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建龍
明代書法家董其昌曾經說過:『學書不從臨古人,必墜惡道。』[1]所以,初學書法,臨摹古代的優秀碑帖是非常重要的。首先來解釋一下臨摹,臨和摹是學習書法的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是臨帖,另一種是摹帖。摹帖有三種做法,分別是描紅、雙鉤填墨、映格。摹帖可以幫助初學書法的人準確地把所臨碑帖的字形寫出來,在字形把握上能做到準確。但筆者認為在重視摹帖的同時應該更加重視臨帖,臨帖是學習書法的關鍵方法,并且臨帖也可以準確把握原帖的字形。臨帖包括三種方式:一種是對臨,就是照著自己的范本進行臨寫,目的是寫得像原帖;接下來是背臨,當自己對范本熟悉后,把所記內容背寫下來,目的是和原帖保持一樣的面貌;最后一種是意臨,指的是臨寫范本字帖的時候不求形似,追求的是和原帖的神韻整體氣息保持一致。筆者認為臨帖可以讓學習者通過觀察和理解來模仿自己手中的范本字帖,這個過程可以發揮自己的想象,從而形成自己的見解,這樣有助于自己進行書法創作,進而能夠達到學以致用的效果。

漢字字體包括五種,分別為篆、隸、楷、行、草。該選擇哪種字體作為范本,怎樣對范本進行學習?這就會涉及選帖的問題。啟功先生曾說過:“古代的優秀碑帖是最好的老師。”那么怎么找到適合自己的老師?啟功先生比喻為吃飯點菜或者搞對象。[2]民國時期書法家白蕉也說過類似的話,他說:“選帖這件事情真好比婚姻一樣,是件終身大事,選擇對方應該自己有主意。”[3]他們的意思就是說,選帖因人而異,每個人的“口味”不同,所以不能說哪個碑帖一定就好或者一定就適合你。但是,對于初學書法的人來說,讓他們在字帖的海洋中做出選擇是相對困難的。所以,有必要給他們提供一個范圍和方向,如果由于因人而異而不好指定就不指定,那么這話就等于白說,不會對初學書法的人有指導作用。所以不管對書法字體還是對某個朝代的書法碑帖,應該試著選擇一個范圍來進行學習。著名書法家鄧散木曾對此問題有過回答,他說:“根據實用需要,初學以正楷為宜。”關于初學的碑帖,鄧散木也作了列舉,包括《張猛龍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顏真卿的《顏勤禮碑》《多寶塔碑》,柳公權的《玄秘塔碑》,趙孟頫的《福神觀記》等。[4]同時期的書法家白蕉也有過自己的表述,他說:“書法講實用,應當從楷法入手,學楷書應從隋唐人入手。……隋人楷書已有定形,唐人寫字是很講究法則的,有規矩準繩可循。”“楷書是書法學習的基本功。學習楷書,最好從隋唐人入手。”[5]另外,沈尹默對于初學書法的人也有一段論述:“一般寫字的人,總喜歡教人臨寫歐陽詢、虞世南的碑,我卻大不贊同,認為那不是初學可以臨仿的。……初學必須取體勢平正、筆畫勻長的來學,才能入手。”他還舉出一些適宜初學的碑帖,諸如《鄭文公下碑》《龍藏寺碑》《伊闕佛龕碑》《孟法師碑》《東方畫贊》《麻姑仙壇記》《李晟碑》等[6],從他列舉的碑帖看,主要是楷書。從以上幾位書家的觀點看,他們推薦的適合初學的字體為楷書,而推薦的碑帖作品在隋唐時期有交集,所以我們試著總結出一條結論,那就是初學應先學楷書,進而選擇隋唐時期的楷書碑帖。

