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娜
摘 要:在嚴歌苓直接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赴宴者》中,通過人物有限聚焦和自由直接引語的使用,讀者與主人公董丹——一個冒充記者的“宴會蟲”——一起認識了一個腐敗的驚人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故事里似乎無處不在的虛假與欺騙和它令人頹喪的結(jié)局不僅令董丹、很可能也會令讀者陷于失望之中。在嚴歌苓迄今出版的小說中,這部作品在諷刺的力度和廣度上都堪稱空前。將現(xiàn)代中國通過這樣一個故事、以這樣的方式介紹給英語讀者,隱含作者創(chuàng)作的倫理立場值得推敲。
關(guān)鍵詞:《赴宴者》;敘事倫理;人物有限聚焦;自由直接引語;腐敗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7)3-0119-10
首版于2006年的《赴宴者》(The Banquet Bug)是嚴歌苓第一部用英語創(chuàng)作的小說。這部作品榮獲華裔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小說金獎”,入選美國亞馬遜網(wǎng)站五星級圖書,并被英國BBC廣播薦為“睡前一本書”之一。與它在西方受到的矚目相比,2007年中文版的面世并未引起什么轟動。迄今,這部小說在嚴歌苓的作品目錄中尚算不上熱門,在中國文學評論界受到的關(guān)注遜色于《雌性的草地》(1989)、《人寰》(1998)、《金陵十三釵》(2006)、《一個女人的史詩》(2006),更不必說在國內(nèi)外都享譽好評的《扶桑》(1996)和《天浴》(1998)。
高莉認為這部小說具有兩大特色:敘事風格和潛文本意義。“作者采用雙重聚焦的方式,即限制性全知視角與人物的有限視角敘事,自由直接引語大篇幅的融入敘事流,表達人物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和活動。此外,小說表層文本意義是表達人性的沉淪,揭示社會的陰暗面,充滿了對社會的失望。實際上,小說具有潛文本意義,這種深層次意義主要通過人物董丹的妻子小梅體現(xiàn)”,亦即“平平淡淡才是真”①。黃瑤和向穎在追溯了華人作家使用英語進行寫作的歷史由來后,聚焦于《赴宴者》中的西方話語痕跡,指出“小說中個人主義話語的顯露、獨特的敘事視角以及黑色幽默手法的運用,無不體現(xiàn)出這一文本在作家作品體系中的‘特異性。恰巧這一點,也正與作家在創(chuàng)作上采取非母語寫作相契合”②。李術(shù)華立足于薩特的存在主義視角對這部小說進行分析:它描繪出一個“荒謬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彼此間疏離”,因為人人都生活在他人的注視中,宛如在沒有自由的“地獄”,因此這部作品“很難以單一的道德標準進行評判”③。
在上述對這部小說進行分析取得代表性成果的三位評論者中,兩位提到其敘事特征。可見,敘事是對這部作品進行解讀的重要角度。詹姆斯·費倫認為,“敘事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種修辭行為:某人在某個時機出于某個目的向某人講述發(fā)生了某事。在虛構(gòu)性敘事中,修辭行為在兩個層面上存在:敘述者為了某個目的向受述者講述他的故事,而作者則通過向讀者傳達故事內(nèi)容以及表現(xiàn)故事的講述行為來實現(xiàn)某個目的”④。因此,“敘事中的技巧選擇具有倫理意義”⑤。通過分析這些敘事技巧的應用,明確隱含作者⑥希望理想讀者⑦做出的倫理判斷,可以發(fā)現(xiàn)隱含作者對于故事中的事件和人物采取的倫理立場以及她努力向讀者傳達的倫理觀念。修辭敘事分析法“假設(shè)作者行為、文本現(xiàn)象(包括互文關(guān)系)和讀者反應之間存在著遞歸關(guān)系(或者說交互影響)”⑧。這樣看來,雖然高莉的分析涉及到了隱含作者在《赴宴者》中部分的“敘事技巧的選擇”并試圖把這些選擇與主題思想相聯(lián)系——主要是董丹在記者的假面具下生活的痛苦和小梅對簡單生活的滿足,由于對上述三方因素之間互動關(guān)系的忽視(僅關(guān)注文本現(xiàn)象),她的分析對隱含作者的倫理立場的揭示不夠完整,對主題思想的挖掘也不夠到位。
費倫將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亦即讀者進行闡釋和判斷的過程)定義為“進程”這個概念。“進程指的是一個敘事借以確立其自身前進運動邏輯的方式……而且指這個運動自身在讀者中引發(fā)的不同反應”。⑨“敘事進程是通過兩種方式展開的:通過不穩(wěn)定性,即人物與其環(huán)境之間或之內(nèi)的不穩(wěn)定關(guān)系,并通過張力,即敘述者與讀者或作者與讀者之間在知識、價值、判斷、見解或信仰上的分歧”。⑩為了便于對敘事進程進行更細致的分析,費倫又把“進程”劃分為“起始”、“中段”和“結(jié)尾”三個部分。本文嘗試從讀者對這部小說的闡釋入手,通過分析文本中敘事技巧的運用、追蹤敘事進程的不同部分,探討嚴歌苓在這部小說中的倫理表達。
人物有限聚焦:透過董丹的眼睛看世界
