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遼寧特定的地域文化生態造就了獨特的現代小說創作景觀,遼寧現代小說也參與了地域文化的建構。建構主要通過以下途徑得以實現:通過文本的符號化傳播,作家創作行為、文學活動及其所負載的文化意義的發散,不斷開掘地域文化的本質特征,重新整合地域文化體系內關涉生命意志、宗教信仰、民俗風情等因子的關系,豐富地域文化內涵,提升地域文化精神。
關鍵詞:現代小說創作 地域文化 生態建構
文學的地域性特點是早就為中外研究者所論定的觀點,地域對文學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地域文化而實現的。因此,遼寧特定的地域文化生態造就了獨特的現代小說創作景觀,遼寧現代小說也參與了地域文化的建構,成為一定時代地域文化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遼寧地域文化生態與現代小說創作景觀
20世紀初的遼寧地域文化生態,有著鮮明的特質,首先體現在歷史傳承上。遼寧地域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源遠流長,土層深厚。被譽為中國北方上古時代文明中心的紅山文化,“將中華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年”{1}。著名的阜新查海遺址,沈陽新樂遺址,舉世聞名的紅山文化遺址在中國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和作用,證明了包括遼河流域在內的燕山南北地帶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它直接創造和延續了華夏文化的血脈和精髓。在中華文化的歷史變遷中,遼寧地域文化一直以其傳承的自覺性和強烈的包容性參與其中。這種歷史的傳承,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地域文化的底色和特質。
以滿族文化為主導的少數民族文化及移民文化的歷史基因,是這個時代遼寧文化生態的又一重要特質。遼寧是多民族雜居的區域,各民族長期共處共生,交流頻繁。近代,形成了以漢民族為主體的儒家主流文化和以滿族文化為代表的少數民族文化的共存共融狀態。作為滿族的發祥地和聚居區,加之清政府出于政治考量所推出的一系列特殊政策,使滿族文化在遼寧省得以更好地保留、傳承和發揚,并占據較為強勢的地位。在遼寧的文化積淀層中,滿族的民族意識、思維方式、生活方式都對地域文化的形成和流變產生了深遠影響,滿族文化性格也是地域文化性格的主要構成元素。遼寧歷史上的大規模移民,是重要的地域文化現象,移民人口所負載的文化在移居地得以延續和重生,不但促進了民族融合和經濟社會發展,也形成了地域文化中的移民特質。
由地理因素所決定的地域文化特色,是遼寧地域文化的重要生成來源。因為“文化因素在地區的分布和組合上也是有聯系的”{2},遼寧省特殊的地理環境,必然產生迥異于其他區域的生產活動、生活方式及文化、藝術活動。歷史上的遼寧地廣人稀,資源豐厚,氣候四季分明,酷寒時段長,這些決定著其農耕、漁獵、采集、游牧等方式并存的經濟生產模式,也決定著粗獷豪放、開放兼容、勇敢強悍等地域文化性格的形成。