顏真卿《劉中使帖》
但是,又會涉及墨跡作品和碑帖作品的選擇問題。墨跡,包括書家真跡、臨本和摹本,在市面上可以買到它們的影印本。碑帖作品就是刻在石頭上的字,還包括從石頭上拓下來的拓片,也包括把拓片割裱影印后的字帖。宋代書法家米芾曾經說過:“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童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又真跡無蠶頭雁尾之筆,與郭知運《爭座位帖》,有篆籀氣,顏杰思也。”[7]意思是說刻字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刻出與書家真跡無差別的作品,所以不可學,還舉例說明刻手失真。沙孟海在《海岳名言注釋》中說:“米老自道經驗如此。”“顏真卿真書《自書告身》、行書《祭侄稿》《劉中使帖》墨跡保存至今,確無蠶頭雁尾之筆。可見諸碑多有蠶頭雁尾之狀,皆是石刻失真。”[8]另外沙孟海在《書法史上的若干問題》中論述了關于碑板的寫手刻手問題,總結出了書刻俱佳、書佳刻劣、書刻俱劣這三種碑刻作品。[9]確實對于初學書法的人應該認識到這一點。明代書法家董其昌也很看重真跡書法,他在《畫禪室隨筆》中說:“字之巧拙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10]意思是說,觀看古人真跡,可以清楚直接地看到古人怎樣用筆以及書法作品墨色的變化,更容易學習。另外啟功先生也有“透過刀鋒看筆鋒”的說法,也在說重視墨跡。秦永龍先生的說法更具體:“選擇好的范本,還應當注重墨跡,這一點很重要。碑刻拓本再好,終有刀鑿痕跡,書家的筆墨韻味已被剔除。只有古人的墨跡(特別是真跡)則完全是原來的本相。書家行筆的起止轉折、抑揚頓挫、輕重緩急,可得一目了然;點畫的勾連呼應,用墨的濃淡松濕,都毫芒可辨,清晰能察。氣韻神采,依然如故。”[11]通過以上論述可知,初學書法,墨跡作品應該是較好的選擇。
在選定了楷體和墨跡作品后,接下來討論范本的選擇。就目前能夠見到的楷書墨跡作品其實很少,包括隋朝智永的《真草千字文》,褚遂良的《陰符經》《倪寬贊》,趙孟頫的《膽巴碑》《妙嚴寺記》《三門記》等。[12]這三位書法家的作品,筆者認為都可以學習,因人而異,看個人喜歡。筆者有一個體會供參考,本人是先學的趙孟頫,懂得了一些筆法和結構之后學習的智永和褚遂良。經過這樣的過程,筆者發現,就筆法而論,智永和褚遂良的作品更加豐富,而趙孟頫的作品相對簡單;就結構而論,隋唐以后楷書法度建立,楷書結構大體以均衡為主,他們之間的差別不是很大。
以上所述,大致選定了一個范圍和方向。但是不禁反問,碑帖作品難道不可學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碑帖作品也有相當的價值。沙孟海在《書法史上的若干問題》中討論了寫手和刻手的問題,他還說道:“從書法學習的角度來看,寫手刻手不好的碑板,或多或少帶有幾分天趣,也不是沒有學習參考的價值。”[13]啟功先生雖然說“透過刀鋒看筆鋒”,但是也說過“余非謂石刻必不可臨,惟心目能辨刀與毫者,始足以言臨刻本,否則見口技演員學百禽之語,遂謂其人之語言本來如此不亦堪發大噱乎!”[14]意思是能分辨刀與筆的區別之后可以去臨寫石刻作品。墨跡作品畢竟很少,懂得了筆法和結構之后,可以學習碑帖作品。學習墨跡作品難免造成軟弱或輕浮之類的弊病,但可以通過學習碑刻來矯正,比如,筆者認為柳公權的碑刻作品就是矯正無骨力字跡的良藥。

