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宏+張文俊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這樸素的近乎直白的詩句何以竟能產生撼人心魄的藝術力量,深切地打動億萬人的心靈,使讀者情不自禁地像詩人一樣流出激動的淚水呢?因為它道出了人類社會一種最深沉的感情,撥動了人們心靈深處最易引起共鳴的心弦,那就是:土地之戀。與大多數現代作家一樣,愛國主義是推動艾青思想發展的原動力,也是推動他走上創作道路的原動力。
在現代中國,愛國主義的思想感情構成了整個社會的情緒氛圍,它是回蕩在詩人“蘆笛”中的感情基調,是浸染于作家筆端的情緒底色。并且由于時代環境、個人生活的不同,在表現這一共同主題時,每個作家所譜寫的曲調、繪出的圖畫也各具風采,各呈個性。令人心悸的童話般的童年和“游浪與監獄”的青春歲月決定了他走上詩壇后并沒有在象牙塔中淺唱低吟,而是透過鐵窗陰森的欄柵去尋覓太陽的光芒。
抗日戰爭爆發后,艾青“拂去往日的憂郁”,迎著“明朗的天空”開始了新的跋涉。他“滿懷熱情地從中國的東部到中部,從中部到北部,從北部到南部到西北部——延安”,足跡遍及大半個中國的廣袤的國土。他和那些在戰爭中喪失家園、流離失所的苦難的人民一道流徙。在路途中,他更多地接觸到了現實的悲痛。那滿目瘡痍的國土,那深重災難的人民,那不屈不撓為了民族解放而浴血奮戰的戰斗者都給艾青留下深刻的印象。火熱的戰斗,時代的精神激勵感染了這個民族志士、愛國詩人,促進了他創作激情的高漲。從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零年是艾青詩歌創作的高峰。在這期間,艾青的《北方》詩集出版,收錄了《復活的土地》、《他起來了》、《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乞丐》、《驢子》、《手推車》和《我愛這土地》等八首詩歌。
《我愛這土地》是北方組詩的代表作,同時也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愛國主義名篇,是足以為詩人帶來不朽詩名的傳世之作。
歌頌祖國,贊美人民是艾青詩歌中永遠唱不盡的主題,而“土地”則是艾青眾多詩歌的中心意象之一,是他愛國詩情的不竭源泉。在《北方》中,詩人以蒼涼的筆觸描寫北方的土地:漫天的風沙、荒漠的原野、干枯的小河及頹垣荒冢,“北方是悲哀的/從塞外吹來的沙漠風/已卷去北方生命的綠色/與時日的光輝”,就連“惶亂的雁群”也“擊著黑色的翅膀/叫出它們的不安與悲苦”。但詩人卻并沒有因北方的貧窮和戰爭的蹂躪而鄙棄它,相反,“撲面的風沙/與入骨的冷氣/也決不曾使我咒詛/,我愛這悲哀的國土/一片無垠的荒漠/也引起了我的崇敬”。他堅信“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永遠不會滅亡”。雖然“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的中國”,一幅幅雪夜流民圖、一曲曲悲傷的交響樂使我們的心中流淌著許多的“悲憤的河流”,“無止息地吹刮著激怒的風”,但這畢竟是生我養我的祖國,“我在沒有燈光的晚上/所寫的無力的詩句/能給你些許的溫暖么?”為了她歌唱,即使嘶啞了喉嚨,嘔出了心血,痛苦而死,也要死在這塊土地上。“然后我死了,連羽毛也要腐爛在土地里面”,化作春泥更護花,刻骨銘心,至死不渝。在艾青的詩里,“土地”的意象是和祖國母親的形象疊加在一起的,“土地”是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的家園,是養育了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的古老的國土,祖國的土地像乳養孩子的母親一樣,哺育了中華民族的代代兒女;而在“土地”的意象蘊意中,默默奉獻的偉大與樸素,沉默中蘊含著寬厚、仁愛、純樸與艱忍的特征又和大地上辛勤勞作的農民何其相似。“大堰河——我的保姆”不就是這樣的一個沉默的大地母親的形象嗎?在“土地”的意象中凝聚著詩人對祖國、對勞動人民最深沉的愛——憂郁、悲哀而深沉的愛國、愛民的思想感情,這正是艾青詩歌巨大思想魅力所寄。象希臘神話里的大地之子安泰一樣,艾青的根是深深地扎在祖國大地、人民生活的沃土里的。