聚成于20世紀初的獨特的地域文化生態,隨著時代的變遷,在新的歷史進程中完成了流變和自我建構,并催生了獨具特色的遼寧現代文學景觀。“九一八”事變前,在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遼寧新文學呈現出關注現實,直面人生,反映民間疾苦,挖掘社會悲劇根源,喚起民眾覺醒的現實主義特征。穆儒丐、王冷佛、金小天等表現出開放的心態與進取的精神,創作了大批具有新的表現內容、藝術風格和價值取向的小說。作品顛覆了主題陳舊、內容俗套、形式單一的傳統文學創作模式,創造了以反帝反封建為主題,兼具地域性、民族性與時代性,以為人生、為社會寫實為價值追求的新文學創作范式。以穆儒丐的《香粉夜叉》、金小天的《春之微笑》、王冷佛的《珍珠樓》等為代表的作品,集中反映了都市生活的物欲橫流和道德淪喪,刻畫了精神卑微、愚昧而又趨炎附勢的小市民,見利忘義、喪失人倫的軍閥惡棍等形象,剖析了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混合而形成的東北都市文化內涵,具有深刻的批判意味。東北淪陷時期,淪陷區作家在隔絕母體后經歷著“言與不言”{3}的苦痛與抗爭,包括以山丁、王秋螢、袁犀為代表的文選文叢派和以古丁、小松、疑遲等為代表的藝文志派,在日偽“官制文化”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策略地抗爭。他們所創作的多數作品,從不同角度,不同層次,以隱晦的文學手法表現了風云突變的歷史進程,勾勒了一幅幅殖民統治下亡國奴生活的悲慘圖景。這一時期,流亡到關內的一批東北籍作家崛起于文壇。地域文化的涵養,故土淪喪的劇痛,對黑土地的情思和眷戀,對壓迫者和侵略者的痛恨,是這一文學群體共具的文化背景和情感體驗,他們的作品在藝術風格和主題呈現上有著諸多相通之處,史稱“東北作家群”。其中遼寧作家蕭軍、端木蕻良、羅烽、馬加、白朗創作于流亡期的重要作品《八月的鄉村》《鷺湖的憂郁》《第七個坑》《登基前后》《伊瓦魯湖畔》等,“都取材于‘九一八前后的東北社會生活,表現著抗日救國的共同主題,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和濃郁的地方特色,構成了以嚴肅、悲憤為主的基調,初步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風格。”{4}同時,由于生活背景和個性的不同,藝術修養的差異,這些作家在藝術表現上又呈現出不同的風格。東北光復到全國解放前,出現了極具包容性、大眾性和時代感的東北解放區文學。以反映解放戰爭、土地改革和社會建設為主要內容,作品基調轉向昂揚向上、熾熱濃烈,筆調和手法呈現出明快、輕盈、激越、飛揚的特色。馬加、白朗、草明、袁犀等作家們盡情述懷,放聲高歌,塑造了一大批血肉豐滿、特色鮮明的戰斗英雄和翻身后的勞動者形象。馬加創作的《開不敗的花朵》和《江山村十日》是這一階段的代表性作品。《開不敗的花朵》以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部隊前往東北行軍過程中的戰斗經歷為表現內容,塑造了英雄戰士王耀東等感人的形象,贊美為了創造新生活而獻身的英雄,呼喚著英雄氣概和勇于自我犧牲的精神。《江山村十日》集中地描寫了“江山村”在土地改革的十日中所發生的變化,突出地反映了土地改革給農村社會帶來的健康、新鮮和向上的新生活,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充溢著北國韻味。馬加的小說,也因此被評介為:“具有濃郁的東北地方色彩和鄉土氣息。”{5}
二、遼寧現代作家對地域文化內涵的開掘與豐富
在地域文化和時代精神的涵養下實現置換、重構和提升的同時,遼寧現代小說也在參與地域文化生態的建構。這是一種特有的文化生成機制:通過文本的符號化傳播,作家創作行為、文學活動及其所負載的文化意義的發散,不斷開掘地域文化的本質特征,發掘蘊含于民族命運與人的心靈間的情感密碼,重新整合地域文化體系內關涉生命意志、宗教信仰、民俗風情等因子的關系,豐富地域文化內涵,提升地域文化精神。
人與土地的關系,既是一種自然關系、經濟關系,也是帶有某種宿命的倫理關系,其中蘊含著包括人性、生命、情感等在內的精神密碼。遼寧是以“黑土地”著稱的區域,遼闊的原野,神奇的土地,蘊藏著一代代人的生命意志和夢想。
