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倩 任教于西安市鐵一中,所帶學生高考成績優秀。鄭州鐵路局骨干教師,西安市教學能手。2005年獲全國中語會“創新寫作教學與研究”課題成果展示會觀摩課一等獎;多篇論文獲全國、省市區級一等獎;參與編寫《唐詩鑒賞辭典》(中學版)、《“新課程”讀本》等書;參加國家“十五”“十一五”重點科研課題并獲獎。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所有關于愛與命運的故事里,我最喜歡張愛玲的《愛》。那個美麗的女子被命運揉搓得像塊臟抹布,記憶中的那一句“噢,你也在這里嗎”和未能開成花朵的愛,仍像他走向她的那個夜晚的月色一樣干凈,像她那件穿的月白衣衫一樣沒有一絲褶皺。那句話,連同春夜的風、月、花影,都成了她沉浮于命運濁浪中,使自己免于溺水死亡的“浮木”。而她手扶的那棵桃樹,必定滿樹繁花。是的,必定是美好春夜,必定是鮮艷桃花,這些才襯得上她十五六歲的好年紀,襯得上永遠光潔如新的愛。
桃花的秾艷,彰顯青春的亮烈,呈現生命的豐潤。喜愛桃花并擷之入詩入詞的士子頗多,南宋周紫芝便是一個。周紫芝人品有瑕疵,但到底是文人,他愛世間一切芳物。他寫梅、梨花、幽蘭、海棠、巖桂、臘梅,在他的詞中四時花開不斷、清芬不絕,寫桃花的詞尤多。不過,周紫芝對桃花的態度耐人尋味:他嫌“桃李爛漫奈何俗”(《減字花木蘭·西山巖桂》),有“最嫌他、無數輕薄桃花”(《洞仙歌·江梅吹盡》)這樣的不屑之詞,卻似乎抵擋不了光艷照人的桃花的魅惑,他愛“樓上緗桃一萼紅”(《鷓鴣天》),欣喜于“小桃花動著枝濃”(《朝中措》),憐惜“燕子風高,小桃枝上花無數”(《點絳唇》),大概是因為個性不乏軟弱,對夭桃的態度也搖擺不定。他對美又極為敏感,對世界懷有溫情與愛戀,所以春來桃綻,他還是免不了色與神授,為之傾倒。而他寫的兩首有關桃花的《清平樂》別有情韻。
周紫芝詞作與南宋整體風貌很是不同,偶有悲涼,不過羈懷旅思;偶有放浪,也不過想悠游江湖、歸隱山水。他的詞里實在難見中原板蕩、神州沉陸的時代風云。他的詞風清麗婉曲,幾近花間、北宋前期寫艷情、閑愁的詞作,情思婉轉,使得讀詞人的心湖蕩漾起層層漣漪。這兩首《清平樂》抒情主人公皆為女子,周紫芝揣摩女子心性,幽微隱約的綺情艷思都帶上了桃花的顏色。
我們就將這兩首詞當作描摹同一個女子在有桃花的春天的故事。那個妙齡女子,“駐足于春色中,于那獨一無二的春色中”。然而韶華不會留駐,桃花開了又萎謝,桃花開時,她寂寞到黯然銷魂;桃花謝時,她憂愁郁結,滿懷悵然。東風來了,有情又似無情,吹開滿樹芳華,又吹得滿地落英,也就十來天功夫,“春天的命運就是這樣短”。
《清平樂·東風庭戶》的陽春三月剛開了頭,世界新嶄嶄,木葉盡綻,淡綠濃綠,深紅淺紅,讓人忘了冬天凌虐它們時的樣子。東風來得正好,它從曠野中草木間上徐徐走來,終于抵達了庭院,草木的腥甜“吹到每個人的心坎,帶著呼喚,帶著盅惑”(蕭紅《小城三月》),靜默的屋檐、低垂的簾櫳也感受到春的溫柔。于是,一個清亮得猶如水晶的早晨,燦爛的桃花開了滿樹,仿佛整個春天都在對著她笑,笑靨柔軟而明媚,這一樹笑著的桃花是季節給她的請柬。她撅起花瓣一樣的嘴唇,輕嘆著“春”。春來了,想來陌上碧草籠煙,楊柳如絲,野花如錦,她怎能辜負與她一樣美麗的時節呢?要踏青,要斗草,要拾翠,南陌上巧笑相迎的女伴也該訝異于她突然長成的美麗吧!