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詩共做人一色，人格與詩格同輝

自古評判文章，重文采更重人格。有文采欠人品，文采暗淡；有人品欠文采，文行不遠；能做到做詩共做人一色，人格與詩格同輝，必是人間極品，千古流芳。譬如文天祥與《過零丁洋》。

科舉1300多年，出過600多個狀元，文天祥無疑是最光彩照人的一個。這位南宋末年的愛國詩人、民族英雄，與陸秀夫、張世杰并稱為“宋末三杰”。

《過零丁洋》寫于文天祥兵敗被俘之后，當時元將張弘范要他寫信招降張世杰。文天祥說：“我不能保衛父母，還教別人叛離父母，可以嗎？”因多次強迫索要書信，文天祥就作《過零丁洋》給了他們。張弘范看到文天祥這首詩，連稱：“好人，好詩！”

過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首聯“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詩人回顧自己的仕途和征戰的經歷：因科舉而蒙朝廷重用，在荒涼冷落的戰爭環境中已經度過了四個春秋。

唐宋時期，一個人要想替國家做出一番事業，必須入仕；而入仕，作為知識分子必須通過科舉考選，考選就得讀“經”。圣人著作就叫經，經是治國安邦的。文天祥遇難時，在其衣帶中發現了以下文字（世稱“衣帶詔”）：“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孔子說成仁，孟子說取義，只有忠義至盡，仁也就做到了。讀圣賢的書，所學習的是什么呢？自今以后，可算是問心無愧了）。”

“孔曰成仁”出自《論語·衛靈公》：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意思是，那些有志向、有仁德的人，沒有為了謀求生存而損害仁德的，只有獻出自己的生命來成就仁德的。

“孟曰取義”出自《孟子·告子上·魚我所欲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意思是說，生命，也是我所要的；正義，也是我所要的，二者不能同時都得到，就選擇正義而舍去生命。

這個“衣帶詔”既呼應了詩的首聯，又詮釋了尾聯。

頷聯“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沉浮雨打萍。”破碎的山河猶如風中飄絮，動蕩不安的一生就像雨打浮萍。國家的災難、個人的坎坷濃縮在這兩個比喻句中，意思是國家和個人的命運都已經難以挽回。當時，宋朝自臨安棄守，恭帝趙昰被俘，事實上已經滅亡。剩下的只是各地方軍民自動組織起來抵抗。文天祥、張世杰等人擁立的端宗趙昱在逃難中驚悸而死，陸秀夫復立八歲的趙昺建行宮于崖山，各處流亡，用山河破碎形容這種局面，加上說“風飄絮”，形象生動，而心情沉郁。這時文天祥自己老母被俘，妻妾被囚，大兒喪亡，真像水上浮萍，無依無附，景象凄涼。

頸聯“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在名為惶恐灘的地方，詩人也曾惶恐憂慮，而今途經零丁洋又怎能不感嘆自己的孤苦伶仃。皇恐灘是贛江十八灘之一，水流湍急，暗礁林立，令人望而生畏，也叫惶恐灘。灘在今江西省萬安縣境內贛江中，文天祥起兵勤王時曾路過這里。零丁洋在今廣東省珠江15里外的崖山外面，現名伶丁洋，文天祥兵敗被俘，押送過此。前者為追憶，作為戰將，面對強大敵人，恐不能完成守土復國的使命，惶恐不安。后者乃當前實況，作為階下囚，孤苦伶仃，只有一人，無力挽救國家。這里“風飄絮”“雨打萍”“惶恐灘”“零丁洋”都是眼前景物，信手拈來，對仗工整，出語自然，形象生動，流露出一腔悲憤和盈握血淚。

尾聯“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青照汗青！”自古以來，人世間誰能免于一死？只求留下一顆赤膽忠心，永遠照耀在史冊上。尾聯筆勢陡轉，慷慨激昂，直抒胸臆，有如撞鐘，清音繞梁，豪放灑脫。一個“照”字，光芒四射，英氣逼人：這顆赤誠的心照耀的何止是史冊，還照亮了世界，照暖了人生。

文天祥是人，也貪生怕死，也想舒舒服服地吃好喝好繼續有權有勢做大官。而其實，這一切，也不過是只需要點個頭，說聲投降，就能輕輕松松獲得的。然而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在高官厚祿或引頸就戮這道選擇題上，文天祥選擇后者，用生命詮釋了經書中的舍生取義、殺生成仁，真正做到仁至義盡。

至此，詩格與人格渾然一體，其浩然正氣與斐然文采激勵和感召了古往今來無數志士仁人為正義事業英勇獻身。自“五四運動”以來到抗日戰爭，在中國本土，在南洋和海外各地，無論是文學創作、戲劇演出、歌曲傳唱中，經常可以看到《過零丁洋》。如今它仍是中學語文課本的必讀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