《赴宴者》中雖然出現(xiàn)了兩種聚集方式,敘述者主要采用的是人物有限聚焦。第三人稱敘述者選擇主人公董丹作為唯一的聚焦者。換句話說,敘述者將他/她的視野局限在董丹的視野之內(nèi),透過他的眼睛觀察事件,僅透視他的心理活動。如此一來,對于故事里的人物和事件,讀者與董丹所獲取的信息保持高度一致。人物有限聚焦是嚴歌苓最喜歡的敘事方式之一。無論理想讀者被設(shè)定為英語讀者還是華文讀者,其中極少數(shù)會對新聞界和大型宴會的內(nèi)幕了如指掌。因此,人物有限聚焦的使用起碼能夠保證基本的敘事效果,讓讀者跟隨董丹一起進入一個新鮮的、令人驚訝的世界。在嚴歌苓的小說中,相較而言,《赴宴者》的敘事風格算是比較簡單的。除了在敘事的“起始”部分,即第一章,敘述者使用了幾次閃回的手法來揭示董丹和妻子的生活處境以及他是怎樣干起了吃宴會的行當外,從第二章開始,敘事就基本按照時間的順序進行。雖然敘述者自然是在敘述行為開始之前就對整個故事的始末洞悉一切,他/她卻始終耐心的跟隨著董丹的視角進行敘述,對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件沒有進行明顯的提示或暗示。所以,讀者只能夠與董丹一起經(jīng)歷故事。這樣做,除了能夠保持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興趣外,敘述者(亦代表著其背后的隱含作者)還可以同時實現(xiàn)以下效果。
首先,做為唯一的聚焦者,董丹能夠獲得理想讀者的理解和同情。在第一章中,敘述者就簡要介紹了董丹的身份——一位下崗工人,生活窮困,幾近潦倒。因此,無論有血有肉的讀者{11}是否贊同董丹以吃宴席為謀生手段,他們至少能夠理解他:董丹吃宴席的目的無非是想品嘗一些以他真實的身份恐怕一輩子都無緣一見、更別提一嘗的珍饈佳肴,并順便賺取少量的“車馬費”;這些“車馬費”對宴席的主辦方來說九牛一毛,對他而言卻意義重大。此外,讀者還知道,董丹吃宴席并不輕松。
他給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份工作原本是無懈可擊的,是經(jīng)過他反復修改、精心計劃、不斷地觀察、努力地學習,才有今天的成績的。能混到他今天這一步,靠的不光是勇氣,還要有情報人員般出生入死的精神。{12}
當讀到文化水平很低的董丹吃力的依靠翻查字典嘗試撰寫新聞稿并了解到他如此忘我的努力的動因在于為老十、白大叔、劉大叔、建筑工人們伸張正義時,讀者大約不會將他視為嘲諷的對象,反而會對他產(chǎn)生同情。此外,由于感覺是董丹在引領(lǐng)他們體驗故事世界,在這一過程中讀者與他建立起的親密感會令他的形象尤其親切,即便不是那么可敬。
其次,由于文本中大量自由直接引語的使用,讀者能夠即時的了解董丹的心理活動。這些心理活動與敘事流融為一體,讀者沒有時間進行思考或做出判斷,從而只能接受董丹的觀點。這將進一步拉近讀者與他之間的距離。第二章中就存在著一個極好的例子。宴會主辦方要求查驗身份證,董丹為此驚慌不安,因為他的名片上印著與身份證上不一樣的信息。看著周圍在嬉笑、吃喝的一張張面孔,他不禁感到憤怒和委屈。此時,董丹心中百感交集。這些思緒當然不能被他大聲的說出來,不過,通過人物有限聚焦和自由直接引語的使用,讀者能夠?qū)λ倪@些心理活動有詳盡的認識。
那她可就要有重大發(fā)現(xiàn)了!不僅會揭穿他名片上的那個網(wǎng)站根本不存在,他們也許還會捉拿他。可是以什么罪名起訴他呢?吃白食嗎?所有這些餐宴上的食物簡直豐盛到邪惡的地步,而且大多數(shù)都吃不完,最后還不是都得倒掉,多他一個人吃,少他一個人吃,有差別嗎?沒有。仿佛是在給自己辯護,董丹感覺他身體里充滿一股道德的力量,不自覺把脊梁一挺。他環(huán)視全場,一張張嘴都在忙著吃、喝、嬉笑……你們知道我小時候每一餐飯吃的是什么嗎?……{13}
客觀來看,董丹此時感受到的所謂“道德的力量”本身就沒有說服力,因為他冒充記者吃宴席的行為不但不道德而且觸犯了法律。然而,認識到董丹對食物浪費問題的看法、了解到他童年的悲慘經(jīng)歷后,讀者很可能會像董丹一樣的看待吃宴席這件事。此處,關(guān)鍵的不是董丹的想法是否“道德”,而是從他的角度來看,他的想法是否合理。由于敘述者對他心理活動的生動呈現(xiàn),讀者很可能會接受這種合理性。費倫用“取位”這個概念作為他修辭敘事分析法的“核心因素”。在四個相互作用、并最終決定讀者的倫理判斷的倫理位置中,第一個便是“故事世界中的人物的倫理位置:人物們的行為以及對這些行為的判斷都必然與倫理有關(guān)”{14}。所以,通過對董丹的形象塑造,隱含作者希望讀者不僅理解這個人物,而且能夠在面對故事中發(fā)生的事件時,采取與他相同的態(tài)度。這自然也體現(xiàn)出隱含作者自己的倫理立場。
再次,通過生動的呈現(xiàn)董丹的心理活動(與話語不同,心理活動中較少存在主觀修正或掩飾的痕跡),讀者能夠發(fā)現(xiàn)董丹真實的、人性的一面。作為小說中的主人公,董丹是可信的,但絕非完美。隱含作者似乎在他甫一露面就已經(jīng)準備好讓讀者去發(fā)現(xiàn)他的缺陷。第一次做足療時,董丹將罩在浴足盆上的塑料膜與避孕套相聯(lián)系。第一次聽到高興提及“女體盛”時,董丹就產(chǎn)生了興趣,并開始發(fā)揮想象。面對陳洋的女朋友李紅,董丹忍不住對他們在一起親熱時的情境產(chǎn)生好奇。雖然他在老十第一次向他提供“特殊服務”的時候逃開了,卻在第二次時接受了它,并繼而連續(xù)數(shù)天沉溺其中。通過敘述者對董丹心理活動進行的透視,讀者了解到,對“女體盛”展開想象時,“他討厭自己在這方面的想象力過于這么生動,可他也沒辦法”{15},但是同時,讀者也能夠認識到:作為一個普通人,董丹是有缺點的。正因為讀者總能及時的解讀董丹的自我意識,他品性中的缺點也就不那么醒目,反而值得理解了,尤其是對于那些有血有肉的男性讀者來說。