褚遂良《陰符經》
臨摹的問題前文已論述,本文不討論摹帖的部分,而只討論臨帖的部分。談到臨帖,會遇到怎樣選擇紙張、毛筆、墨汁,怎樣執筆,如何讀帖,怎樣臨寫,還有什么時候換帖等問題。本文只討論選擇紙張、怎樣臨寫、讀帖以及換帖的問題,對于毛筆、墨汁以及怎樣執筆不作具體討論[15]。

褚遂良《雁塔圣教序》局部

褚遂良《倪寬贊》
在前文論述中我們建議學習的字體為楷體,那么臨帖時用的紙張應該選擇半生半熟的宣紙或毛邊紙,因為對于初學者來說生宣紙是難以把握的。選擇好紙張后,格子也是需要討論的。格子主要有九宮格和米字格。白蕉對九宮格和米字格做過區分,他說:“九宮格主要在求得點畫位置(分布),而米字格主要在求得一個字的結構中心,要寫得緊密。”[16]意思是九宮格和米字格都要用,而且可以結合著用。啟功先生在九宮格和米字格的基礎上通過分析真書(楷書,主要是唐楷以及北朝著名碑板上的楷書字[17])得出了真書(楷書)結字黃金律。毋庸置疑,不管是九宮格、米字格,還是黃金律,都是臨寫字帖的時候找準方位的具體方法,但是如果一味地糾結于格子或者依賴于格子,并不利于書法的學習,會限制思考,不利于發揮想象,也不利于激發個人的悟性以及表現性格特點。沈尹默在談習字的方法時說自己不主張用九宮格,用九宮格習慣了面對白紙就會發慌,寫不成章法。[18]就筆者自己的體會,條條框框越多,越不利于對書法的學習。但是初期確實需要一個格子,先規規矩矩地寫在格子中,米字格或田字格或九宮格都可以。當自己寫的字形穩定之后,就放這些開格子,用方格來練習,臨寫的最后也是為了創作,利用方格臨寫字帖與將來自己創作作品時的狀態和感覺更加貼近,能夠發揮自己的想象力和書寫特點。
進行書法的臨習,讀帖是非常重要的。具體說,讀帖有兩個過程,第一個過程是拿到字帖后進行閱讀,注意閱讀的并不是文意,而是字體形態和筆畫形態。字體形態大體有瘦長、寬扁、方正這幾種,筆畫形態就復雜了,每位書家的字體中都包含非常多的筆畫形態,比如哪個筆畫粗、哪個筆畫細等等,這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第二個過程是把自己臨寫的字與原帖進行對照,看看哪里不對,分析原因,然后再進行細致臨寫,這第二個過程是需要循環往復的,重復越多,發現問題也就越多,那么就能保證一個很好的“入帖”的狀態。[19]當臨寫一段時間后,可以適當進行創作,直接集原帖中完整的內容或者盡量找原帖字較多的內容進行創作,是一種“集古字”[20]的方法,這種方式可以認為是讀帖的延伸,幫助你記憶原帖字形及其精神面貌,也鍛煉你在創作的時候保持一致的格調。宋朝米芾曾經說:“……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21]沙孟海在《書法史上的若干問題》一文中關于傳統與創新問題的討論中談到書法的學習,他贊成米芾的做法。[22]雖然,米芾和沙孟海說的“集古字”并不是僅指集一家的字,也需要集各家的字。但是學習書法的前期需要集所學這一家的字進行創作訓練,而后才是集各家的字。

