年完成,這個譯本在歐洲具有一定影響,多年來不斷修訂和重印,并被轉譯成英、法、意、荷蘭等多國文字。2007至2009年,歐洲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紅樓夢》最新的德文譯本,由德國漢學家萊納·施華慈(Rainer Schwarz負責前八十回)和馬丁·沃斯勒(Martin Woesler負責后四十回)共同完成,是迄今為止唯一的德語全譯本。筆者以該德譯本的章回目錄翻譯為研究對象,在釋意理論的指導下,討論該理論對章回目錄德譯的適應性,探究譯者翻譯章回目錄時使用的翻譯策略,并試圖對形成的翻譯效果進行評價。
一、《紅樓夢》章回目錄的特點
《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每回皆以八字的對句構成,形式整齊劃一,同時兼具音韻美,運用疊音、疊韻等手法使之平仄協調,讀來朗朗上口,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十九回)。
除其形式特征外,其章回目錄還有上下句意群分段處一致的特點。基本句型為“3+2+3”“3+3+2”“3+1+4”“4+2+2”“4+4”,且上下句對仗工整,詞性到詞義皆相對或相近。“3+2+3”的意群劃分句型為《紅樓夢》章回目錄的基本格式,如“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第十二回),該句型每句三頓,每頓字數為兩個字或三個字,給人以抑揚頓挫之感。此外,大量運用借代、諧音、雙關、典故等多種修辭手法是《紅樓夢》回目的又一特點,如“滴翠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二十七回)。這無疑是章回目錄中增色添彩的部分,但對于譯者而言卻是個艱巨的任務。如何將在一種文化中不言而明的東西,在無法加注、也無法進行文外翻譯的條件下將其豐富的寓意傳遞給目的語讀者,受眾讀后并且能領悟其中的蘊藏之美,這無疑非常考驗譯者的翻譯功底。
二、釋意理論的基本觀點
1968年,法國著名口譯專家達尼卡·塞萊斯科維奇(Danica Seleskovitch)率先提出“釋意理論”這一概念,1984年,塞萊斯科維奇和勒代雷合作出版了《口譯理論實踐與教學》,標志著釋意理論的正式確立。釋意理論的基本觀點是:譯者應脫離原語外殼,抓住意義實質。即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其理解、翻譯和表達的對象不是原語的語言形式,而是原語的意義和思想,實現“得意忘形”。
釋意理論從語言層次的角度出發,將翻譯分為詞義層次、話語層次和篇章層次。其中,篇章層次將注意力集中于在兩種不同語言表達的篇章間建立交際意義的等同性,只有“意義對等”才是翻譯表達追求的效果,也是衡量翻譯的標準。釋意派區分了“詞語對應”和“意義對等”兩個概念,“詞語對應”只適用于數字、稱謂、專有名詞等少數條件,在大多數情況下對翻譯來說是行不通的。釋意派同時認為,翻譯是一種有人的認知參與的交際行為,基于此誕生了釋意理論的核心思想:釋意理論將“意義”作為翻譯行為中的核心對象。釋意和翻譯都要圍繞意義展開,如果不經歷這一階段,從原語到目的語的轉換只是語言間的機械代碼轉換,不屬于真正意義上的翻譯。
三、釋意理論下對《紅樓夢》章回目錄德譯的評價
古典小說的章回目錄的主要功能是概括全章的內容或本章的主要事件,使讀者在讀到回目標題時就能了解本章大意,引起閱讀興趣。此外,回目翻譯與小說的正文翻譯也不盡相同,回目作為標題,所占篇幅不應過長,也不宜進行加注等文外翻譯。
(一)釋意理論對《紅樓夢》回目德譯的適應性