也許,還能遇見一個白衣翩然的少年,四目相對時,她薄薄春衫,縈幾縷桃花幽香,佇立陌上,正是一朵娉婷的解語花……低頭做著白日夢的她,臉上也帶著淺淺的笑意。忽然,她看見自己的鞋子舊了,實在不稱剛做好的肉色衫子、淺紅裙子,她立刻決定把那雙拖了很久還沒完工的繡鞋趕快做好。嗯,希望還來得及。桃花漠漠,暖香輕染衣襟,她懷著確定的喜悅和期盼,急拈針線,在她纖纖玉手里,鞋面上的彩鳳漸漸顯出輝煌的顏色,欲飛的姿態。東風如暖笙,吹著清妙的曲子,桃花搖著花影,這一刻靜好如詩。周紫芝并沒有細描細繪女子的情態,但東風、桃花、南陌、繡鞋,足以催發綺麗的遐思。
不知她是否踏青南陌,是否遇到了某個少年,只知道最好的時光總是走得最急,春晝苦短,轉眼又黃昏。庭院空了,輕靈飛舞的秋千架上飄動的衣袂裙裾見不到了,有一些歡樂也慢慢沉淀,醞釀成微苦的悵然。天色已晚,暮色漸漸侵染到桃樹,桃花也有倦色,容顏黯淡。不知何時,一鉤新月浮起在幽藍的暮色里,秋千與花影都在這清淺如溪水的月色中沉默著。雕梁畫棟的畫堂在月下也是軒麗的,只是月光照不進綺窗,虛空的堂中盛滿幽暗清冷,一如她此時的心境。嬉戲游玩的歡愉轉眼云散,掩上朱門,夜色里沒什么值得翹望,也沒什么人值得等待,又一個安靜的春夜大概就這樣無波無瀾地過去了吧!每一個春夜都是如此寂寞。我們不知道這一日她經歷了什么,但能從詞中感到上下闋情境氛圍都變了:東風的“暖”換作月色的“冷”,桃花的“紅艷”換作秋千的“黯淡”,南陌的“熱鬧”化作朱門華堂的“深幽”,女子雀躍的心情也歸于沉寂。芳心本已隨著桃花綻放,如何能忍受它在沒有得到熱烈回響時紛紛衰萎?她總該有些不甘心吧,所以不顧夜深蒼苔露冷、花下風寒,長久佇立于花陰,花影上身,深深淺淺,像是安慰她。一陣涼風,花枝搖曳,桃花不勝嬌怯,有幾瓣盈盈落下,美卻有幾分凄涼。露水漸漸濕了羅襪,鞋上彩鳳只怕褪了一點顏色。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這良宵除了虛空,還是更大的虛空,是時候安眠了,她會有一夜濃睡,還是一宵春夢?花魂黯黯,人夢癡癡,醒來后,這一樹夭桃還能明艷如昨么?一個最美麗的春日就這樣倉促地終結了,不禁讓人銷魂。
讀《清平樂·東風庭戶》,我們見到絕美的桃花,絕美的春日情思,也見到女子無可措手的寂寞與無法安放的青春。《清平樂·淺妝勻靚》像是它的續篇,春天接近尾聲,女子似乎略略長了一兩歲,而且閑愁更苦,春恨更深。
那應是三月暮。時光真是催人,催人長大,催人發現青春生命的美麗與殘酷。她還年青,眉眼退去青澀,更顯鮮麗。有自好之心的她對鏡淺妝。不需要濃脂膩粉,那只會遮掩她的容光,眉如遠山,目似秋波,勻一層薄薄的胭脂,恰如灼灼桃花。她必定不是“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溫庭筠《菩薩蠻》)的慵懶貴婦——對貴婦而言,梳妝不過是每日必有的程式。她是小家碧玉,弄妝幾近生活的儀式,因心有祈愿,更加鄭重。她自知美不應該被忽視、被辜負,她希望有人在鏡中望見她的美麗,或許還拈起眉筆為她描上黛色。想及此處,情思繚亂,頰上飛紅,緋色直到眉眼邊,連耳朵也微微發燙,羞紅暈染開來,像清亮明凈的天空里飛動的紅霞。當臉上的紅熱慢慢消退,她定下心來,才忽覺“他”并不在身旁,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個人心里上演的戲劇罷了。沒有“他”,她的美又有什么意義呢?剛才莫名的羞澀著實讓人氣惱,惱恨纏繞成一團亂麻,喝點酒暫時忘卻煩憂吧。