遼寧現代作家對人與土地關系的透視是自覺的,并帶有熾烈的情感:“作為一個使命感和歷史感很強的作家,蕭軍、羅烽、白朗、端木蕻良、馬加等對東北黑土地懷有深深的摯愛。他們可以把自己置身于東北這塊黑土地環境中,帶著這塊黑土地的深深印記來透視歷史回歸中各種人物的多層次心態。剖析這塊黑土地上的人種特點、生存形態、人物性格,使作品散發出相當的地緣文化韻味,呈現出一幅東北歷史、民族風俗長卷。”{6}蕭軍曾在《綠野的故事·序》中滿含深情地抒發對土地的依戀和熱愛。他在《土地的誓言》中的自白,更是傾瀉了對土地的全部熱情。《第三代》中,汪大鞭子顛沛流離,最終還是回歸故土,作家寫他回到凌河村的情境時,將那種渴望寄身土地的情感描繪得淋漓盡致。從端木蕻良作品的篇名即可看出對土地的眷戀和摯愛:《科爾沁旗草原》《大地的海》《鷺湖的憂郁》《渾河的急流》。馬加的作品同樣如此,他的“《江山村十日》響動著土地的聲音……《開不敗的花朵》就是生命和草原的頌歌了”{7}。正是基于熾熱的情感與深沉的愛,這些作家以更為超越的視野和理性的精神,進一步建構和開掘土地的意象。他們筆下的大地,絕不是地理學意義上的,而是以大地的文學形象為載體,進而開掘負載和寄托其中的情感和價值內涵,寄托他們對家鄉命運、民族命運的強烈關切。
地之子是以端木蕻良為代表的遼寧現代作家所營建的文化意象;地之魂,則是與這種意象相關聯的、寄寓著作家生命體驗和家國情懷的精神存在。在此前的文學作品中,對于大地的態度,多是單純地賦予它純潔、親和與包容等象征意義。作家們常常把土地看作人類賴以生存的憑借,很少有人把土地放在與人,以及歷史、社會、文化的關系范疇內來進行深入全面的考察。端木蕻良則從人性、神性及社會歷史的角度,營建了地之子等全新的文化意象。大地是端木蕻良作品中重要的抒情形象,他常常把大地譽為海洋,田野比作波濤,使黑土地的動態美、雄渾美躍然紙上。抒情中往往又蘊含著哲理化、象征化與神秘化的描述,挖掘土地中具有的神性元素。在《科爾沁旗草原》中,他賦予大地以“我們古老的全型”的寓意,將草原比作“中國唯一的儲藏的原始的力”“黃色民族的唯一的火花”。這種帶有生命解碼意味的描述的終極指向,是蘊含于地之子形象中的、充溢著野性的力量。端木蕻良筆下的地之子,即為孕育于大地、精神與力量來源于大地、在與大地的靈肉相融中成長的農民。《科爾沁旗草原》中的大山,《大地的海》中的來頭,《大江》中的鐵嶺,都是寄托著作家審美理想的、真正的地之子。地之子的身軀牢牢地立于大地之上,魂魄與大地相通。最初的他們野性未馴,粗獷雄強,“‘洪荒與野蠻是他‘最可親的保姆”,“‘林野生活鑄就了他‘彪悍的野性”。{8}他們身上所具有的蓬勃的力,“象征著中華民族的無敵的力量”{9}。經過成長,他們最終成為巨人,真正肩負起歷史的使命和民族解放的重任。
在遼寧作家的筆下,還賦予了大地更為獨特的精神內涵,我們謂之地之魂。通過作品傳遞的對于土地的魅惑般的情感體驗,讀者可以感受到以情感、欲望、希望、抗爭為內蘊的大地之魂。在蕭軍的《鰥夫》中,首先集中而深刻地描摹了遼寧大地所生發的精魂,描寫了作家夢境中的家鄉,遼西荒山堅石所孕育和催生的聲音、色彩和諸多充滿動感的生活元素,蘊含著生命的力量和希望的火花。隨后講述了黑土地上鰥夫和女人、山林與狗的故事。鰥夫金合曾恪守“任穿朋友衣,不沾朋友妻”的古訓,盡管他所深愛的人能夠帶給他“一股新的源流”,“穿擊侵蝕這建立起來不久的”信條的堤壩。當金合擔心自己與五嫂的關系被別人議論時,五嫂卻說:“怕什么呢?你是個窮人;我們也是窮人……窮人和窮人交朋友,還犯天譴嗎?”這是黑土地上的女性特有的對情感、人際關系、社會輿論的理解。血氣方剛的秋平的性格中充滿了野性和暴烈,敢于破除和踐踏世俗與成規:“他媽的,管那些呢……‘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條命,什么都夠了。‘拼出一身剮敢把皇帝打。”這篇小說,將黑土地上的生民對于生命和欲望的認知做了全新的詮釋。