雖然回目的翻譯也強調對形式的要求,但當內容與形式發生沖突時,由于回目的篇章概括性特點,《紅樓夢》德譯本的譯者在必要的時候舍棄了形式,為內容作出讓步。在施華慈和沃斯勒的合譯本中,人們經常可以看到釋意理論關照下,這種注重傳遞其原文“意義”的翻譯處理。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19回)
譯: Zu traulicher Nachtstunde spricht Hsi-j?n ein ernstes Wort; in stiller Nachmittagszeit entstr?mt Dai-yü ein sü?er Duft
在這一章回中,寶玉偷跑到花襲人家去探望她,凸顯襲人善解人意的性格,古時也有用“解語花”來形容聰慧可人的美女一說;而后一句對應寶玉和黛玉在瀟湘館中玩鬧,寶玉聞到黛玉袖中有奇香,便聞個不停,盡顯寶、黛初戀的柔情蜜意。從該回目的德譯來看,施華慈的翻譯明顯抓住了本回的意義核心,花襲人的勸誡和林黛玉的自生奇香。原文用“花”和“玉”分別代指花襲人和林黛玉,可能是考慮到“解語花”和“軟玉生香”的雙關之義,而施華慈在譯本中直接用音譯的方式道出了二人的姓名,直接表明了本章的兩位主要角色和她們所實施的行為,并用兩個帶有形容詞且相對應的時間狀語zu traulicher Nachtstunde和in stiller Nachmittagszeit表明事件發生的情境,即“情切切良宵”和“意綿綿靜日”,在傳達回目本來意義的同時,打破了原文的語言結構外殼,這對缺乏中國古典文化背景的德國讀者而言,無疑更容易去理解和接受,自然帶來更流暢的閱讀體驗。
例2: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第45回)
譯: Zwei Freundinnen wechseln Freundesworte; in einer Regennacht entsteht ein Herbstdicht
本回講黛玉秋日里犯病,寶釵前去探望,黛玉心生感動,不再對寶釵心懷芥蒂,兩人互訴真心,成為真正的知己,之后兩人的相處便情同姐妹。寶釵走后,獨自一人的黛玉在秋霖脈脈里不禁黯然傷懷,擬《春江花月夜》而作《秋窗風雨夕》。“金蘭”在漢語中指牢固契合的友情。后也用作結拜為兄弟姐妹的代稱,如成語“義結金蘭”。在施華慈對本回目的翻譯處理中,將“金蘭”譯為朋友,“金蘭語”用一個自造的組合詞“Freundesworte”,即“朋友間所說的話”來代替,將德語回譯回來可以譯為“兩位摯友互訴衷腸”,這也圓滿地傳達了原文的核心要義。筆者認為,施華慈對“風雨詞”的翻譯處理則更為巧妙,此處他沒有強行將“風雨詞”直譯為“Regengedicht”來與前面的風雨夕“Regennacht”作語言形式上的對應,而是考慮小說原文中黛玉的秋思之苦,譯作“Herbstgedicht”,即“秋辭”,如此一來,更渲染了秋日寂寥和黛玉內心孤寂的氛圍,使本章回目真實的意境呼之欲出,也體現了對原文價值觀和審美觀的尊重。
釋意理論中同樣強調了翻譯過程中人的認知參與的重要性。釋意學派認為,意義的形成不僅要依靠對原語語言含義的理解,更需要譯者的認知補充(complements congnitifs)。釋意學派認為,意義是語言含義和人的認知知識融合的結果。例3可以看出在《紅樓夢》章回目錄的翻譯中譯者的認知參與的價值。
例3: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27回)
譯:Beim Pavillon Tropfendes Grün jagt eine Yang Guee-fee nach schillernden Schmetterlingen; am Grab der Blüten weint eine Dschau Fee-y?n um die welkende Pracht.
