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蘭 陳未沬
說書(續二)
江文蘭 陳未沬

陳:江老師說書生涯當中,有沒有碰到過什么比較苦難的事情呢?
江:我啊?我沒經歷學習的階段,除了排書那會兒時間有些緊。
陳:等于說了書以后沒苦過,跑碼頭的時候也沒什么不順心?
江:沒有的,一開始和亢聞鵑,后來到老書不能說,那我們就說新書,和周蝶英說《梁祝》《白毛女》,也還是有生意的,再后來和朱劍庭,他說功也好的,生意也蠻好。真的沒有怎么不好過。
陳:江老師你那時候說《梁祝》,《梁祝》劇本是哪里來的呢?
江:那是周蝶英的。
陳:那你等于一直在接觸生書,翻來覆去的,舊書、生書來回翻?
江:是的,《白毛女》《梁祝》都是新書。
陳:和朱劍庭《三笑》又有生書,生書雖然說起來吃力,但是到了后來,出來那些中篇,都是生片子,一歇一看,要上臺了,不備課了。
江:是的,都是到臺上見的。
陳:硬記硬背,沒有辦法的事情。
江:那時候,表現稍微好一點的演員,那些調和腔全部都熟的,什么腔配什么樣的感情,都熟悉的。即使你當時給她片子,她可以馬上上臺去唱,都符合的,不會發生腔和詞不配的。
陳:就如同唱昆曲,曲牌懂了,學了詞放進去,其他就都不是事了,腔不會變的。說到中篇,57 年后大量涌出中篇了,你在團里排編過哪些?
江:唱過好幾個,《蘆葦青青》《人強馬壯》《兩兄弟》《三里灣》等等好幾個呢。我到團里以后一直參加中篇的,一到團里第一個就是《劉胡蘭》。后來 55 年就到梅山水庫,那時候基本不說書,體驗工人生活,我們就是類似于慰問演出,去唱一唱,說些短篇,吃飯也是吃大食堂,都是在簡易竹房子里。食堂里的小菜是很多的,咸板鴨最多,咸肉等等,盡你買。我那一組,蔣月泉、張建國、馬中嬰四人一組;買小菜是輪流的,他們男的買菜總是葷菜多,我去買呢總是素菜多。我每次出去買,都關照我:“哎,你過來!你多帶些葷的回來!”不關照我嘛,我肯定是買素菜多。
陳:女的肯定買素菜多些,葷菜少的。男的嘛又大多是吃肉。
江:是啊,都是肉怎么吃得消呢?但是他們要葷菜,讓我多買,他們吃肉都多少結棍。
陳:中篇其實蠻好的,就是把一部書濃縮在一起,都是精華。
江:有些呢,也是創作出來的,到了后來我們這些相對成熟的演員都要求參與創作的,特別是你有角色在里面的,都要自己寫點東西放進去,至少要比原來強,要有一定質量。那時候中篇上臺都要(說)一兩個月,如果是只能說一個禮拜的東西就不行了。像現在這樣,有些是一個禮拜都演不滿的。而且那種中篇都有唱片留下來的,可以到臺上獨唱、參加單獨演唱會的,都是精品。從詞到內容到唱腔,中篇都是主要演員說唱的,像是張鑒庭、朱雪琴這樣的,都是好唱功,都會保留下來的。
陳:是的,現在外面、網絡上也能看到不少中篇唱片被保留。對了,江老師后來你香港有沒有去過?大概幾幾年?差不多也要七八十年代了吧?
江:去過的,八幾年,他們大概 79 還不是 80 年先去過一回,是第一批;等到 81、82 年再去,我也去的;第一批比第二批人少一些。第二批我和蘇老師搭,和蔣老師也有一回(合作),《三搜庵堂》,蔣老師還放了個噱頭:說不是都有客人來嘛,一個電話打到住的房間里,讓下樓見客人,尖刻都要戴好了領帶、整理好衣服。他說他一時間領帶找不到了,就看見邊上床上江小姐的絲襪,不要去管他了,往頭頸里一圍,當它是領帶!我們那次在香港,還被挽留兩天。

陳:那次去有沒有碰到范雪君,彈詞皇后,嫁給“絨線大王”的?