微醺時,心靈輕了,卻終無法破愁,晴窗之外,花影扶疏,這花不知還能開幾時,禁幾次風雨,花開無人知,花落無人惜,而人“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酒意襲來,昏沉沉睡去,竟一覺無夢,醒來時已是晚來風涼。酒力未消,酒暈還未褪盡,一滴清淚不知在眼角停留了多久,終于流向鬢邊,鬢發生涼,拭淚時才感覺睡時流的淚濕了衾枕。原來極精致的小鬟也被揉搓得不成樣子,鬟上玉釵欹斜欲墮,無復當風俏立的齊楚模樣;玉釵敲枕,泠泠之聲也帶著寒意。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她不想再起身整理妝容鬢發,就這樣靜靜躺在黑暗里,讓衾被里的一點微溫安撫自己。一片冷風挾著細密的雨撲到簾幕上,沾濕簾櫳。簾外更深更廣的黑夜里,雨窸窸窣窣,淅淅瀝瀝又淋淋漓漓,春天,就在這一霎風、一霎雨中消盡殘紅,有心挽留春天,也知春天不可留,再說留下春天又如何,還不是長長的寂寞?東風乍起,想來庭前桃花點點飛紅雨,明日見得,只會是滿地落紅狼藉……
讀這兩首詞,我總覺得詞中的女子就是一棵開花的桃樹。新做繡鞋、立盡花陰、淺妝勻靚、淚揾殘霞,這些時刻,都讓人屏息于青春生命的美麗。春天離開,青春結束,那落了一地的紅桃,正是她日漸凋零的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從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詩經》開始,明麗嫵媚的桃花,就是懷有愛戀情愫的青春女子的代言者:桃花難以持久,態媚而少風骨,一陣東風,則見落紅成陣,一場暮春寒雨,便是紅消香斷;花開紅艷,女子容色鮮妍,情感熾烈如火,花事已了,女子容色漸衰,愛戀漸弛。雖然陶淵明創造出桃花源,從此桃花便與隱士結緣,但眼見桃花,最容易聯想到的還是美麗的女子和她們不由自己主宰的命運。桃花的盛放與飄零,像是寫給女子的青春箴言:“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李賀《將進酒》),青春與桃花一般有驚心動魄的美,只是太短暫;“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題都城南莊》),美好的邂逅只在一季;“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劉禹錫《竹枝詞》),情愛與容顏都如桃花一樣不堅牢,只有憂愁綿長浩蕩;“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桃花行》),所有美好的生命與熾烈的情愛都有死亡的結局……聽聽這些桃花的箴言,青春并不全然是“用金線與幸福的瓔珞編制而成的”,青春不是一場可以縱情享樂的盛筵,青春太美也太短!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我最愛的王家衛電影《東邪西毒》。電影里,在家鄉等著盲武士的女子叫“桃花”,她的名字是讖語,也是箴言,斯人永遠等不回武士,青春與愛都隨逝水。我們生活在現在何其幸運,不必等一個人帶著幸福來臨,只須在美麗的季節盛放并成就自己,因此也無懼青春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