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紅外衣

高世蓮

寒假回老家，我特意去了外婆的墓地。

說是墓地，其實(shí)就是一個(gè)孤零零的土疙瘩般的墳頭，那樣簡樸，一如外婆的一生。墳頭上衰草離披，灰白的土層已經(jīng)板結(jié)，一道道溝壑縱橫其上，如同外婆那皺紋滿布的臉龐。很久沒人培土了吧？我想為外婆培點(diǎn)兒土，無奈久已不沾陽春水的雙手挖不開凍僵的土壤，只好作罷。

我點(diǎn)亮燈燭，擺上從城里帶回的美味祭品，隨祭品擺上的還有我深深的思念。之后，我鄭重地拿過那件純棉開衫——大紅的、精致的、洋氣的——放在燭火上。瞬間，火燃成一團(tuán)，溫暖了天地。

出來的時(shí)候，母親說，這件衣服太花哨，外婆不會(huì)喜歡的。我笑了笑，執(zhí)意帶來了。這是我答應(yīng)給外婆的。外婆喜歡大紅色，我知道。

從父母只言片語中曉得，外婆家是富農(nóng)，外婆的父親還在天津跑過生意。當(dāng)年，外婆家的生活十里八鄉(xiāng)數(shù)得著，外婆也是十里八鄉(xiāng)的俊小姐。不諳世事的我總覺得，富農(nóng)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過得那么恓惶。打我記事起，外婆就和外公帶著舅舅、小姨生活在兩間土坯房里。一米見方的、鏤空的、貼著泛黃窗紙的窗戶將明媚的陽光擋在外面，屋里總是黑洞洞的，土地面坑洼不平。雖然算不上家徒四壁，幾件木制家具也極其簡陋，飯桌上總是玉米窩頭。

外公脾氣暴躁，不知什么原因就會(huì)用隨手抄起的東西打在外婆身上。外婆性情溫婉，即使挨了打，也只是撣撣身上的塵土，抻抻縫滿補(bǔ)丁的衣服，拿手往后抿抿頭發(fā)，接著該做什么還做什么。外婆身上絲毫看不出富家嬌小姐的樣子，她的生活和村婦們沒什么不同，只是衣服永遠(yuǎn)那么整潔，脊背永遠(yuǎn)那么直挺。

在我五歲那年，妹妹出生，母親忙不過來，外婆接我回家照看。那天，家里就剩下我和外婆。外婆拿棉衣棉被出去晾曬，準(zhǔn)備冬天用。正從炕柜往外拿棉衣的時(shí)候，她的雙手盛著一件疊得整齊的紅衣服，突然蒙到臉上，瘦削的兩肩微微顫動(dòng)。我站在地上不知所措。過了好一會(huì)兒，外婆的肩膀才停止了顫動(dòng)，轉(zhuǎn)過頭，跳下炕來，從外面端進(jìn)一臉盆水，認(rèn)真地洗著臉，臉上帶著微笑，閃著圣潔而安詳?shù)墓狻Ｏ赐昴槪钟檬嶙诱褐犷^。已經(jīng)灰白的頭發(fā)服服帖帖被梳在耳后。

梳洗停當(dāng)，外婆拿起那件衣服，抖開，然后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那是一件什么衣服啊？火一樣紅，衣領(lǐng)豎起，縫著金邊，腰間一條帶子使得外婆顯得更高更瘦、更好看了。衣服下擺直到膝蓋處，扣上扣子，系上腰帶，就像穿著裙子。在我所見過的衣服里，還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好看嗎？”外婆小聲問我，臉上光彩四射，黑洞洞的小屋也亮堂起來！“真好看啊！”我做夢(mèng)一般地盯著外婆，小手小心翼翼地摸著那件衣服。“這是你老姥爺從天津給我買的，讓我出嫁的時(shí)候穿，可惜——”外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又好像透過鏡子不知看著哪里。她那皺紋深刻的臉如同一朵花剎那間綻了開來，一直發(fā)黃的臉竟泛出紅暈與羞澀，少女一般！

“哐當(dāng)！”門被推開，外公闖進(jìn)來。我和外婆只顧看衣服，竟然沒聽到外公回來的腳步聲。看到外公，外婆手忙腳亂地不知怎么好，想脫下外衣，可是越緊張，越解不開扣子。外公一步上前，拽住外婆的衣領(lǐng)，猛地一扯，“嘣嘣嘣”，扣子一個(gè)個(gè)掙脫衣服，掉在地上。“想翻天啊！你不挨斗就不舒服？”外公黑著臉沖外婆吼。外婆低著頭，慌亂地脫下外衣。外公怒氣沖沖地取了東西出去了。我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外婆默默地把紅外衣收到柜底，從此后再也沒取出來過。這件紅外衣仿佛是與外婆偷情的人一樣，見不得光。

又過了兩年，為了買拖拉機(jī)，父親傾盡所有，到了年底，家里還沒給我和妹妹買上新衣服。母親帶我們?nèi)タ赐馄牛馄趴粗覀兊呐f衣服，摸著我的頭，直嘆氣。“新年到，新年到，閨女要花，小子要炮。”沒有了新衣的年，我總感覺很是索然。看著小伙伴們耐不住性子，早早就穿上新衣，我更是懊惱得要命。幾天后的一個(gè)下午，有人送來一個(gè)小包袱，說是外婆讓捎給我們的。母親打開，里面一團(tuán)火燃燒了我的眼睛：外婆的紅外衣！我搶在手里，抖開，不是外婆的紅外衣，而是兩件孩子的外衣。“外婆說，這是用她的衣服給你們改做的，她這衣服沒穿過，布還跟新的一樣。我都不知道你外婆竟然有這樣的衣服！這顏色我都穿不來，更別說你外婆了。”母親說。“噢！我有新衣服了！我有新衣服了！”我歡呼雀躍。多少天來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

年后，母親帶我和妹妹去外婆家。外婆一會(huì)兒看我，一會(huì)兒看妹妹，一個(gè)勁地說“好看”，滿眼的慈祥與欣慰。還有什么，我卻說不上來了。在灶間，我悄悄跟外婆說，等我長大了，一定給外婆買一件最好看的紅外衣。“我等著。”外婆的臉又笑成一朵花。

外地求學(xué)，異鄉(xiāng)工作，結(jié)婚生子……一件件，一樁樁，忙碌充盈了我的生活。童年的承諾如同風(fēng)吹過的水面，一陣漣漪之后又歸于平靜，被風(fēng)早已吹得不知所蹤，腦海中也早已沒有了承諾的影子。

放假了，我在商場閑逛，一件紅開衫突然映入眼簾，腦中如電光閃過。童年關(guān)于紅外衣的一幕幕如放電影一樣在腦海里浮現(xiàn)。我要去看外婆，送她一件最好看的紅外衣，雖然遲了那么多年。

看著眼前燃著的紅開衫，火越來越旺。紅紅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外婆穿著紅開衫，娉娉婷婷地向我走來。“好看嗎？”外婆問，臉上泛著少女般的紅暈與羞澀。“外婆，你真好看！”我大聲告訴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