江:碰到的,她也是來聽書的。
陳:她人不算很漂亮的,但是聽說氣質十分好。
江:嗯,氣質好。她到了那里以后,頭腦很清楚,愛人還在的時候,她就把財權捏牢的,她先生對她蠻好的,她那時候是“皇后”,家里人很尊重她的。等到先生走了以后,財權還是在她手里,其他人只好服她的,所以她日子挺好過的;如果她沒捏好財權,小孩肯定不服她,畢竟不是親生的娘。
陳:到了 84 年,你和蔣老有個錄像的,網上有的,是你們團拜的時候,說的《問卜》。
江:是的,就說了一段,吃團子那段。
陳:說《關亡》不說《問卜》的是不是?
江:是的,因為這兩出時間線在一起,一起說就重復了。《問卜》比較厚重,《關亡》比較“薄”,《關亡》沒有《問卜》好。但是《問卜》難說,有很多人說勿連牽,《問卜》里面術語多,算命的術語多,要背這些術語蠻吃力的。《關亡》就沒有的。
陳:我看到現在網絡上有你和蔣老師說的一段《問卜》,正好是有一年的團拜。
江:評彈界的規矩,正月廿四,三皇老爺生日,演員們要弄些節目自己演出團拜,大書說小書,小書唱開篇,錯開來的。
陳:那么你和蔣老師合作,也和蘇老師合作,都是一路,都是蔣調,有沒有什么壓力?
江:心里緊張的,你不能帶歪掉他的。不像和蘇老師一直一起說,雖然說前也要排書的,但是總歸比較熟的,不緊張的,哪怕弄錯了一點,可以調回來。和蔣老師就不行的,他一二三,你一定要接四。
陳:和蔣老師合作大概是哪些年份?
江:就 62 年那么一次,那時候蔣師母肝癌晚期……他回到了上海以后,還是要演出的;那陣子朱慧珍老師身體不好,不能說了,我在上海正好空,蘇老師有事出去了,我每天就拉著他排,上午排兩遍,自己再記一點,下午大華書場說。排書的時候我在邊上想把琵琶練一練,蔣老師說:你不要彈了!因為和我屬于“生手”,他也在背書。
陳:你在邊上彈琵琶要影響他背書了。
江:唉,我嘛和他一起說,我要當心一點的,琵琶要拿出來再練熟練點,他讓我不要彈。
陳:那時候蔣老師大概還不到 50 吧。
江:那時候我 33 歲,蔣老師……蔣老師是 46。他屬蛇的,比我大 13 歲。
陳:今年蔣老師正好 100 歲咯。
江:是的,所以在和人商量要和給他做生日的。
陳:那么,江老師和蘇似蔭、蔣月泉搭檔下來,覺得他倆的區別主要在哪里呢?
江:那是蘇老師的唱是沒有辦法和蔣老師比的,但是蔣老師他起角色的時候,不肯起足的,因為他自己賣相好的,但是書里難免有丑角的,起丑角是要破壞他形象的,所以角色最多一顯,不起足的。他主要靠唱的,他說表也好的,不靠角色的。而且他的說表現代化,不老腔老調的,說著玩的感覺,不做作的。
陳:嗯,蔣老師說得自然的!那么蘇老師呢?
江:蘇老師雖然唱不如蔣老師,但是角色研究得深入,每個角色都不同,也很受歡迎的,受歡迎的程度不輸蔣老師的。
陳:等于就是蘇老師表演上出眾。
江:哎,是的,表演上向劉天韻學習。隨便說什么書,角色到他手里,他都要鉆研的。
陳:你和蔣老有 24 回錄音的,在哪里錄的?
江:在上海大華書場錄的,電臺上到書場里現場錄的,所以說得效果不錯的。
陳:我覺得電視錄評彈,最好還是要到現在錄,現場效果好,不然要沒勁的。要有互動,有笑聲有拍手,氣氛都會好,說書人也會越說越來勁的,藝術上需要帶一點點“人來瘋”,有鼓勵效果,會越表演越好的。
江:是的。
陳:那么前面講到《問卜》,我還看過江老師和薛君亞老師說的《關亡》。
江:那時候是紀念周玉泉。
陳:我看好像是 1987 年的時候。
江:是的,在蘇州說的。
陳:那個噱頭印象深刻的:老太太問丫頭,怎么想到請來了關亡?丫頭因為方才老太太告訴她不要出聲影響關亡婆去陰間請靈,就和老太說不要出聲。然后老太說了句,不要緊的,關亡已經到了陰間了。丫頭就問,怎么這么快啊?薛老師這時候就用了很新的噱頭:他們陰間已經有高速公路了。這個說法很貼近時代,能引起共鳴,大家一笑的。
江:是的,蠻有勁的。
陳:后來你 92年在常熟和華士亭錄《三笑》,應該是 91 年年末、92 年年初,天還蠻冷的時候。也是那個年份你拜黃異庵的?
