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浩 周勇
英國學者米勒曾在《被遺忘的盟友》一書中,認為二戰中的中國是一個在一場讓美國、蘇聯和英國出盡風頭的戰爭中跑龍套的小演員。米勒為世界忽略中國抗擊法西斯的貢獻而遺憾,也委婉指出,重慶是一座被遺忘的“戰時首都”。[1]眾所周知,二戰期間的“倫敦、華盛頓、莫斯科和重慶”是四大戰時首都,但相比較倫敦、華盛頓與莫斯科仍然作為首都,仍然為后人稱頌在二戰中的偉大貢獻,中國的戰時首都重慶——則正為人們遺忘。盡管在當代史學界,重慶作為戰時首都仍不時以史料形式得以重現,但與重慶作為戰時首都在中國抗戰中的作用、中國抗戰精神象征以及當時重慶在國際上突出地位而言,我們對“戰時首都”方方面面的研究仍顯不夠。
一、“戰時首都”的名稱變遷研究
國民政府對重慶的稱謂是“乙種市”、“直屬市”、“陪都”、“行營”、“永久陪都”等。中國抗戰大后方歷史文化叢書《遷都定都還都》卷對此作了文獻梳理:1939年5月5日國民政府改重慶為直屬市,“重慶市,著改為直隸于行政院之市”;1940年9月6日國民政府定重慶為陪都,“茲特明定重慶為陪都,著由行政院督飭主管機關,參酌西京之體制,妥籌久遠之規模,借慰輿情,而彰懋典”;1945年8月,抗戰勝利后,還都南京在即,重慶作為戰時首都功能日益弱化,故在1946年4月23日國民政府恢復設置重慶行營。[2]
從遷都重慶之始,當時重慶尚未明令“陪都”,但中國各界包括國際社會均認為重慶就是“戰時首都”。1940年2月作者民明就在《世界知識》上的撰文《戰時首都對于立拉愛加盟蘇聯的反響》稱:“自七月二十七日立陶宛、拉脫維亞和愛沙尼亞三國人民議會宣言‘改民主共和國為蘇維埃共和國的消息,傳到我們的戰時首都重慶,中樞當局對于此事,是堅持最高領袖‘以不變應萬變的原則,抱著清晰而鎮靜的態度。”[3]文中即以“戰時首都”稱呼重慶。后來有更多文獻提及重慶即為“戰時首都”,1940年9月9日《大公報》發表社評《祝重慶陪都》,文中明確使用了“戰時首都”:“我們的抗戰,已進行了3年又2月,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國府宣言移駐重慶,重慶之為中國的戰時首都、抗戰司令臺,迄今已2年又10個月。”[4]可以看出,盡管還沒有官方關于“陪都”的明令,重慶作為“戰時首都”已在抗戰時期得到各界的認可。
現代學者也多以“戰時首都”稱呼抗戰時期的重慶。50年代的《教學與研究》有文提及,“由中國戰時首都重慶的幾千名居民簽名的慶祝紅軍建軍二十四周年慰問紅軍將士書,可以說明這些信件的內容。”[5]田茂德等還在《抗日戰爭時期四川金融大事記(初稿)》指明了重慶成為戰時首都的具體時間:“抗日戰起,國共合作,國民政府遷川后,1938年11月20日定重慶為戰時首都,中共中央南方局隨即由漢遷渝。”[6]其后學者多持此說,唐潤明《試論國民政府遷都對重慶的影響》:“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自1938年11月國民政府明令遷都重慶后,重慶就開始成為中國的戰時首都并逐漸發展成為國民黨統治區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社會、外交活動的中心。”[7]刊于2016年《文史天地》的《重慶的陪都時期:舊貌換新顏》亦持此說:“1937年11月20日,隨著國民政府發表移駐重慶宣言,重慶成為戰時首都。”[8]
抗戰時期重慶雖擔負起首都功能,但官方無“戰時首都”稱謂,其最高稱謂是“陪都”或“永久陪都”。但從前期論述可以看出,學界對重慶抗戰時期作為首都功能、貢獻和地位是高度重視和意見統一。
綜合來看,重慶在抗戰時期城市名稱經歷了“行營”、“直屬市”、“陪都”、“永久陪都”等官方稱謂。實質上,重慶自遷都初期就擔負了“戰時首都”功能,在抗戰中作用突出,已在學術界得到了無可非議的認可。
二、“戰時首都”形成過程研究
在研究過程中,史學研究者疑問國民政府是否有意確定西南為抗戰大后方,亦或是在全面抗戰爆發后,迫于形勢,臨門一腳,遷都重慶?全面抗戰爆發之前,國民政府是否就重慶作為戰時首都有所準備?隨著史料的發現,“戰時首都”的形成過程也逐漸清晰,前期論述多有涉及,但仍有爭論。
臺灣學者多認為1935年蔣介石首度入川后即確定建設以四川為中心的抗戰大后方,蔣緯國在《抗日御侮》(第2卷)中說道:“從二十四年(1935年)開始,將四川建設成后方根據地以后,就預先想定以四川作為國民政府的基地。”[9]劉紹唐的《民國大事日志》、吳相湘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史》、周開慶在《蔣總統與四川》等均持這一觀點。
大陸學者亦多贊同此觀點,并認為川政統一后,國民政府為加強對西南地區的控制,于1935年10月設立了軍事委員會委員長重慶行營,川、康、黔、滇、藏五省的軍隊均受其節制,重慶成為西南地區的軍事、政治中心[10]。學者們多以蔣介石發表1937年10月30日《國府遷渝與抗戰前途》的講演為據:“國府遷渝并非此時才決定的,而是三年以前奠定四川根據地時所早已預定的,不過今天實現而己。”[11]從而認定遷都重慶是蔣介石和國民政府早有預謀。