賽珍珠在《大地》中對地之魂的描摹主要從農民對于大地之愛的角度切入,當衰老的王龍“仔細打量他將要葬身的地方”,滿是深沉的愛意,因為他要“永遠回到自己的田地里了”。端木蕻良對地之魂的闡釋則有著不同的角度,在《大地的海》中,他也描寫農民對于土地的愛,但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在熱愛中又萌生出仇恨、抗爭與希望,衰老的艾老爹“立在一個墳冢上,將手遮住眼,向大地望去,頓然覺得身上輕快了許多”。同樣衰老了,同樣見到葬身的地方,艾老爹則有著更為復雜的情感,因為他從愛中生發出了希望,唯恐“把土壓得太實成了”,“小苗拱不出頭來”。隨之,他又產生了對侵略者的恨意,因此,當日本軍隊強占他們的土地時,他們就英勇地站起來,“拿著槍桿在高粱林里”……這種愛恨交雜的體驗會更加強烈地拷問著本就苦難的土地與人的靈魂,并在生生不息的遼寧大地上,激發出不屈的精神和抗爭的力量。
遼寧現代作家多受薩滿教等原始宗教文化的浸潤,他們在創作中充分展示薩滿教對生活習俗和社會心理的影響,努力開掘這種古老宗教所蘊含的民族性格與民族精神,豐富了地域文化的內涵。
薩滿教是東北各民族文化和民俗形態的母體和源泉,也是滿族的傳統信仰。“薩滿們那靈佩斑駁、森嚴威武的神裙光彩,那激越昂奮、響徹數里的鈴鼓聲音,那粗獷豪放、勇如鷹虎的野性舞姿……一代又一代的鑄造、陶冶、培育著北方諸民族的精神、性格和心理素質。”{10}經過傳承和演化,到了近現代,薩滿文化已經沉淀為遼寧地域文化的一種重要精神形態。這個時期的遼寧作家,在對薩滿文化的泛宗教意識進行理性批判的基礎上,對其文化內涵也進行了全方位的挖掘。薩滿教中人神交流的最主要方式存在于各種儀式和自然崇拜中,如血祭儀式,火神崇拜、樹神崇拜等。蕭軍和端木蕻良分別在《第三代》和《大地的海》中描寫過神松的傳說,神松歷經劫難傲然挺立的旺盛生命力與精神性格,“同薩滿教中的樹神崇拜觀念及其文化精神可以說同構契合”{11}。薩滿舞是巫師在祈神、祭禮、祛邪、治病等活動中所表演的舞蹈,俗稱“跳大神”。在《科爾沁旗草原》和《大江》中,都有大段關于“跳大神”的描寫。《科爾沁旗草原》中有一段將巫女的裝扮和人神互動的細節描寫得分外精準;《大江》第一部分的“跳大神”一節寫出了行巫者和參與者的狂歡式的行為和體驗。人們沉迷于這種帶有巫術性質的原始宗教,就是期盼對自己的存在給出更為合理的解釋。在現實中找不到理想的答案,人必然寄希望于超現實的力量,這種力量就來自于神與超自然的領域。在亢奮激昂、亦真亦幻、迷離癲狂中,野性的力量得以生發,主體精神意志得以自由地實現。這種非理性的情感體驗,在更大程度上已經轉化成一種文化精神,進而成為地域文化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遼寧現代小說對地域文化精神的整合與提升
向往自由,崇尚力量,堅韌頑強,敢于抗爭,是遼寧地域文化性格的重要特質。遼寧現代作家以展現人、地域、文化三者關系為審美考量,在藝術建構中充分挖掘地域文化所特有的精神氣質和價值內涵,不斷加以整合和提升。其最重要的成就是對黑土地所蘊含的自由精神給予進一步開掘,使其轉化為頑強的生命意志和超越的人生態度。對樸野的力量、堅韌的性格進行藝術性的升華,并對由此而生發的血性精神做出了更為深刻的闡釋。