江:是的,約好早上去虞山吃茶,結果大風,灰沙很厲害,說好的學生都沒來,只有我一個去了。黃異庵就很感動的,說我一個女同志冒著這些風沙跑過來,就說起自己那時候沒有女學生的,我就說那我拜你做先生嘛,我就站在那里,我說別的沒有的,我就給你三鞠躬吧。
陳:你那時候已經很有名氣了,還拜了黃先生做老師?
江:要拜的,也不是嘴上喊一句先生,要拜心里的。黃先生年初一生日,我一定要去的,總歸十來點鐘到先生那里,陪他吃碗面,飯不吃的,我就當去討教。后來先生走了,大概六七年前,師母身體不好。就打電話問師母,師母說,晚上熱,睡不著,就喝冷水,舒服了再說。第二年春末我就拿了錢讓人給師母買個空調。
陳:哦,她熱了睡不著,就喝點冷水降溫,結果吃壞了胃了。
江:唉,聽到我心里都酸了,這么一把年紀了。有了空調,她就不用半夜喝冷水了。
陳:那真是太不容易了。因為我聽說黃老師晚年不太好,。所以走了以后,黃師母應該也過得不太行,只能顧個溫飽了。
江:以我的經濟條件,給她買空調是沒問題的,但她可能就不行了,她是低保戶,可能還不太舍得。所以我想要給她解決根本問題。我經常跟她通通電話,如果我一陣子不打,她要擔心的,會問別人我好不好。我也要擔心的,師母對我很好的。她一直說不用我去看她,只要多通通電話。我們相差八歲。師母為人也是很好的,有人去,總是一碗碗面下了給人家吃的,澆頭也準備的,有魚有肉。
陳:喊是喊師母的,其實就是一個大姐。兩人相互牽記,你對她好,她也對你好的。你的為人真是很少有的。聽說你去上海還要去看朱劍庭的。
江:要的,多遠都要去。他做上手的,他也要教我的,以前說書,女下手不太有人教的,他一直教我,所以我不忘記的。
陳:這就要講到,那時候拜先生,心里是真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現在就很少了,學生和師傅之間,很多就是經濟交易了,情分少了很多。不過我覺得做人還是要憑良心的。
江:唉,對的。蘇州還有一個老的評彈藝術愛好者俞中權老先生,會寫會唱的。我回到蘇州總要去看看他的,坐車坐到附二院,走進去,也挺長一段路的。我腿腳雖然有些不便,俞先生經常讓我不要去的,但是我還是要去的。我到蘇州待幾日,我總歸要去一趟的,老先生那點學問我是很佩服的,總歸要去看看。要是實在時間短,我打個電話,說聲不去了。他總讓我不要去,他住在三樓的,我說我腿腳總比你好些,還是要去的。
陳:這些都是你和老師們的事情。至于你收張建珍當徒弟是很晚了吧?是他們提出拜你的?
江:是的,他們提出來要拜我。那時候正巧王柏蔭去東山,我和王柏蔭去演出,說一回書。在車上,我就說我是下手,收學生不太合適的,王老師他們都說蠻好的,現在《玉蜻蜓》也很受歡迎的。我就答應了。
陳:等于是第一次收學生,帶徒弟帶得很晚了。江老師太謙虛了。
江:畢竟我是下手嘛。
陳:你收了張建珍過后,那些書都是你排給她的嗎?
江:不是的。她們就說自己的書,原來是說《血濺九龍冠》的。
陳:她們這些以及更年輕一輩的,感覺傳統書是不能放的,傳統書已經是經典了,是招牌菜,現代書也要結合著放進去,要加些新的東西進去是不是?符合時代的東西,可以引起共鳴的東西。
江:是的,她們應該借鑒傳統書里的寫法,自己要有創作,要加些新的東西進去。不一樣的角色也要弄出不一樣東西來,特別是語言上。新的書要弄些近代的東西。
陳:江老師說到何時算稍微歇下來一點,不太唱了呢?
