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欣欣 柯少川
摘 要 由于早期人類先民缺少行為規范,不能有效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傷害行為,只能通過暴力救濟所遭受的人生損害,以尋求公平,實現正義。它是一種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報復行為,這是復仇存在的最早的基礎。隨著儒家倫理思想的出現,儒家的先哲們認為“孝”是宗法倫理的行為規范,子孫應對擅殺祖父母父母的仇人報仇,以展現對尊親屬的孝道。因此,復仇既是一種道德要求,又是一種回復正義的手段。當代社會雖然禁止復仇,但復仇仍不能杜絕,這需要我們思考復仇制度背后的法文化。本文將從“復仇”這一古代法文化的角度出發,對復仇制度進行考察,了解古代復仇制度的沿革及其規范,挖掘其對當代社會發展的意義。
關鍵詞 復仇制度 孝道 倫理法 情理 當代意義
作者簡介:章欣欣、柯少川,西南政法大學外語學院。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6.002
一、引言
前段時間山東聊城一樁故意傷害致人死亡的案件(辱母殺人案),經媒體報道后,引發了網民的熱議,成為輿論的焦點。“辱母殺人案”、“正當防衛” 等關鍵詞一度成為熱搜榜榜首。據相關報道描述:“11名債權人當著兒子(于歡)的面用極端的方式侮辱自己的母親。母親倍受羞辱,于歡無奈中只能求助警察,但是民警在短暫停留后離開了現場。窮途末路的于歡只能掏出水果刀亂刺一通,最終導致4人受傷,其中一人因傷勢過重死亡。隨后,于歡一審被判無期徒刑。”法院判決作出后,持續升溫發酵,引來大量網友的質疑和嘲諷。在這一事件中,法院判決超過了國民內心情感所能理解的度,沖擊了人們對法律的期待,強烈的體現了人情與法理的沖突。
二、中國古代復仇法文化沿革
中國古代法律思想自遠古時代就體現出“倫理法思想”的精神,倫理法強調倫理在政治法律中的核心作用,強調道德對于政治法律的指導、統帥作用,是法律的道德化。在農耕文明和宗法政治的主導下,法律就是宗法血緣的尊卑貴賤等級關系的觀念化,宗法倫理道德是法律的根本淵源,是法律所追求的根本價值。宗法倫理的行為規范是孝,孝道成為道德上和法律上的要求。在思想意識領域,儒家最初的創始人孔子就倡導以孝為先,在孔子法律學說中,維護孝是立法,司法的基本宗旨之一。孔子以孝為核心的家族主義法律觀表現在對復仇的認可,“父母之仇”、“弗與共天下也”,為父母報仇成為倫理道德和法律的普遍準則,復仇可以逾越法律,得到法律的寬宥。如果不能為父報仇則是不孝的行為,將會受到道德的譴責,為社會所不容,為了復仇可以無視法律,甘愿受到法律的制裁。至此出現了復仇寬宥的原則,這一原則受到歷代統治者的重視,特別是在漢朝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古代傳統法文化的主流思想以后,復仇寬宥成為法律的一項基本原則。
漢武帝時期,采用了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主張,儒家法律思想成為了封建社會正統的法律思想。儒家思想以家族倫理為基礎,重視“人情”和“天理”,所謂“明天理,順人情”,統治者將儒家的思想作為制定法律的基本原則,引用儒家《春秋》經典的精神原則或事例作為斷案的依據,從而形成了“天理”、“國法”、“人情”政治法律思維。在這種政治法律思維的指導下,常常出現執法順人情,屈法伸倫理。在倡言以“孝”治天下的漢朝,漢律維護以父權為中心的封建倫常關系,違反孝道將是重罪,在倫理綱常的作用下,復仇既是子女的道德義務,又是其法律要求。為提倡孝道,漢代“不禁報怨”,子弟為報父兄之仇而殺人在法律上可以獲得寬宥。東漢章帝時“有人侮辱人父者,而其子殺之,肅宗貰其死刑而降宥之,自后因以為比,遂定其議,以為《輕侮法》。”至漢和帝時,盡管《輕侮法》被廢除,但復仇的思想觀念已經深深融入人們的心中,不會因法律的存廢受影響而徹底消失殆盡。在儒家倫理綱常被極盡的吹噓下,綱常名教成為人們心中的行為規范,司法實踐中,復仇往往能夠得到法律的寬宥。
唐朝時儒家的精神原則和倫理規范已經完全融入到法律之中,在對待復仇案件上,由于“殺人償命”、“殺父之仇,弗共戴天”等思想觀念的影響,使得社會上的主流思想對血親復仇抱著寬恕、贊許的態度。《唐律疏議·斗訟》記載:“諸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子孫即毆擊之,非折傷之,勿論;折傷之,減凡斗折傷三等;至死者,依常律。”對于除致死行為以外的子孫為祖父母父母被人毆擊復仇都予以寬待,但是該條律令最后“至死者,依常律”的規定沒有寬宥的余地,但在司法實踐中,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對于血親復仇的犯人會給予寬宥。復仇者的被寬縱,助長了社會上血親復仇之風氣,無疑會起到推波助瀾的效果。