另外,通過以這種方式將董丹塑造成一個不完美的人物,隱含作者還能夠?qū)崿F(xiàn)其它兩種效果。一、增強故事的說服力。董丹這個人物的真實性能夠佐證故事的真實性,同時維持讀者的閱讀興趣。“敘事的模擬因素保證我們對敘事做出的情感反應,這些反應是構(gòu)成敘事力量和特性的關(guān)鍵部分”。{16}二、幫助隱含作者、敘述者建立與讀者之間的信任關(guān)系。董丹品性上缺陷的暴露說明,隱含作者雖顯然傾向于董丹,這種傾向卻并不是沒有底線的:董丹身上確實存在著弱點,而隱含作者和敘述者都無意掩飾或否認這一點。
最后,通過將董丹的心理活動以自由直接引語的形式融入敘事流,敘述者成功的將他/她的見解與董丹的看法混為一體。換句話說,讀者將會發(fā)現(xiàn),要區(qū)分哪些觀點來自敘述者,哪些屬于董丹,并不容易,而敘述者闡發(fā)的觀點來自于隱含作者。當發(fā)現(xiàn)有人仿制了他的名片后,董丹非常氣憤。“混賬、寄生蟲、小偷。董丹的創(chuàng)業(yè)心血和知識財產(chǎn)都讓這人給偷了”。{17}從上下文看,這些話語是董丹對仿冒者的咒罵;從語法的角度看,則是由敘述者做出的譴責。不管怎樣,這段話制造的效果是:讀者會感覺敘述者(亦即隱含作者)贊同董丹的意見,因而表達出明確的支持。當董丹趕往樓盤工地尋找工人代表以當著李主編的面揭發(fā)吳總的劣行時,升降電梯停運,他不得不爬樓梯。
好在每一層樓都建得很低,只需要十二階就能夠爬一層。吳總把屋頂建得比法定高度要低,那些勞動人民房主站在這樣低矮的屋頂下,會覺得自己像是頂天立地的巨人。董丹記得對他這個階級的人曾有過這樣的比喻。{18}
從表面上看,這些話描述的是董丹的心理活動,但是他是否具有如此的急智、能夠在爬樓梯的過程中產(chǎn)生并完成這樣的思考,這一點令人懷疑。實際上,這些話語出處模糊,更像是敘述者在以隱秘的方式將隱含作者的意思傳達給讀者。這些話語即便與董丹的文化水平和身份相矛盾,但的確能夠幫助他獲得讀者的好感:他思想敏銳、表達精準。
簡言之,對董丹采取的有限聚焦不僅為讀者打開了了解故事世界的一扇窗口,而且成為隱含作者引導讀者對這部作品的故事內(nèi)容和敘述行為做出符合她預期的倫理判斷的一條重要途徑。
循序舒展的“中段”:董丹的得意與失意
自第二章起,讀者開始與董丹一起經(jīng)歷各種宴會與新聞發(fā)布會的現(xiàn)場,各色人物逐個登場,精彩紛呈的新奇場面不斷展開,敘事進程進入“中段”部分。讀者和董丹同步經(jīng)歷故事,浮華社會中隱含的真相慢慢揭開,讀者閱讀的趣味性得以維持的同時,隱含作者希冀傳遞給讀者的倫理思想也被一步步的凸顯出來。
董丹在冒充記者吃宴席的過程中見識新奇的同時也經(jīng)歷了從希望到失望乃至最后近乎絕望的心理變化。這些變化被敘事中的小細節(jié)看似隨意的標識出來,卻是隱含作者著力于引導讀者解讀故事和人物、做出倫理判斷的重要手段。
某科技產(chǎn)品拍賣會后,敘述者在介紹董丹家里的擺設(shè)時提到一個掛在墻上的被雕成書本形狀的黑色大理石飾物,其“金色商標下面,還打了一個有名的金飾老號的標記”,董丹和妻子小梅都認為,“商標是不折不扣24K真金”{19}。然而,在董丹身不由己的陷入到由宴會引發(fā)的各種是非糾紛、見識到越來越多的虛假和真相后的某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小梅正在修補的那個飾品上脫落下來的商標是假的,“不過是一塊塑料”{20}。臨近結(jié)尾處,在董丹準備去參加那場終結(jié)了他“宴會蟲”生涯的“人體盛”之前,那個飾物又出了問題,而這次董丹發(fā)現(xiàn)居然連那個飾物本身都是假的:“不過就是一塊金屬,貼了一層大理石圖案的塑料膜”{21}。這個飾物是貫穿整個故事的一個重要意象。敘述者最先提到它時,它在董丹家簡陋的家具和一堆“茶杯、桌歷、筆記本、旅行鬧鐘一類雜七雜八”的“從酒席中拿回來的紀念品”中十分醒目:它被掛在墻上,“是他們最寶貝的一樣紀念品”{22}。值得注意的是,在所有宴會紀念品中,它是唯一不具有實用價值的,盡管“董丹開玩笑說,哪天他們窮得要飯了,那上面的金子還夠他倆吃一陣子”{23}。
這個不具有實用價值的紀念品受到這個物質(zhì)極端困乏的家庭的鐘愛說明了其成員對精神追求的某種堅持:董丹和小梅雖然在貧困中掙扎,內(nèi)心卻始終保留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它掛在墻上,對董丹夫婦具有一定的心理安慰作用,對于后來嘗試寫新聞稿的董丹來說更是一種理想的寄托。然而,具有如此重要意義的這個飾物卻一次次的自然破損,并在破損后被發(fā)現(xiàn)是徹頭徹尾的假貨。董丹在經(jīng)歷各種虛假、奢靡的宴會、與各式人物交往、逐漸探知生活外衣下種種不堪的真相的過程中,心理防線一次次受到?jīng)_擊。最后,他發(fā)現(xiàn)居然連這個一直陪伴著他、無形中支持著他的飾物都是假的。那么,還有什么是真的呢?雖然敘述者并沒有渲染董丹發(fā)現(xiàn)這飾物偽劣本質(zhì)時的震驚與失望,與董丹同步經(jīng)歷故事的讀者卻不難感受到其震撼的力量。敘述者當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它的真相,卻沒有早早揭示出來,而是讓讀者跟隨董丹一起逐步發(fā)現(xiàn)這個殘酷的事實。這個發(fā)現(xiàn)的過程與董丹對光鮮的社會外表和堂皇的新聞媒介的認識是同步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個飾物正象征了美好偽裝下的現(xiàn)代中國社會。