本回講述了《紅樓夢》故事中兩個經典的場景“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而在回目中分別用中國古代兩位著名美女楊貴妃和趙飛燕來指代她們,薛寶釵和林黛玉在體態和氣質上的差別立刻躍然紙上,《紅樓夢》書中常有“釵肥黛瘦”的具體描寫。譯者在處理此回目的翻譯時,分別將“楊妃”和“飛燕”的音譯名補全成“Yang Guee-fee”和“Dschau Fee-y?n”,說明譯者自己的認知知識庫中有與此相應的背景知識,楊貴妃和趙飛燕是中國古典美人的代表,在海外也有一定的知名度。對她們的全名進行音譯,從目的語讀者的角度來說,顯然比只音譯“楊妃”和“飛燕”更有助于內容的理解。在《紅樓夢》的回目中,出現了很多黛玉和寶釵的別名。譯者并不是只用音譯法進行翻譯,而是根據不同別名所蘊含的意義用不同的方法進行翻譯,在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中,此處將“林瀟湘”譯為“Die Kaiserfrau vom Hsiau-hsiang-Flu?”,是譯者考慮到林黛玉的雅號“瀟湘妃子”進行認知補充的結果,此處運用了字譯加闡釋的方法,補足了目的語讀者的文化背景欠缺,筆者認為這同樣是恰當妥帖的翻譯。
(二)釋意理論下對《紅樓夢》部分回目德譯的批評
施華慈和沃斯勒在處理《紅樓夢》的某些回目翻譯時,更偏向異化的翻譯,他們盡可能保留了異己的文化因素,使目的語讀者獲得了新的文化體驗,滿足了對原語言文化的異質性期待,但同時他們又不得不面對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文學誤讀及文化沖突的現象,從而影響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體驗。
例4: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瓊卿夭逝黃泉路(第16回)
譯:Yüan-tschun wird für ihr Talent in den Ph?nixmusterpalast aufgenommen; Tjin Dschung mu? in der Blüte seiner Jahre den Weg zu den Gelben Quellen antreten
筆者認為,此處施華慈對“黃泉路”的翻譯還有待商榷。“黃泉路”在中國的神話和道教典籍中指人死后通往黃泉地府的路,屬于中國文化專有項,在德語中并無此意象。所以,施華慈將黃泉路字譯成“den Weg zu den Gelben Quellen antreten”,即“踏上通往黃色泉水之路”,這明顯只是釋意理論所批評的語言含義層面機械的代碼轉換,并未用符合目的語語言習慣的表達方式傳達原語的真正含義,實現“意義對等”。德語讀者無此背景知識,其在閱讀完該回目的標題后,并不會立刻如中國讀者一樣,想到秦鐘的夭亡,只有在通讀完整章內容后才會理解。這就造成回目內容和意義的缺失,降低譯本的可讀性。
釋意理論主要產生和應用于口譯領域,在該理論視角下進行《紅樓夢》的回目翻譯分析時,重點是追求其“得意忘形”,但是在回目形式的美學翻譯上有所欠缺。
例5: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第34回)
譯:Von Gefühlen bewegt, rührt Bau-yü seine Kusine; im Irrtum befangen, r?t Bau-tschai ihrem Bruder.
在本回目中,“情”和“錯”分別重復出現了三次,不僅字詞對仗工整,更傳達了音韻上的美感,體現了非常纏綿的藝術效果。此處譯者的翻譯過于簡單直白,建議本回可以譯為“Eine wortlose Mitteilung trifft auf stummes Verst?ndnis; eine grundlose Zurechnung führt zu unverdienten Taten”。筆者用兩對近義詞(wortlos和stumm,grundlos和unverdient)來表示原文反復出現的“情”字和“錯”字,并且wortlos 和grundlos 后綴相同,在形式上也有一定的對應,回譯過來即為“無聲消息更遇無言理解,無端非難導致無謂指責”,如此一來,在傳遞意義的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再現了本章回的形式美。
漢語和德語語言在文化上的差異,必然會導致漢德翻譯間出現一些具體的翻譯困難。優秀的譯者在譯介過程中始終處在“走鋼絲”階段,其極力維持這種平衡,盡量縮短譯文與原文的韻味之差,讓目的語讀者不僅把握原文意義實質,也能夠體悟到原語文化的獨特氣韻和美學價值。
(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