我國古代法律具有明顯的繼承性和傳承性,自唐朝以后歷代基本沿襲其法律,在復仇制度方面也是如此。《宋史·刑法志》記載:“復仇,后世無法。”宋代對復仇的法律規定就是承襲唐代法律,修改甚少。元代明確規定民間可以復仇,父親被殺,兒子為其復仇不受法律的制裁,并且仇家還要負擔喪葬費五十兩白銀。《元史·刑法志》:“諸人毆死其父,子毆之死者,不坐,仍與殺父者之家,徵燒埋銀五十兩。”明朝雖然法律上對復仇有所限制,但是受到元朝允許復仇的影響,處罰很輕。《明史·刑法志》記載:“復仇,惟祖父被毆條見之,曰:‘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即時殺死者勿論。其余親屬人等人被人殺而擅殺人者,杖一百。”《大清律例》基本繼承了明朝法律,關于父母被人擅殺之規定也沿襲了明律,幾乎完全相同,只是做了一定的修改和補充。
儒家倫理法思想一直延續兩千多年,與封建王朝相伴始終,直到清末的法律變革,刑事法律在廣泛吸收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刑法原則的基礎之上,儒家倫理法思想受到極大的沖擊,一些綱常名家逐漸被摒棄,在法律中規定了罪刑法定原則,《大清新刑律》規定:“法律無正條者,不問何種行為,不為罪。”從此在中國的法律中“復仇”制度壽終正寢。然而直到今天,復仇依然沒有被完全杜絕,有著它自身的特點和思想基礎,這是不同于其他犯罪的。
三、復仇法文化的現代意義
在中國古代用法律規范復仇,在司法實踐中總是重人情輕法律,屈法以伸民情,表現出情與法的矛盾伴隨著整個封建社會,使復仇制度化,直到清末才完全從法律上禁止復仇制度。然而在當代,復仇現象并未完全消失殆盡,其思想文化價值上的原因就是儒家倫理綱常雖然受到批判但是其生命力依然強大,它已經深深融入到人們的思想和文化中。山東“辱母殺人案”就是例子,復仇根深蒂固的存在社會生活之中。儒家思想重家族,重人情,重血緣的特點不是遠離社會的空洞純粹的思想,社會也不能完全脫離傳統家族血緣觀念獨立發展。復仇屢禁不止,是我們當代法律必須要面對的重要問題。現如今我國的法律在這方面還存在缺陷,不能很好地處理這種矛盾。法律公信力尚未建立,人們遇到山東“辱母殺人案”中的情況,感到無法可依,或者雖有法卻不近人情,人們不得已采取私力救濟的途徑。這也是法院對犯罪嫌疑人于歡的定罪量刑受到輿論廣泛的討論和質疑的原因。我們可以在研究復仇法文化的基礎上,探討解決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復仇問題。
(一)吸收復仇法文化,完善私力救濟形式
在當代我們不能認為法律是萬能的,法律是事后救濟的方式,在很多方面的救濟不可能及時、快速、有效。所以在法律層面上,當公民個人權利遭受某種侵害時,無法第一時間尋求公權力救濟,或者尋求公權力救濟不能及時有效防止人身損害和減少財產損失,需要公民個人對自己權利進行救濟。復仇本來就有私力救濟的方式,國家對于復仇案件的解決,立法和司法上都應當注重復仇法文化背后的私力救濟價值。探討復仇法文化中積極的精神內涵,規范私力救濟的合法形式,如正當防衛,自助行為,對哪些情形適合公民個人自行救濟作出嚴格的規定,對其范圍、標準、程序、責任作出更進一步的細化,在法理和情理上進行充分的論證。將理論研究成果轉化到實際的法律規范中,在法律中完善這些制度,使法律人性化,體現情理,從而實現法律的有效調控,避免鞭長莫及的情況。
(二)推行刑事和解制度
在古代復仇雖然以私力救濟的方式暫時實現了人們心中的公平和正義,但它帶來的惡果卻是無窮盡的,“私結冤仇,子孫相報”,以至于出現丁盡戶絕。為了防止出現復仇的災難性后果,可以借鑒西方國家的刑事和解制度。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已經普遍建立比較完善的刑事和解制度,它能夠很好地處理被害人和加害人之間尖銳的矛盾。刑事和解最大的優點就是尊重被害人和加害人的意愿,在公權力機關的主持下實現雙方和解,有效化解雙方的仇恨,促進社會的和諧、穩定。當前我國正在進行司法制度改革,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探索刑事和解制度,以期建立符合本土特色的刑事和解制度。當這一制度成熟時再推廣到全國,無疑有利于復仇案件的處理,可以消除因仇恨帶來的新仇恨。
四、結語
“于歡案”所引起的廣大網民的關注,強烈體現了人倫與法理的沖突,一審作出的無期徒刑判決,超過了人們心里的預期,觸動民眾的情感基線。網民大都認為于歡對辱母者痛下殺手,是母親遭受極端的侮辱,迫于無奈,任何人在此情境下都有可能做出類似行為,護母心切最終導致悲劇的上演。輿論之所以如此評價于歡案,站在法文化的角度上看,其思想機理與我國傳統的法文化關系密切,或者說在中國傳統儒家法文化中,當道德與法律相互沖突進行利益衡量時最終裁判的天平會犧牲法律的權威而傾向于維護倫理道德,所謂“屈法以伸倫理”。
我們應該清醒的認識到,情與法的矛盾是道德與法律在社會生活中不能有效共存的矛盾,歸根結底是兩種行為規范的矛盾,它們對行為的評價是站在不同的角度,具有不同的標準。道德承載著較高的輿論期待,法律規范著最低的行為要求,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作用有所區別。在當今依法治國的社會大背景之下,我們應該植根于社會生活的土壤,將二者有機結合起來,協調它們之間的沖突,制定出即順應人情,又符合法理要求的法律規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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