聶珍釗指出:“幾乎所有倫理問題都同倫理身份相關(guān)”,“倫理身份的變化往往直接導致倫理混亂”,“倫理混亂表現(xiàn)為理性的缺乏以及對禁忌的漠視或破壞”{24}。董丹發(fā)現(xiàn)并進入“吃宴席”這一“行當”純屬偶然,是陰錯陽差下的巧合。如果能夠保持超然的心態(tài)和冷靜的頭腦,他本可以安靜、老實的一直“吃”下去。然而,偽造的記者頭銜卻導致董丹對自己的倫理身份產(chǎn)生了錯覺,直至帶來困擾他的倫理混亂和心理上的頹喪與崩潰。
從董丹第一次坐下來企圖記錄“孔雀宴”的真相之時,他就開始混淆自己的倫理身份,忘記了自己是個文化水平不高的下崗工人,根本沒有權(quán)利和能力履行記者的職能。老十、劉大叔、白大伯和農(nóng)民工們對董丹身上“記者”能量的希冀給他帶來的壓力也進一步推動他走進自己倫理身份的誤區(qū)。在赴“人體盛”的宴會之前,董丹就已經(jīng)深陷倫理混亂的困境:他對自己與高興、陳洋等人的周旋感到厭煩,也因辜負老十的期望而痛苦。為了混進“人體盛”的現(xiàn)場,董丹去找制作假證件的“專家”買介紹信,“專家”無意間給他指出另一條謀生之路——去做臨時演員,跑龍?zhí)住6@條信息非常興奮,以為終于可以擺脫困境。然而,等候角色分配的過程中,他偶遇同樣以此謀生的白大伯。白大伯不僅拆穿了他的身份,斷絕了他跑龍?zhí)椎目赡埽怯米约罕瘧K的后續(xù)故事“激勵”他重新走回與高興“合作”的老路。董丹在“記者”這一倫理身份的驅(qū)動下失去了應有的理性,對假扮記者這一“騙”的行為失去了禁忌之心,在虛假的倫理身份帶來的倫理混亂中越陷越深,最終導致了他的絕望和孤注一擲:他惱恨自己無法以記者的身份實現(xiàn)倫理理想而最后向吳總揮起了拳頭。
董丹冒充記者混吃混喝,騙取“車馬費”,理應被打上“反面人物”的標簽。然而,如上文所述,隱含作者通過人物有限聚焦的敘事手法和自由直接引語的大量使用引領(lǐng)讀者與董丹越走越近,從而使得讀者由于對他的充分了解而將同情的砝碼過多的壓在他這一方。毫無疑問,隱含作者并不是無意間犯下了“誤導”讀者的錯誤,相反的,使讀者獲得這樣的閱讀體驗是精心設(shè)計的結(jié)果,其中隱藏著隱含作者倫理意涵的表達。
董丹的故事之所以值得被講述,是因為他沒有安份的做一只寄生在宴會角落里的“宴會蟲”,在意的只是菜肴和微薄的“車馬費”。在“吃宴席”的過程中,董丹心底的倫理意識——“善良”和“正義”被觸動,繼而,在這倫理意識的作用下,他萌生出扶助貧弱、伸張正義的愿望。然而,這愿望卻使他混淆了自己的倫理身份,在虛假的倫理身份的驅(qū)動下,他又不得已做出超出個人能力范圍的舉動和違背本意的倫理選擇。在這一過程中,敘述者(亦代表著隱含作者)對董丹“騙”的行為未做絲毫批判,反而始終與他保持一致,并努力引導讀者站在董丹的立場上看問題。如此一來,讀者能夠?qū)Χ崿F(xiàn)“感同身受”的同時,自然也就可以理解他的行為,進而接受隱含作者的倫理導向:隱含作者想要呵護和贊揚的不是董丹的行為,而是他在行為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倫理理想,因為,在故事中那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與周圍利字當頭的各色人物相比,董丹身上這點人性的光輝顯得彌足珍貴。
概言之,在“中段”部分,董丹經(jīng)歷了心理和情感上的漸變過程。隨著他冒充記者吃宴席的經(jīng)驗的積累,他先是萌生出一股正義感(盡管是被動的被激發(fā)出來的),繼而短暫的嘗到了記者身份帶來的甜頭、感受到記者身份具有的力量,最后又逐漸的被越來越強烈的挫敗感和失望情緒所擊垮。這一循序舒展的變化過程是在董丹對自我倫理身份的錯覺中一步步發(fā)生的,是在讀者對董丹言行心理的及時了解中完成的,因此顯得自然又合理。這個過程同時也生動、有力的表現(xiàn)出故事世界的腐朽,而這,也是隱含作者希望傳達出的重要的倫理信息。
意蘊豐富的“結(jié)尾”:
進一步看清董丹、小梅和社會
與相對舒緩的“中段”部分相比,敘事進程的“結(jié)尾”部分蘊含的意義要更豐富、更集中。
“結(jié)尾”部分包括最后三章。倒數(shù)第二章描述的是文本中標志著極致腐敗的“女體盛”。在宴會現(xiàn)場,董丹巧遇吳總和老十,并目睹了前者對后者的“享用”。董丹在這一場景中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無力和無奈。這擊碎了他對自己雄心壯志的最后幻想: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離開。但是顯然,隱含作者認為董丹不能就這樣退出他吃宴席的生涯。在入口處,他被守候已久的警察逮捕,并在此時不知何故開始劇烈的嘔吐。董丹的嘔吐具有十分明顯的象征意義:他吐出的已遠遠超出他當時的胃容物,甚至包括他在青年和童年時期的飲食內(nèi)容——“他的五臟六腑天翻地覆,感覺上他把自己三十四歲一生的飲食歷史都吐了出來”{25}。隱含作者的意思不難理解:即便董丹是值得同情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值得敬重的(比如他的善良和正義感),他冒充記者吃宴席的行徑還是不應被輕易饒恕。