也有學者認為蔣入川沒有預作準備,張國鏞在《關于國民政府擇遷重慶問題的再探討》中認為:“蔣介石在1935入川追剿紅軍時沒有擇定四川這一抗日復興的最后根據地,更沒有‘想定重慶就是未來國民政府的基地。蔣介石擇定四川為抗戰的最后根據地是在1936年及其以后,而國民政府擇定并正式決定遷都重慶則是在1937年10月以后”。[12]蔣介石決定遷都重慶實為臨時決策,具有偶然性。
至于遷都的原因,多認為重慶地理位置獨特,冬天多霧,利于保藏實力,同時四川為“天府之國”,富庶,能為抗戰提供更多的物質保障。黃立人等在《論國民政府遷都重慶的意義和作用》指出重慶自身所具有的作為戰時首都的諸多有力因素和條件,黃立人等還分析了國民政府在遷都重慶之后的一段時間內一直未曾就重慶成為“陪都”正名,黃文指出,“最明顯的因素在于已定西京陪都在先,如果定重慶為陪都,就會形成在西部地區同時又兩個陪都的局面,顯然有悖于常理”。[13]有的學者還從政治、軍事形勢上分析國民政府放棄已有陪都西京(西安)而遷都重慶的原因,“西北地區接近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對于堅持反蘇、反共的國民政府來說,其感受到的威脅并不小于日本。另外,西北地方軍閥也一直未被國民政府完全控制。”[14]
1937年11月國民政府遷入重慶,到1940年9月6日明令重慶為陪都,幾乎三年的時間,官方未明確給予重慶“陪都”名分,似乎有悖常理。但肯定的是,重慶即使作為直屬市,也已經承擔了戰時首都功能,經受了戰火考驗,至于后期以“陪都”或以“永久陪都”賦予重慶“首都”名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三、“戰時首都”的地位與貢獻研究
《國民公報》在1946年5月以《熱鬧了南京,冷落了山城——還都后重慶巡禮》為題,寫出了重慶在國民政府還都后“景物已非,不勝今昔”,表明重慶完成了戰時首都的功能,城市地位明顯受到冷落。但研究者對重慶作為“戰時首都”在抗戰中的貢獻,抗戰精神象征以及國際形象上的研究前期著述較多。
(一)抗戰中的貢獻
重慶作為“戰時首都”,承擔了首都功能,使國民政府機關部門在此安全辦公,同心協力抵抗日本侵略。同時,重慶四川為中心的大后方,還提供抗戰所需的強大人力物質保障。學者們對重慶在抗戰中的貢獻,做了更多的史實發掘。據不完全統計,在八年抗戰中,四川除有40余萬川軍將士效命疆場外,為國民黨軍隊輸送壯丁2578810名,約占全國實征壯丁數的五分之一。[15]直至現代學界,仍然不斷再做數據統計,《中國近代人文精神在抗日戰爭時期的重要發展———以戰時首都重慶的抗戰及其精神為例》闡明:“整個抗戰期間,包括戰時首都重慶在內的四川給前線輸送了大量兵員,應征赴前線的兵員達300多萬人,做出了巨大的犧牲。”[16]
精確到重慶一市,重慶在抗戰中損失和貢獻,近幾年的研究也得以明晰。研究表明,重慶抗戰期間直接傷亡32829人,災民人數達172786人,財產損失價值法幣100億元。[17]表明以戰時首都重慶為中心的川渝兩地為抗戰做出了極大貢獻。
(二)抗戰精神象征
首都不僅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在戰爭年代,首都是國家存亡和民族精神象征。面對日軍步步緊逼,媾和、投降等失敗論甚囂塵上,重慶作為戰時首都,成為抗戰精神的堡壘,是中華民族挺立不倒的象征。周勇撰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與城市發展的雙向互動:基于近代以來重慶城市史發展的考察》認為:“抗日戰爭時期,從北方的哈爾濱到南國的廣州,從東邊的上海到西面的太原,日軍兵鋒所至,中國的大城市相繼陷落。而唯有重慶巍然屹立,成為中國戰時首都、中共中央南方局所在地、中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重要舞臺。作為中國抗戰時期大后方的政治中心,重慶人民團結在中國共產黨主張建立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偉大旗幟下,堅持抗戰到底,直至最后勝利。”[18]戰時的重慶,不僅是一座城,更是中華民族戰勝日本侵略的精神堡壘。
(三)抗戰時重慶的國際形象研究
抗戰前,重慶是西南重鎮,也是四川最早開埠的城市。英人好博遜在考查了四川地域情況后,敏感地覺察到重慶貿易中的重要地位,經由重慶的四川省輸出貿易額,毫無疑意是巨大的,它還有能夠更大擴展的一切征象。這可能是較早的國際人士對重慶的認識。