詩歌的基調是憂郁和悲哀的,但憂郁中流露出不平,悲哀中顯出壯烈。這種憂郁和悲哀是艾青植根于國土的淪喪和人民深重的苦難所特有的感情。它以不同的形態積淀在他的不少詩篇里,具有強烈的社會色彩。艾青曾說過:“叫一個生活在這年代的忠實的靈魂不憂郁,這有如叫一個輾轉在泥色的夢里的農夫不憂郁,是一樣的屬于天真的一種奢望。”但這種憂郁和悲哀不是冷漠的哀愁,而是熱切的思慮,它反映了對祖國、對民族的忠誠與艱苦現實之間的矛盾,是尚未找到回答前的焦苦,它不同于退縮的嘆息,這種感情特色往往給詩歌添加了感染和啟示的力量。
在《我愛這土地》中,艾青傳達自己對土地、對祖國、對人民情真意切的眷戀、赤子忠誠和無私情懷時,他采用了兩層寫實和象征交織的手法。
第一層是在詩歌第一節中,艾青神奇大膽地自比作一只“鳥”在“用嘶啞的喉嚨歌唱”,并為之塑造出一組詩歌意象來做烘托,采用大量的形容詞和修飾語,分別賦予“大地”、“河流”、“風”、“黎明”不同的象征和暗示意味,具體地說,“土地”可以看作是繁衍生長了中華民族的中國大地的象征,“河流”、“風”可以看作是中國人民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的象征,“無比溫柔的黎明”可以看作充滿生機和幸福的希望與追求。那對土地充滿深情、向往黎明的鳥兒正是用盡全副心血和精神呼喊的“戰斗的吹號者”形象寫照,聲聲悲鳴中夾著纖細的血絲。在這里,客體都著上了強烈的時代色彩。自然界中的鳥兒對大地的依戀、對黎明的憧憬與時代意義中苦難人民對土地的眷戀和對光明的渴求在寫實與象征兩種手法的交織中融為一體,以虛顯實,以實襯虛,虛實結合,具體、真實而又豐富。
第二層表現在詩歌的整體上。在第一節運用象征之后,詩人突一轉筆,拋開一切藝術技巧,采用純現實的直白寫法,反躬自問:“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著淚水?”激問之下,長期激蕩于內心的感情如潮水般直瀉而出,化作一句誠摯樸素的話語——“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一問一答之中,承托出詩人那顆真摯、熾熱的愛國心。現實的“我”與上文象征意象“鳥”此時疊加在一起,給我們聳立起一個偉大的愛國詩人的柔情形象。鳥兒與土地、詩人與祖國相依相偎,鳥兒為土地用嘶啞的喉嚨歌唱,詩人為了大地上的苦難和不平而流淚悲傷。為了呼喚光明和理想而嘶啞了喉嚨,為了民族的解放、“土地”的翻身而毅然吹起戰斗的號角,同時也夾帶著纖細的血絲。詩人就是這樣嘔心瀝血、不息地唱著愛國主義的歌聲,唱盡自己的全部心血乃至生命。
艾青的《北方》組詩是一曲悲謳,它唱出了土地和農民的苦難;它又是一支戀曲,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詩人在民族生活最痛苦的年代里呈現給祖國母親最深沉的苦戀。不用說,在國難當頭、山河淪亡的年代,詩人歌唱土地、歌唱祖國具有格外引人的力量。《我愛這土地》唱出了詩人對祖國真實而樸素的摯愛,這種感情在近代中國人民中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更是極易引起強烈的共鳴。艾青后來在談到這些詩時說:“在今日,如果能由它而激起一點種族的哀感、不平、憤怒和對于土地的眷戀之情,該是我的快樂吧。”相信艾青的愿望是早已實現了的。
胡志宏,張文俊,湖北黃梅縣第一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