董丹自己也把這次嘔吐看做是一個凈化的儀式。當嘔吐終于結(jié)束時,他大概感到自己終于重新獲得了立場和底氣去完成捍衛(wèi)正義的最后一擊。他設(shè)法取得警察的許可,重新回到“女體盛”的會場,冒著“加刑”的風險向吳總揮起了拳頭。這是董丹做出的最后努力,也是唯一一次在他自身能力范圍內(nèi)的努力。實際上,“宴會蟲”董丹的故事滿可以在他的最后一擊中結(jié)束,因為此時,“起始”部分建立起來的“全局不穩(wěn)定性”{26}——董丹吃宴席的生涯將以怎樣不祥的方式結(jié)束——已經(jīng)得到了揭示和消解。讀者隨董丹一起見識了故事世界里的人生百態(tài),了解到他自身的變化,同時,也對他本人和他所處的世界的本質(zhì)都有了深入的認識。在對吳總揮拳相向的激烈場景中,故事世界里的腐敗和董丹的形象都達到一個巔峰狀態(tài)。此外,隱含作者基本的倫理立場似乎也已鮮明的表現(xiàn)出來:在病態(tài)的社會中,個人改善大環(huán)境的努力難以成功,更不必說是以冒充記者的方式來進行。然而,隱含作者卻顯然并不滿足于就這樣結(jié)束董丹的故事,最后兩章仿佛是余韻繚繞的“尾聲”,顯示出隱含作者還有未盡之意要表達。
倒數(shù)第二章記錄了陸警官對董丹的審訊過程。在這一章,敘述者仍然聚焦董丹。自由直接引語占據(jù)了大半篇幅,這令董丹的話語和心理活動在質(zhì)和量上都形成強烈的反差。在這一章里,讀者能夠接收到許多重要的信息。其一、小梅在董丹被捕不久后查出有孕,這對他無疑是個巨大的安慰。其二、至此,董丹對拳擊吳總的舉動毫無悔意,雖然他用自己那塊“唯一的”、“值錢玩意兒”——手表——做武器時“毀了它”。其三、董丹已經(jīng)不再夢想做一名記者了,因為他意識到“專找一些倒霉蛋兒去挖掘他們的倒霉事跡,記者干的就是這檔事”,而“我?guī)筒涣怂齻儯獛椭荒茏屪詡€兒心灰意懶”{27}。其四、董丹決定不背叛他確認的那“兩只蟲”,部分原因在于他不相信警察會遵守諾言為他減刑,部分是因為他仍然認為,與其讓那些“過剩的”“美食”被浪費掉,還不如讓“宴會蟲”們吃掉。這些信息表明,董丹以冒充記者的方式捍衛(wèi)社會正義的努力雖然失敗了,被挫敗的只是他的行為而已,他對新聞媒體和整個社會的看法已然形成,難以改變。他的被捕只是令他承認自己能力有限,絲毫未能削弱他所堅持的自己行為中的正當性。結(jié)合董丹在吃宴席過程中的種種經(jīng)歷,讀者會選擇支持哪一方呢?警察還是董丹?這是隱含作者為讀者提出的一個倫理問題。從她貫徹始終的引導讀者理解、同情董丹的努力不難看出,她是傾向于董丹的。
在最后一章中,董丹接受了一位電視訪談節(jié)目主持人的采訪。在這一章,敘述者選擇聚焦這位主持人,揭示從他的眼中看到的董丹的形象。從整體上看,這位主持人在對董丹進行判斷時采取的是比較客觀的立場。他對董丹的第一印象比較正面。“向他走來的董丹長腿長臂,肩膀?qū)掗煟豢淳椭朗莻€地道的西北漢子,并且有種說不出的持重感,不是輕浮的類型”。{28}“董丹的一雙眼睛非常深邃清亮,不適合這座擁擠的城市,應當用來眺望無際的遠方。他握手的方式似乎把他那奇特的持重感傳到了你手里”。{29}身形的“持重感”和眼睛的“深邃清亮”傳達出正面的信息,與前文中讀者對董丹的認識和了解不謀而合。主持人初見董丹就做出如此正面的判斷,這無疑有助于讀者對先前所做判斷的肯定。
隨著交談的深入,他對董丹的判斷出現(xiàn)了變化:
董丹——一個誠實的宴會蟲{30};
這只蟲原來并不完全誠實{31};
這是一只充滿熱情的宴會蟲{32};
他還是一只很傲慢的寄生蟲呢{33}。
從訪談過程中董丹的話語和隱藏的心聲以及主持人的猜想中,讀者能夠清楚的看到代表官方立場和思路的媒體與民眾生活中的真相之間的差異。主持人建議董丹在獄中進修、嘗試在未來成為一名真正的記者。他對董丹表現(xiàn)出的對食物的熱情感到厭煩。這些都顯示出他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和對以董丹為代表的底層民眾生活真相的無知。主持人的話,從某種意義上說,代表了官方看待底層民眾的態(tài)度。那么,隱含作者是否在暗示,這種態(tài)度正是導致底層民眾所遇到的問題以及這些問題遲遲得不到有效解決的癥結(jié)之所在呢?
另外,最后一章還在其它兩個方面有助于文本的倫理思想的表達。
第一、主持人向董丹坦言為什么將他選作受訪對象。
因為董丹是一位下崗工人,而下崗工人是一種很有代表性的社會群體。這些下崗工人曾經(jīng)被喻為是國家的頂梁柱,是社會主義的領(lǐng)導階級,不是很有諷刺意義嗎?{34}
這一解釋能夠與上文引述過的表現(xiàn)吳總建設(shè)的公寓樓質(zhì)量問題的話語相呼應,都是對工人階級在不同時代地位差異的調(diào)侃。因此,主持人承認董丹從一名下崗工人變?yōu)橐恢弧把鐣x”是具有類似的“諷刺意義”的,這顯然是對當局政府執(zhí)政不利的佐證。然而,這位主持人卻恰恰要選用這一點制作一輯奪人眼球的節(jié)目,這在某種意義上暗示出官方政府面對和解決這些問題的決心。
第二、在訪談中,董丹向主持人(同時也向讀者)進一步描述了妻子小梅。在董丹之前的經(jīng)歷中,敘述者透過董丹的眼睛展現(xiàn)小梅,讀者已經(jīng)對她形成了一個總體的印象:這是一個純真、樸素、思想簡單、吃苦耐勞的女人,她絕對的支持丈夫,對物質(zhì)生活沒有太多要求。在訪談中,讀者對她的了解進一步圓滿,尤其是關(guān)于她對董丹無條件的愛和對生活中出現(xiàn)的變化超越常人的冷靜態(tài)度。董丹這樣總結(jié)小梅:“這就是我媳婦兒,一個小媽”{35}。李術(shù)華認為小梅的形象是董丹所處于的那個荒誕世界的一部分,主要是由于她對他不可思議的信任和支持。敘事至此,小梅的這種看上去不可思議的包容和沉靜被定性為母性。這是嚴歌苓一直以來都努力贊頌的女性品質(zhì)。她的小說在女性人物的塑造上也一直以此為目標。在這部小說中,小梅盡管不是主要人物,最后卻成為主人公董丹生存勇氣的源泉。這是隱含作者希望表達的重要的倫理內(nèi)容。
倫理判斷:隱含作者的“超然”?!