江:歇是沒怎么歇,我退休是 58 歲,延后的。因為我母親身體不好,在蘇州待了一段時間,所以退得晚了點。退了以后,有演出我也去的,團里也會安排,我不計報酬的。那時候張國良要做舞臺生涯60周年,叫我去唱個開篇,我聽說后就同意的,就六七分鐘,我算好時間,就去了。

陳:江老師我們接下來談談看傳承和發展。首先這個評彈,它最早可以追溯到什么時候?網上的乾隆下江南聽書的起源傳說,肯定只是個傳說啦。
江:一開始是揚州書發展,柳敬亭。蘇州書真正發展也長毛過后。
陳:發展到 50 年代是最巔峰了吧?
江:是的,50 年代發展得最好。以前女的是不進光裕社的,女的進普裕社,女的只能說女雙檔,不能男女搭檔的。
陳:類似于“傳男不傳女”,這有什么說法嗎?
江:就是規矩,不能讓女的進光裕社的,男女不可以同臺演出。
陳:那么后來怎么打破的呢?
江:后來解放了,思想也開放了,以前那種屬于封建。
陳:再往后就是“文革”了,對評彈沖擊很大的。突然想到,江老師你和朱雪琴有沒有合作過?
江:臨時搭過,她要唱,我幫她彈,隨便搭兩聲。有次很好玩的,她彈起來是半過門,我是出全過門,一直相差半拍。我趕緊停掉,停掉以后再跟上去,不然一直要相差半拍。
陳:因為說到朱雪琴,要說到和她合作的郭彬卿。聽說沒有郭彬卿的琵琶,別人都沒有辦法和朱雪琴搭了。郭彬卿就是“文革”時候自殺的。
江:是的,郭彬卿的琵琶是好的,間隙的地方都能給你填滿,他彈琵琶是真好聽,是絕了。他和朱雪琴,上手唱也好,下手琵琶又好,生意是好了。朱雪琴大喉嚨,聲音不高的,最多到 B,一般女同志要到 C 和升C 的,她就到 B,但是她會用假聲,能翻上去。這樣兩段聲音,別人聽著就好聽了。郭彬卿的喉嚨也好的,他唱到 B,哪怕再高些調,他照樣唱得上,唱真聲的。郭彬卿這個人主要脾氣太順心,人是不壞的,小時候因為好像是外婆帶大的。
陳:哦,比較寵,順著來的。但是人是很好的。
江:唉,“別人有的我也要有”這樣的。是的,人很好的。他呢主要是迷信,他給自己算命,算到一半說算不下去了。他就說算不下去就是說明人沒了,命到此為止了,就覺得自己不能活下去了,然后就自殺了。他還一直要和我說:“江文蘭,我給你算過命的,你不能告訴別人的哦。”你說我沒事要去把自己的命告訴人家干嗎呢?他跟我說:“你是無貝之才,不是有貝之財的。”我跟他說是的,我是從小就窮的呀。
陳:哈哈哈哈,這人很有意思。
江:人蠻好的,很作孽。他結婚是和常熟一個(女子),后來兒子也是跟著娘(生活)的,等郭彬卿走了以后,兒子來上海的。那時候郭彬卿未出山之前,在一家煙紙店里做的,他看起來蠻老實的,后來就和店主的小孩結婚的;出山以后,他就有點嫌棄人家了,鄉下人畢竟俗氣了,所以郭一直不回去的,也不要他們去上海,像分居。