遼寧現代作家對于自由精神的開掘首先體現在歷史小說和婚戀小說中,金小天的《陶淵明》通過對這位崇尚自然的詩人形象的藝術再造,抒發了無拘無束、縱情天地的自由情懷,發出了對束縛和壓迫的抗爭之聲。古丁的《竹林》以“竹林七賢”的故事為原型,透過歷史來觀照地域文化中的自由精神。朱靈修的《娘啊,錯疼了我了》中的主人公曼娜發出了“自由在哪里”的呼聲。白朗的《逃亡日記》以日記體自述的形式,記錄了一個逃婚女子的內心活動以及她在逃亡過程中所遇到的種種議論,表達了具有自我意識的知識女性,對自由婚姻的向往和追求。蕭軍對熱烈放達的自然生活和自在精神始終抱以極大的熱情,他在作品中創造了多個“流浪漢”形象,其表現出來的闖蕩、狂放、自由的精神,也反映了“地域文化精神對蕭軍性格特征的滲透、積淀、潤色與影響”{12}。蕭軍的短篇小說《同行者》是典型的“流浪漢文學”,生動地刻畫了俠肝義膽、深明大義的流浪漢形象。長篇小說《第三代》中的諸多人物,均有著流浪漢氣質。林青年輕時即帶著胡琴游走四方,浪跡天涯。胡子首領海交,則是天生的流浪漢,除了自由和冒險,他什么都不愛,漂泊和動蕩的綠林生涯已成為他靈魂的歸宿。山丁的《在土爾哈池小鎮上》講述的是馬夫為馬復仇的故事,在主人公魏秉奎看來,馬是旅途中及冒險生活的必備之物,他憎恨固定的、一成不變的生活,一心向往漂泊的、充滿不確定因素的旅途。
據考察,遼寧地域文化的自由精神,與原始的鳥圖騰、太陽崇拜有著密切關系,遼寧現代作家不斷自覺地激活由遠古幻化而來的集體無意識,將崇尚自由的心理情結升華為頑強的生命意志。在端木蕻良的《鷺湖的憂郁》和《爺爺為什么不吃高粱米粥》中,生命的自覺意識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小姑娘的媽媽為了生存而賣身的決絕,豆秸高的小姑娘用力地割著豆秸的執拗,饑餓的馬老師舍棄體面奔向食物的悲憤,在這些為吃飯而掙扎的生民身上,因求生而迸發出的力量,恰恰源于鄉土社會底層民眾生命中的韌性與執著。而蕭軍《八月的鄉村》中的李七嫂、《第三代》中的四姑娘、端木蕻良《大地的海》中的杏子,不守“婦道”,蔑視禮教,正視情愛,遵從欲望,這些黑土地上男女的激情沖涌與精神勃郁,見證了生命的元氣和活力,在另一個維度上彰顯了生命意志。更為可貴的是,作家們沒有滿足于對生命意志本體意義的開掘,而是將其延展為人生理想和社會理想,體現出深刻的人性考量、深沉的道德關懷和強烈的現實關切。《科爾沁旗草原》中主人公丁寧的痛苦就源于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他受革命大潮的推動,目標是“做一個新人,一個智慧的新人”,理想就是改造原來健康的而如今“到處都是軟弱、委頓、黑死病似的一團的大草原及其人民”。《大江》的主人公鐵嶺,原本是自由自在地在自然中求生的獵人,當災難降臨,家國危亡之際,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尚算安穩平靜的生活,走上為個人、為民族尋求尊嚴的道路。白朗《叛逆的兒子》中的柏年是地主家的少爺,他同情窮人,不滿現實,充滿理想,留下書信離家出走,他說:“自己的前途不在這罪惡里”,走上了雖充滿艱險卻通向自由的人生之路。
特殊的地理環境及與之相關的生產、生活方式,造就了遼寧人堅韌頑強、敢于抗爭的性格。在戰亂頻仍、苦難深重的年代,遼寧現代作家以“民間俠義精神”和“民族英雄傳奇”書寫為核心,對這種獨特的地域文化性格進行了開掘、整合和提升。中國俠義文化有著三千年的傳統,歷經多次演化,最終積淀為一種民間文化精神。獨特的歷史進程,荒蠻的自然環境,苦難中“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13},使這一階段的諸多遼寧作家,對俠義精神做出了更為深刻的詮釋。蕭軍在小說中以隱惡揚善的筆法,塑造了眾多俠士形象,如《第三代》中的遼寧胡子群像:海交、劉元、楊三等,他們殺富濟貧,伸張正義,在農民中有著良好的聲望和重要的位置。這些胡子無比的強悍和勇敢,面對威逼利誘,海交毫不動搖,與前來圍剿的官軍奮戰到底。在攻打地主庭院時,他不幸負傷,臨終遺言是“不要投降”,錚錚鐵骨,可見一斑。普通農民井泉龍身上同樣有著俠義精神,他不畏權勢,嫉惡如仇,是凌河村第一個站出來反抗大地主的人,他的身上涌動著黑土地所給予的剽悍、雄強和桀驁不馴的力量。疑遲的《鄉愁》《塞上行》,劉黑枷的《奴化教育下》,都塑造了比較典型的“胡子”形象,表現了他們身上那種決不妥協的生命意志和勇于抗爭的生命力量。