從整體上看,《赴宴者》讀起來毫不晦澀。簡潔的敘事方式和敘述者明顯的引導讀者做出判斷的行為都使得這部小說基本的倫理思想不難把握。
首先,這部小說是對現(xiàn)代中國的諷刺。幾無疑問,讀者對這部作品的第一印象就是,它要揭示現(xiàn)代中國社會中的腐敗。文本中幾乎所有細節(jié)都被用來表現(xiàn)虛假與欺騙(敘事臨近結(jié)束時,讀者方知,當年董丹與小梅的結(jié)合中竟也摻雜著前者對后者的瞞騙行為)。與董丹一起,讀者能夠?qū)适率澜缧纬梢粋€全面的認識,他們的看法大概高度相似:一個令人失望的、荒唐的可笑的社會,虛假的繁榮掩飾著真實的悲慘。其次,董丹做“宴會蟲”的行為是錯誤的,但是他的善良和正義感應該被鼓勵。盡管流露出明顯的對董丹的傾向性,隱含作者還是安排董丹吃宴席的生涯以被逮捕而告終。可以從兩個角度看待這一情節(jié)設(shè)計。董丹吃宴席的行為本身就是錯誤的,因此他絕不應被輕易姑息。即便只考慮其行為中的正面因素,他個人的努力對于改善整個社會的大環(huán)境而言也實在微乎其微,失敗是注定的結(jié)局。再次,整個故事中唯一的正面人物是小梅。在這部小說中,雖然主人公不是女性,嚴歌苓仍然沿用了她最喜歡的人物塑造模式:男人破壞,女人善后。這一模式承襲自嚴歌苓對雌性和母性的頌揚。最后,中國政府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了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并準備解決問題,雖然這將是一條漫長、曲折的道路。這一點主要經(jīng)由最后一章體現(xiàn)出來。
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倫理思想外,還有幾個問題值得讀者注意和思考。
1. 隱含作者在她第一部——也是目前唯一一部——用英文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選取這樣的題材、并以這樣的方式和程度表現(xiàn)它,這其中隱藏著她怎樣的倫理立場?
在《赴宴者》面世之前,嚴歌苓一直用中文寫作。雖然她憑借據(jù)其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獲得的獎項和好萊塢編劇的身份在西方文藝界已經(jīng)嶄露頭角,她的小說主要還是面向中文讀者。據(jù)她自己所說,嘗試直接用英文寫作是她為自己提出的一個挑戰(zhàn)。通過迎接這一挑戰(zhàn),她要檢驗一下自己的英文功力,也看自己是否還有潛力可挖{36}。因此,這部小說具有一定的實驗性質(zhì)。然而,選擇用英文寫作就意味著她的目標讀者是英語讀者,亦即主要是西方讀者,雖然中文版本在英文版之后不久便問世。考慮到這一點,讀者就不能忽視蘊藏在彌漫于文本中的強烈的諷刺意味中的倫理問題。
自從1939年《京華煙云》(Moment in Peking)問世后,中國作家(或者說華文作家)以英語創(chuàng)作的、全方位展現(xiàn)中國社會的文學作品并不多。可以毫不夸張的說,在這個意義上,《赴宴者》可以與《京華煙云》相提并論。當然,在時空兩個層面上前者的聚焦范圍都要小的多。在這部小說中,讀者可以與董丹一起了解到下崗工人、假冒偽劣產(chǎn)品、“三農(nóng)”、色情產(chǎn)業(yè)、婚姻與家庭等問題以及廣泛存在于新聞界、藝術(shù)界、房地產(chǎn)開發(fā)、醫(yī)藥和政府部門的腐敗現(xiàn)象——這幾乎涉及到中國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讀完這部小說,讀者能夠?qū)Χ皇兰o初期的中國具有大概的認識。問題在于,這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會給讀者制造一個關(guān)于現(xiàn)代中國的多么糟糕的印象。在今天的中國,對某些陰暗面的揭示是被許可、甚至被鼓勵的。但是,這樣一部諷刺的覆蓋面如此之廣、力度如此之大的文學作品仍不多見。客觀的講,小說對中國社會陰暗面的呈現(xiàn)基本屬實。它所具有的沖擊力主要來自它的呈現(xiàn)密度。更加令人震撼的是它的悲觀結(jié)局:董丹被捕,面臨幾年的牢獄生活;他的妻子小梅將不得不獨自生下、并撫養(yǎng)他們的孩子,其中艱辛可以預見;與此同時,整個社會可能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還不會出現(xiàn)明顯的改觀,一切不公正和悲慘現(xiàn)象都將如故。換句話說,隱含作者沒有給故事中的人物,也沒有給讀者,展示出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因此,即便隱含作者在表現(xiàn)現(xiàn)實方面的坦誠和勇氣令人欽佩,她對董丹所生活的世界犀利、無情的揭露仍會在西方讀者對現(xiàn)代中國進行認識方面產(chǎn)生嚴重的誤導作用。同時也引人懷疑: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動機何在?