陳:看到網上有照片,他賣相也蠻好的。“文革”走掉的那些評彈藝術家,真是很可惜的。再后來就恢復演出了,不過鼎盛時期也就過了。一直到九幾年,江老師有沒有錄過蘇州臺的電視書場呢?像我這輩,屬于你們這些老藝術家的孫輩人,小時候接觸評彈,就是通過電視書場,太小家長也不讓跑書場,而且我小時候書場也不多了,不比你們那時候娛樂生活主要就是聽書,走兩步就有一個茶館書場的。
江:等到正式開始有電視書場,我年紀也蠻大了,演出也不多了。九幾年,我差不多 60 多了,那時候中篇就會演的,有時候說中篇,電視書場的時間不夠,就兩回兩回來,再不夠就分三四天。
陳:我覺得電視書場屬于比較新的聽書形式,因為九幾年彩色大電視普及了,家家戶戶可以通過電視看說書了,也算一種風潮,屬于當時的新媒體和評彈的結合。但是現在電視書場也放得不多了,大多是下午的時候放一會兒。
江:現在的電視書場,是蘇州九套有的,一套有時候也會有。
陳:但是它播放的時間就不太好,都是下午,其實年紀輕的人都聽不到的,要上課的上課,要上班的上班,只有在家里沒事情做的老爺子老太太聽聽。
江:是的,他主要晚上是不放的,只有白天有。
陳:如果主流媒體有心扶持,那么多電視臺里最好還是有一個電視臺,在晚上大家有空看電視的時候,放一段評彈。
江:這個確實還稍微,以后可以去提一下意見的。
陳:同時還希望社會上有些地位、說話有分量的人,在背后推一把,就好像白先勇推昆曲那樣。
江:哎,是的。然后那些傳統的書目,最好還是放老藝人的錄像,你讓年紀輕的人依樣畫葫蘆地學,學不好,沒有吸引力的。
陳:那么宣傳上要怎么做呢?我覺得啊,可以先做相對表面的東西,和流行文化結合,讓不知道評彈藝術的和沒聽過的先知道,讓知道但沒興趣的先培養好興趣,然后再把勾起興趣的這群人拉回書場,最后還是要回歸書場的。然后廣告也可以做起來,那些賣相好的評彈演員,可以接些廣告,走入大眾視角,他們也是明星啊,只不過表演的藝術形式不同而已。
江:哎,對的對的。要讓那些有吸引力的人和故事推出來,把觀眾拉過來。
陳:為什么沒想到拍些評彈藝術家過去的故事呢?弄些文藝電影出來。很多跑碼頭、拜先生的故事,都很有人生的哲學,還能窺見一些過去的生活。還有我覺得書也可以改革,特別長的可以濃縮一下,節奏變快一點。就像以前你們說的中篇那樣,因為社會生活節奏快了,很少有人愿意慢吞吞地聽你“且聽下回分解”了。因為這個是可以改的,不像昆曲它慢,是因為不能快,快了就不叫水磨調了。
江:是的,書如果短了呢,聽客注意力都要集中的:哦,只有一檔,不要漏了細節!一檔就要過去的。如果慢了,你定定心心,打個瞌睡也不要緊,隔了一段時間醒過來,發現還在那里。所以可以快一些,要先抓住聽客。
陳:現在聽客其實不如從前“嘴巴刁”的,不會給說書先生太大壓力,其實應該更好說才對。
江:哎,現在聽客其實不會給說書人挑錯。
陳:這些都是講到傳承發展的問題,現在的評彈,說是說學的人還是有的,政府也是重視和扶持的,但是聽的人還是越來越少。江老師認為,評彈的發展主要要怎么弄呢?