接下來討論怎樣臨寫。首先討論臨寫的大小問題。臨寫的時候建議放大臨寫。前提是先要學習的是字的間架結構。《禮記》曾言:“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仁。”所以白蕉說:“作字不講結構,也便是不成為書。”[23]另外啟功先生也非常注重結構問題,他認為趙孟頫在《蘭亭十三跋》中說的“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是不對的,認為趙孟頫說反了[24]。為了能更好地學習結構,把字放大寫是非常有效的。放大寫可以看清楚自己臨寫字跡的問題,便于自己改正。字帖上的字,往往形態略小,但是氣象很大,有些筆畫看上去很長,有些空間看上去很大,但其實都不長也不大,那是因為字內筆畫和空間的強有力的對比后使你形成的感官上的印象,那么放大臨寫就能避免這種錯覺,能夠看清筆畫長短粗細的以及空間比例的對比進行準確臨寫。間架結構能夠掌握后,具體筆畫形態可以加進去,這樣臨寫就更能貼近原帖面貌。就好比蓋房子,主題架構穩定了,具體怎么裝修就相對簡單了。
很多初學書法的人對于選定字帖后臨了一段時間就要換帖,或者對于選定的字帖臨寫了一段時間后碰壁了就想著換帖,這都是不應該的,其實大多數情況是因為自己還沒有真的“入帖”。白蕉曾經說過:“在書學方面,拿速成來說,正楷的功夫至少也要三年;既然已選定了碑帖,至少要把這部碑帖臨過一百遍,才有根底可說,才能得到它的氣息。”[25]雖然也沒必要非得一百遍,但是最起碼要真正臨進去后再討論換帖的問題,不可朝三暮四。對于字帖有了較好的把握后,可以換帖,筆者認為應該“對癥下藥”式地換帖。比如說,臨寫的字帖感覺骨力不夠,那么可以臨寫柳公權《玄秘塔碑》進行矯正;臨寫的字跡感覺自己線條不夠古拙,不夠蒼茫,不夠渾厚,可以練練隸書或者大篆,魏碑也可以;轉折不夠好或者中鋒運筆不夠好,你可以練練小篆或者大篆。如此,可以使自己的原來面貌變得豐富。楷書基本功打好之后可以練習行草書,過程也是一樣的,選定一家,然后博取眾長。

趙孟鈷《妙嚴寺記》
[1]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論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235頁
[2]啟功:《啟功給你講書法》,中華書局,2012,102-103頁
[3]白蕉:《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22頁
[4]鄧散木:《鄧散木講書法》,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5,56-58頁
[5]白蕉:《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21頁,61頁
[6]沈尹默:《沈尹默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46-47頁
[7]《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1頁
[8]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141頁
[9]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182-183頁
[10]《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541頁
[11]秦永龍:《楷書指要》,中國工人出版社,1994,37-38頁
[12]本文筆者所選字帖主要是元朝之前隋朝之后這一時期,因為前文討論過,隋唐時期是我們選擇的重點。另外,學術界對褚遂良的這兩件作品的真偽問題存疑,但是這兩件作品的筆法和結構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而之所以到元朝趙孟頫,是因為元朝趙孟頫與歐陽詢、顏真卿、柳公權并稱為“楷書四大家”,元朝后期書家的楷書字體,多少都受到趙孟頫的影響。
[13]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184頁
[14]啟功:趙仁珪注釋,《論書絕句》,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6,64頁
[15]對于毛筆的選擇,筆者認為兼毫筆適合初學,而后根據自己的習慣選擇自己喜歡的毛筆;而對于墨汁,筆者認為現在市面上賣的墨汁都可以用,沒必要糾結好墨與不好墨區分,如果涉及書法創作,則可以講究些。對于執筆,筆者建議五指執筆法。
[16]白蕉:《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65頁
[17]啟功先生說自己曾看唐人和北朝著名碑板上的楷書字,進而得出此規律。啟功:《啟功給你講書法》,中華書局,2012,94頁
[18]沈尹默:《沈尹默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45頁
[19]筆者以為“入帖”是能夠準確臨寫原帖的字體形態和筆畫形態,并能夠表達原帖的精神狀態。
[20]“集古字”,就是把原帖中的字直接拿來進行創作運用。
[21]《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0頁
[22]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184頁
[23]白蕉:《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38頁
[24]啟功:《啟功給你講書法》,中華書局,2012,163頁
[25]白蕉:《白蕉論藝》,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