另外,還可以這樣理解董丹的結(jié)局。在敘述者揭露出的所有丑惡行徑中,董丹冒充記者吃宴席恐怕是危害性最小的一個,且不說他在這一過程中產(chǎn)生的幫扶貧弱、弘揚正義的抱負。然而,最后,唯獨董丹被捕,受到了官方懲罰。雖然讀者在理性上可以贊同董丹的“罪有應得”,但恐怕在情感上難以接受這一情節(jié)中“公平性”。被捕后的董丹仍堅持他的信念和立場,只是表面上認罪。這只會增強他的悲劇性,突出社會的腐敗程度,賺取讀者更多的同情。讀者很可能會從中感受到,隱含作者正通過這個故事向讀者傳達著她對當局政府的不滿和失望。
簡言之,在嚴歌苓目前出版的所有小說中,《赴宴者》是唯一一部直接用英語進行創(chuàng)作的,而其對現(xiàn)代中國社會進行揭露和諷刺的力度和廣度都達到空前的水平。所以,隱含作者在創(chuàng)作中的倫理立場很可能會被理解為與政治相關(guān),超出了純粹文學的范疇。無論讀者對這一問題做出怎樣的思考,這一可能性是不容忽視的。
2. 隱含作者對董丹所在世界里的人們持怎樣的態(tài)度?
正如前文所述,雖然董丹這個人物值得理解、同情、甚至在某些時刻值得欽佩,他絕不完美。接收到與女性有關(guān)的信息時,他忍不住進行帶有色情意味的聯(lián)想。他努力過,但最終還是屈服于老十的引誘,在精神和肉體上都背叛了妻子。當吳總向他提出一套小公寓的酬謝時,他馬上改變了對這位“奸商”的看法:“這個吳總原來是個挺慷慨的人”{37},并立刻著手嘗試寫一篇吹捧他的文章。實際上,除董丹外,這部小說中的所有人物都經(jīng)不起品德上的考驗。反面人物們,例如宴會的主辦方、其他宴會蟲、欺騙了老十姐姐的男人、白家村的掌權(quán)者、吳總等,自不必說,理應受到譴責與蔑視。其他不得已陷入利益交換當中或被欺騙、被冤屈的人們,包括高興、陳洋、老十姐妹、建筑工人們等,也都暴露出各種各樣的缺陷。即便是小梅,董丹生活中實際的依靠和支柱,也并不無暇。她的無知、頭腦簡單和對丈夫無條件的盲目信賴與支持都是弱點。到底是什么最終令董丹心如死灰?隱含作者似乎在暗示,答案既包括整個社會機制,又不能排除合力維持這一機制運轉(zhuǎn)著的人們。從這個角度看,這部小說已經(jīng)突破了純粹的對社會的諷刺。它希望引導讀者進行對于個人人性中的弱點和大環(huán)境之間關(guān)系的思考。
3. 那么,故事中的人物們出路何在?小梅是可效仿的行為榜樣嗎?
故事中的小梅是唯一一個在解決全局不穩(wěn)定性的過程中未受干擾的人物。她對生活的滿足和寵辱不驚的態(tài)度令董丹為自己能夠給予她的那么少而感到“心疼”;她對董丹的絕對支持則讓他感覺她“像個小媽”。敘述者不止一次的講述董丹如何在小梅“均勻、深深的”呼吸的幫助下克服由吃宴席產(chǎn)生的焦慮與恐懼所導致的失眠。表面上看,董丹是家庭的支柱。實際上,妻子小梅才是他們生活的基石,雖然董丹“聰明”的多,也更有“上進心”,因而在許多方面都與小梅形成強烈的對比,尤其是在對待物質(zhì)生活的態(tài)度和內(nèi)心的狀態(tài)上。湊巧的是,董丹被捕后小梅查出有孕,而且董丹堅信她會和孩子一起耐心的等著他。顯然,小梅一直都是、以后也將會是董丹生活中的安慰和希望。直到敘事的結(jié)局處,隱含作者似乎都沒有明示任何人的出路在哪里。董丹的“宴會蟲”生涯雖然結(jié)束了,他心中強烈的失望和挫敗感難免會給他今后的生活帶來新的困擾。至于其他人——高興、陳洋、老十、白大伯、建筑工人們——他們的問題都沒有得到解決。在故事世界里,小梅是唯一一個始終享受著內(nèi)心平靜的人物,因此受到的傷害最小。讀者不難意識到,隱含作者在暗示,在這樣的社會中,唯一的出路就是像小梅這樣。
顯然,隱含作者想要把小梅塑造成另一個小漁或扶桑。她們代表著雌性和母性的最高境界,是嚴歌苓小說中典型的女性形象。這樣一個從不為生活中的缺失而煩惱、更不為物質(zhì)利益斤斤計較的小梅容易令讀者聯(lián)想起嚴歌苓對弱者的偏愛,尤其是不逞強、愿意認輸?shù)呐藍38}。據(jù)這部小說的敘事表達來看,現(xiàn)代中國人所需要的也是這種保持軟弱、承認失敗并輸?shù)闷鸬木瘛栏柢叩倪@種理念在當今社會中十分特殊,長久以來一直是爭論的焦點。通過《赴宴者》這部小說,她似乎正努力將它介紹給西方的讀者。讀者將怎樣看待這種人生觀不好預測。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在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像小梅這樣被動、保守恐怕難以改善弱者的處境,捍衛(wèi)社會正義。
英文版《赴宴者》問世后,幾家西方報刊對它進行了評價。書評中的關(guān)鍵詞十分一致:“一部意味深長的、充滿喜劇色彩的小說”、“一個描繪中國式欲望與墮落的有趣的故事”、“當代中國的荒誕性”、“處于變革階段的中國……殘酷的真實”{39}。這些話語表現(xiàn)出西方讀者對這部小說的基本認識——展示一個現(xiàn)代中國的模樣,它大約與他們從歷史文獻或中國政府官方宣傳中獲得的認知不同。在這些書評中,還有另外兩個詞語也值得注意:“敏銳的觀察”(the sharp observation)和“超然性”(an air of detachment){40}。讀者大約不會否認前者,文本中描繪出的幾乎無所不在的虛假與欺騙是對隱含作者觀察能力的最好佐證。至于這部作品的“超然性”,讀者們卻恐怕難以達成一致意見。在這部小說中,通過人物有限聚焦的敘事方式和大量的自由直接引語的應用,敘述者巧妙的“講述”(tell)、而不是“展示”(show)了董丹的故事{41},因為故事中的主要人物們,包括董丹、高興、陳洋、矮個子、甚至小梅,都在某種程度上充當了生活的觀察者和評論員。這自然為隱含作者揭露、總結(jié)社會中的陰暗面提供了便利。所有這些努力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直接、有效的告訴讀者:這就是故事世界(現(xiàn)代中國)中的真實。因此,這個故事的講述絕對談不上“超然”。或許這樣來理解這個詞語更加確切:這部小說的隱含作者“超然”于故事世界之外,而正因為這種“超然性”的存在,她才能夠?qū)⑦@個世界(現(xiàn)代中國)描繪的如此令人絕望,并在結(jié)尾處僅留下渺茫的希望。
在美學層面上,讀者可能會感覺這部小說讀來輕松、流暢,并且設(shè)計精巧。在敘事的起始處,讀者就能夠?qū)η楣?jié)發(fā)展的大致方向具有一定的認識,之后的敘事進程以舒緩的節(jié)奏、合理的布局展開。雖然缺乏懸念,讀者倒可以享受到發(fā)現(xiàn)、品味細節(jié)的樂趣和愜意。大量的細節(jié)性描寫(如“書卷形狀的”紀念品)被巧妙的安插在敘事的進程中,蘊于其中的倫理意涵得以有效的傳達。此外,董丹的故事沒有在他對吳總揮拳相向的精彩畫面中結(jié)束,而是在對兩個后續(xù)場景的描述中落幕。這為讀者進一步理解和思考董丹的故事提供了時間和空間。因此,閱讀《赴宴者》對讀者來說應該是個愉悅的過程,尤其是對西方讀者而言。這種閱讀愉悅感無疑會有助于讀者對這部作品做出正面的倫理判斷。然而,從中國讀者的角度來看,這部小說的尺度未免過大,在倫理意向的引導方面也有失偏頗。這會引起讀者對隱含作者創(chuàng)作立場的質(zhì)疑。也許,這就是這部作品在中西方引起的反響差異比較大的原因。
① 高莉:《假面具下的真生活——評嚴歌苓的《赴宴者》》,《語文學刊》2011年第6期。
② 黃瑤、向穎:《中國經(jīng)驗的“異語”表達——論嚴歌苓英文小說《赴宴者》》,《重慶教育學院學報》2012年第5期。