江:發展啊主要要靠人,要靠說書的演員,靠外人幫助是沒有用處的。你幫得條件再好,都替你鋪墊好,你只要去說就好了,但是上去說的人不行,又有什么辦法呢?所以主要還是要靠說書的人。
陳:你說發展主要看人,要靠唱評彈的人。對于唱評彈的人來說,我認為,一個要喜歡,一個要有一定的文化基礎,要多看書,要對自己要說的東西想辦法去改編,像江老師您這樣,按照自己的特色去改。要改得適合自己,改得貼近現代。不過說到傳承,現在聽書的觀眾也不行:年紀輕的很少有人聽,大部分還是年紀大的人去聽,聽眾里真正懂的人又少,就好比說之前江老師唱《楓橋夜泊》,里面的停頓和音樂的編排,很多人是聽不出名堂的。大部分人聽書,就是聽個故事,也分不清楚好壞,提不出意見來。評彈人得不到應該有的反饋,也阻礙了進步的。
江:這確實不是好事情。另外政府扶持拿死工資,吃大鍋飯是不行的。
陳:基礎工資是要有的,說得好的應該給些獎勵,有激勵的作用,有了激勵就會想辦法去改進。隨便什么東西,你有了自己的東西就好了,如果聽客不懂,就要說到他們懂。
江:對的,以前跑小碼頭,去那些小鄉鎮小村落也說的,鄉下農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的,不也能聽懂嗎?說來說去還是要靠說書人自己,真正講得好的,自然而然還是能留住聽眾的。
陳:中央電視臺近幾年兩次在大型晚會上有評彈的節目,一次是14年的中秋晚會吧,節目沒記錯的話,叫《楓橋夜泊》;最近一次就是 16 年春晚了,節目叫《山水中國美》,就是您的學生張建珍和高博文先生一起上去唱的。基本就是排演成一個歌舞節目了,主要是唱,結合其他藝術形式。然后這兩個節目一出現,反響很好,特別是在網絡上、年輕人中間,掀起熱潮了。尤其是今年春晚這個節目,大家甚至說“這個節目拯救了整個春晚的審美”,都說美,聽不懂也沒關系,聽不懂都是美的!因為首先蘇州話就好聽,我那時候在香港讀書的時候,課余和幾個廣西人、東北人在學校休息室,正好那天我媽打了個電話給我,那我和家里人說話當然是說蘇州話的。等我電話打完,他們那幾個廣西、東北人就湊上來,問我,你剛才說的就是蘇州話啊?你們的評彈是不是就是這樣的?啊呀,真好聽!我乍一聽覺得很奇怪呀,怎么會好聽呢,剛才那個電話我和我媽因為一件小事情爭了幾句,我覺得都有點吵小相罵了。然后我就實事求是說,我說我剛才在吵架呢。我同學就很驚奇,問我:你們蘇州人吵架都這么好聽啊?
江:唉,這個是有俗語的:寧可聽蘇州人吵架,不聽寧波人說話,蘇州人確實吵架的聲音都是糯的。《楓橋夜泊》我弄過的,不過不是你說的那個,不算是評彈,但是音樂基本上可以算是。
陳:是你自己編的?
江:是的,譜也是我寫,我來唱給你聽。(江老師現場清唱《楓橋夜泊》)
陳:你的停頓、平仄都很有味道,一聽就是懂的人編出來的,包括中間你哼的音樂,也有一種河面起伏的感覺。
江:這個我自己編得很滿意。“鐘聲”的時候正好“咚咚咚”三下音樂表達出來。
陳:是的,一下子這個畫面就出來了。
江:有時候去見評彈票友,他們讓我唱,我就哼這段,他們都喜歡的。也都接受,都懂的。音樂對詞都很服帖的。
陳:也正好是配你的喉嚨。
江:是的,太亮的喉嚨味道也不對了,音色要稍微弄得暗一點。
陳:評彈應該多和新媒體結合,你看中國已經有一些傳統曲藝藝術,和電影、電視結合了,慢慢又回到了觀眾視線,引起年輕人的注意。我感覺首先像電視書場,就應該配一個字幕。講到符合時代的東西,我知道前幾年開始,很多傳統藝術形式都會和新媒體結合,比較多的就是和電視、網絡合作,推出動畫版,甚至講的東西還有外國的故事,來吸引年輕人的關注。比如說,京劇版的《悲慘世界》、評話版的日本動漫,最多的就是相聲做成的動畫。我知道評彈界也做過,徐麗仙的彈詞開篇《新木蘭辭》和張鑒庭的《王大奎拾雞蛋》也做過這種動畫片段,其實我覺得這種藝術形式的結合倒是可行的。日本也有類似于評彈、評話、相聲的曲藝形式,他們叫落語、漫才,像“落語”的“落”就是“落回”的“落”;也是穿傳統服裝,最早說的傳統曲目是明朝馮夢龍的《笑府》改的,也有單檔、雙檔的形式,漫才雙檔也分“上手”和“下手”。他們這個東西就和現代新媒體結合得很好。比方講日本的年輕人喜歡電影、漫畫的,他們的電影、漫畫題材里就有講落語的,很有意思,能學到不少東西。我認為評彈也該多和這種新的東西結合,拉牢年輕人,因為最后你的觀眾還是需要年輕人去構成的。所以傳統的和新的一定要結合起來。
江:哎,對的!年紀輕的觀眾要抓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