但抗戰以后,重慶是中國的戰時首都,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東方戰場統帥部所在地,其國際形象堪與倫敦、莫斯科、華盛頓等首都相媲美。張瑾在《“新都”抑或“舊城”:抗戰時期重慶的城市形象》中引用了白修德對重慶的印象:1939年初春,美國人白修德抵達重慶,他觀察到了國民政府移駐重慶后的政治氛圍:“每天清晨,處處都可聽見凄楚動人的國民黨黨歌:‘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建民國,當我努力把這首每天把我們從夢中吵醒的歌翻譯出來時,西方的來訪者都不禁為這又滑稽又嚴肅的歌詞捧腹。但是配曲卻是既令人激動又令人感傷的,我一聽到它就感到震動。黃昏,當國民黨的十二羅經點星旗徐徐降落時,軍號齊鳴,傳遍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我也為之感動不已。”[19]在抗戰的大環境下,重慶處處散發出一種英雄主義的氣質,是一個國家精氣神的外在呈現。可以說,重慶的城市的形象實質代表了戰爭時代的中國形象。
《時代》周刊是美國的主流報刊,一定程度反映和代表了西方社會對重慶的基本印象。陳微的論文分析了《時代》周刊對重慶的印象:重慶形象符號還包括“追求民主”,“為中國獨立不懈抗爭”的國民政府以及美國政府對其的支持。[20]重慶在西方人眼里是中國獨立不懈抗爭的精神象征。
戰時重慶的國際形象在世界各國范圍內得到高度贊揚,《重慶抗戰大事記》撰文引證了美國總統羅斯福親自書寫的褒獎重慶人民抗戰貢獻的頌詞:“余謹代表敝國人民向重慶市敬贈斯軸,以表吾人欽佩該市遭遇空前未有之空襲時,人民堅定鎮靜不被征服,足證恐怖主義對于爭取自由民族不能毀其精神,此種為爭取自由表現之忠實,將鼓舞來世而不朽。”[21]
四、“戰時首都”研究展望
研究中國的抗日戰爭,應該是全貌的、立體的和尊重史實的,在抗戰研究中構建好中國抗戰文化的主流思想,我們就不能忽略抗戰大后方的突出貢獻,尤其是“戰時首都”重慶在抗戰中突出貢獻和精神象征。研究抗戰,“戰時首都”是不能繞過的課題,對于它的研究還需增加寬度,拓展廣度,發掘深度。
(一)“戰時首都”形成的細節研究有待清晰
首都的形成絕非一朝一夕一蹴而就,需要涉及到當時的政治、軍事、文化以及城市地理等各方面因素。重慶何以成為“戰時首都”,它不僅是當時最高領袖蔣介石的決策,也是時勢使然,更多的是中國人民對戰勝日本法西斯侵略的一種戰略選擇,是抗戰歷史的見證。在“戰時首都”形成過程中,遷都重慶是必然還是偶然?皆有待詳考,需要學界給予更多關注。
(二)“戰時首都”實施的過程研究有待深化
以1938年11月20日為時限,重慶就擔負起“戰時首都”的功能,在這個實施的過程中,重慶經歷了“行營”、“直屬市”、“陪都”、“永久陪都”這樣一個過程,每個過程怎么決策?為何做出這樣的決策?以及每個階段,重慶為抗戰所作貢獻相關研究均有可以深化的空間。
(三)“戰時首都”蘊含的民族精神研究有待發掘
歷史最大價值,是它的經驗值得人們汲取,是它的教訓值得人們借鑒。抗戰精神是抗戰過程中形成并激發中國人民勇敢打敗日本法西斯主義,同時它也匯聚到中華民族的優秀的傳統文化中,成為中國先進文化的主流。那么,在抗戰最激烈的時候,重慶作為國家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帶領著全國人民勇敢抵御日本侵略者,承受著日本軍機的狂轟濫炸,筑起抗戰精神,是值得我們永世銘記。發掘“戰時首都”蘊藏的偉大抗戰精神,也是我們史學工作者責無旁貸的任務。
(四)“戰時首都”國際形象研究的有待提升
在國際上,更多人歷史記憶中,重慶是“戰時國民黨政府的首都”。但是,在西方主宰了書寫二戰戰史研究的話語體系,“在過去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人民抗日戰爭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重要地位,在西方主導的研究與媒體中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肯定。”[22]重慶則是一座正逐漸被遺忘的“戰時首都”。所以研究中國的抗戰史實,“戰時首都”重慶是不可繞過的課題,研究者應該努力追尋,下大力氣,進一步發掘戰時重慶的歷史資源,借鑒西方的戰時資料,建構真實的中國抗戰歷史形象,進而塑造好中國國家形象,為民族復興尋找“歷史”基因,提供精神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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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汪 浩,中共重慶市綦江區委黨校教師,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近代史博士
周 勇,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宋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