③ 李術(shù)華:《從存在主義視角解讀嚴歌苓的《赴宴者》》,《理論界》2012年第12期。
④⑤⑧ James Phelan, 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 Progressions, 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 Clumbus: 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3-4; p.23; p.4.
⑥ “隱含作者”指的是作者在作品中反映出的形象,它與真實作者不同,通過文本表達的某些原則和理念呈現(xiàn)出自己,同一真實作者的不同作品中可能反映出不同的隱含作者,因為真實作者的原則和理念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是會發(fā)生變化的。關(guān)于這一術(shù)語的詳細論述可參見韋恩·布斯著、付禮軍譯:《小說修辭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和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⑦ 以詹姆斯·費倫為代表的修辭敘事學派認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并不始終具有一種身份,而是在四種身份——有血有肉的讀者、理想讀者、敘述讀者、理想的敘述讀者——之間轉(zhuǎn)換。處于不同位置的讀者對文本做出的理解與判斷也各不相同。“理想讀者”也被稱為“作者的讀者”。“作者為他們建構(gòu)文本,他們也能完美的理解文本”,認可“人物和事件是綜合建構(gòu),而非真實的人和歷史事件”。詳見詹姆斯·費倫著、陳永國譯:《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出版。
⑨⑩ 詹姆斯·費倫:《作為修辭的敘事:技巧、讀者、倫理、意識形態(tài)》,陳永國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63頁;第5頁。
{11} 即“真實的讀者”。有血有肉的讀者會由于自身性別、年齡、社會背景等因素的不同對文本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可能與理想讀者一致,也可能與理想讀者相偏離。
{12}{13}{15}{17}{18}{19}{20}{21}{22}{23}{25}{27}{28}{29}{30}{31}{32}{33}{34}{35}{37} 嚴歌苓:《赴宴者》,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4-25頁;第14頁;第64頁;第31頁;第218頁;第7頁;第110頁;第232頁;第7頁;第7頁;第267頁;第271頁;第275頁;第275頁;第279頁;第279頁;第281頁;第282頁;第276頁;第283頁;第166頁。
{14}{16} Phelan, James. Living to Tell about IT A Rhetoric and Ethics of Character Narration.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5, p.23;p.28.
{24} 聶振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shù)語》,《文學倫理學批評及其它——聶振釗自選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頁。
{26} 全局不穩(wěn)定性”指的是“人物之間的不穩(wěn)定關(guān)系”,它“提供了敘事進程發(fā)展的主要軌道,其解決是實現(xiàn)敘事完滿的一個重要條件(當然,有的敘事并不要求實現(xiàn)某種意義上的完滿)”。詳見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 Progressions, 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
{36} 詳見嚴歌苓:《后記》,《赴宴者》,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2年版,第284-286頁。
{38} 嚴歌苓曾明確表達過這一觀點,詳見《弱者的宣言——寫在〈少女小漁〉獲獎之后》,《非洲札記》,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3年版,第160-163頁。
{39}{40} 參見Geling, Yan. The Banquet Bug. New York: Hyperion East, 2006.封面和封底。
{41} “講述”和“展現(xiàn)”是敘事的兩種基本模式,以福樓拜為代表的“作家和批評家”早就確認,后者的藝術(shù)性要高于前者。參見韋恩·布斯著、付禮軍譯:《小說修辭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頁。
(責任編輯:莊園)
This is How She Introduces China to the World: An Analysis of the Narrative Ethics in The Banquet Bug by Geling Yan
Dong Na
Abstract: A limited focus on her characters and the use of direct quotations in her first novel, The Banquet Bug, written in English by Geling Yan, help the reader, along with Dong Dan, the protagonist, a‘banquet bugposing as a journalist, find out about a surprisingly corrupt modern Chinese society. Falsity and deception, present everywhere in the story, as well as its depressing end, may not only lead Dong Dan but also the reader to despair. Of all the novels published by Geling Yan, this work is unprecedented in its dynamics and its breadth. It is worth looking at the ethical position in which such a story is introduced to the English readership in such a manner.
Keywords: The Banquet Bug, ethics of narration, limited focus on the characters, free direct quotations, corru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