遼寧現代作家所打造的英雄傳奇,與俠義精神書寫有著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的同構關系。端木蕻良在《遙遠的風砂》和《大江》中,通過對土匪“煤黑子”和“李三麻子”轉變及成長經歷的講述,表現了民間俠義精神經過內部因子再造,升華為英雄精神的艱難歷程。“煤黑子”曾是一個充滿著俠義精神,也帶著強烈匪氣的綠林人物,即使參加了革命隊伍,仍難改土匪習氣,在小站住店時,開口就向鄉親要黃豆喂馬,睡了店主人的女人,殺了店里的雞。但隨著環境的變化,他也在發生著轉變,在最危急的時刻,他主動留下阻擊敵人,掩護隊伍,最后壯烈犧牲。“李三麻子”同樣是一位具有強悍性格的人物,被鐵嶺感化加入革命隊伍后,他表現得更為勇敢和堅韌,但自私、狹隘和難受拘束的毛病仍然存在。在一次次殘酷的對敵戰斗中,開始逐漸拋棄自私與偏見,將抗擊侵略和民族解放,視為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社會理想。《八月的鄉村》中的鐵鷹隊長,同樣出身綠林,在民族危亡之際,他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加入抗敵隊伍。經過民族戰爭洪爐的冶煉,他迅速地成長為抗日戰士,意志堅定,作戰勇敢,有著廣闊的胸懷和遠大的目標。在遼寧現代作家的筆下,承載著深厚歷史傳統的俠義精神,在寥廓蒼茫的黑土地上,穿越硝煙彌漫的時代,最終升華為神圣而又偉大的英雄主義精神,并沉淀在地域文化性格中,成為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重要力量之源。
{1} 卜昭文、魏運亨、苗家生:《中華文明起源問題找到新線索》,《光明日報》1986年7月25日。
{2} 錢今昔:《文化地理學與現代建設》,《人文地理論叢》,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
{3} 季瘋:《言與不言》,《雜感之感》,新京益智書店1940年版。
{4} 白長青:《論東北作家群創作的藝術特色》,《社會科學輯刊》1983年第3期。
{5} 白長青主編:《遼寧文學史》(上),遼海出版社2004年版,第383頁。
{6} 白長青、程義偉:《關東文化意識與遼寧現代文學的建構》,《沈陽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卷第4期。
{7} 楊義:《中國現代小說史》(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641頁。
{8} 王培元:《大地之子的歌吟——論端木蕻良的小說特色》,《社會科學輯刊》1986年第3期。
{9} 端木蕻良:《〈大江〉后記》,《端木蕻良文集》(2),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10} 富育光:《薩滿教與神話》,遼寧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8頁。
{11}{12} 逄增玉:《黑土地文化與東北作家群》,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頁,第64頁。
{13} 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22頁。
作 者:葉立群,遼寧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東北現當代文學,地域文化,藝術理論。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