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晶芳
張宏卿的博士后報告《鄉土社會與國家建構——以新中國成立初期原中央蘇區的土改為中心的考察》出版了,囑我寫個書評,作為他博士后的合作導師我很樂意為之。該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發行,扉頁中的“內容簡介”寫著:本書運用政治學、制度經濟學和社會學的相關理論,采用宏觀與微觀、長時段與短時段、區域比較與個案分析相結合的研究方法,以江西土改為中心考察了新中國成立后土改過程中鄉村社會的變遷及其與國家建構的關系。可見,這是一本主要以研究方法與研究理路見長的著作。大致說來本書有以下幾個亮點:
一是社會學特別是政治社會學的理論運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土改運動是不少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人類學甚至是文學藝術工作者青睞的課題。作為一名黨史研習者,作者長年來致力于相關社會學科理論的學習與融化,特別是對其中的政治社會學的理論與實踐有了一定的了解并能夠學以致用。政治社會學著重研究的是政治系統與社會環境的相互關系,探討政治體系在社會結構中的存在條件等。在作為國家建構的重要載體的新中國初期的土改運動中,諸如后革命時代的困厄與中共的應對、政黨權威對鄉土社會的權力嵌入、國家意識形態建構中的農民信仰、鄉土社會與政治權力實踐之間的微妙與張力等問題,運用政治社會學的相關概念與理論,其中的吊詭、糾結與旨趣就會展現得更為清晰與富有邏輯。在土改運動前奏,筆者用“劇場效應”展現出了國家意志與民眾革命表象的相互推波助瀾。
此外,社會學、人類學等學科的一個優勢是長時段的“深描”。從審美層面來說,距離產生美;而從歷史研究來說,也許是距離產生“真”。作者的選題雖是“建國初期的土改”,但是行文之中前后都有所延伸。從社會文化史的角度,研究革命史或中共黨史,也許只有打破中共政權中的1949年界線,對一些史實和歷史事件才能看得更為清晰。因為無論是革命年代還是建設時期,中國共產黨人的組織框架、動員模式抑或是民眾的思維方式、行動模式都具有較強的路徑依賴特點,況且較長時段地聚集某一區域或某一相似的歷史事件,我們能夠更加清晰地展現其運動軌跡與時代特點,而且還能彌補革命史研究中較短時間內同質事件研究的不足與缺陷。從小事件看大道理,從長遠的社會經濟結構觀察歷史的脈動,同時關注人物與時勢的交互作用。
二是傳統社會史中“由下而上從底層看歷史”觀點的延續與拓展。“鄉土社會”是本書視野所及之地,“農民意識”是筆者成文的一條主線。正如本書中所言的“在中共黨史領域里,關于中國革命和國家建構中的主導作用,由上而下的力量較為明顯也研究頗豐,而對于中國革命和國家建構中的主體——農民的相關研究相對薄弱,本課題正是以‘農民意識為一主線,采用了‘從下而上看歷史的視角,‘穿越到宏大敘事的背后,具體分析了其在革命和現代民族國家建構中的是‘悄無聲息但絕對不容忽視的作用。”正是通過這種社會史的方法與理論闡釋,作者觸及到了波瀾壯闊的革命文化中的“暗流”——“農民的亞文化”,展示出后革命年代中共黨人的“路徑依賴”,也呈現了悠久歷史的東方大國的奇跡與悖論。
新社會史的特點之一是關注人的內在感受與體驗。革命史或黨史,由于其較為特殊的學科背景、資料局限等因素,框架較為明顯,敘事也顯簡略,為了突出政黨執政的合法性與規律性,難逃掛一漏萬之弊,一般民眾的個性化感受與體驗付之闕如。相對于傳統的黨史、革命史研究,當史學研究者開始了新社會史、新文化史的轉向之際,其研究成果不僅有清晰的邏輯解釋構架,且有更為復雜的人的體驗與活動,黨史、革命史的敘事更有血有肉、更為豐滿。本書作者關注的焦點主要不是革命精英與領導者,而是底層民眾,不是“先進”勢力,而是“落后”勢力。從處于社會底層的民眾的視角去解讀中國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土改,可以走進歷史的深處,從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國以農民為主體的革命運動的特殊性質。在此,人有了主體性與鮮活性,在很大程度上與傳統革命史的宏大敘事互為補充。
三是筆者感同身受的情感與現實關懷。此書在很大程度上是作者博士論文(博士論文題目是《農民、革命與中央蘇區的民眾動員》,書名為《農民性格與中共的鄉村動員模式》,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的合理拓展與延伸。作為一個出生于贛鄱大地上的農家子弟,“中央蘇區”“農民意識”(抑或“鄉土社會”)都是其情有獨鐘的話題。無論是在其博士論文中所寫的“作為農家子弟,自認為有‘農民情結的筆者選擇這樣一個課題是自然而然的事”,還是博士后報告中所言的“曾是革命老區、蘇維埃運動的中心區域的贛鄱大地,在新中國成立后又是作為新區土改的角色,其中的吊詭、糾結與旨趣,對于出身農門、研習中共黨史的筆者更是有一種無法抗拒的‘魅力”,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是一個農家子弟底色的學人情懷,而希望從新中國土改運動中所蘊含的國家權威的嵌入、鄉土社會的變遷、黨群關系框架中找尋中共黨人的興衰成敗之道,為新形勢下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藍本,則是一個歷史學習者“忍不住的現實關懷”。
當然,正如一個硬幣的兩面,此書也有不足之處。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相關社會科學理論的借鑒與運用,行文給人有點耳目一新的同時,讓讀者感覺框架明顯、史事不足。這也是新社會史與傳統黨史、革命史學者需要共同面對的困境。新社會史學者特別是研究中共革命史之際,面對“七分史料,三分表達”的傳統之際,要進行交流與對話的話,一定量的史料收集與整理,問題解讀面的一定收縮是其必須注意之處。而對本書來說,為了進一步的提升與交流面的擴展,史料收集量的增加、“就事論事”的一定“回歸”、敘事框架的微調是其必須面對的工作。同時也說明,作為方法論的新社會史介入中共黨史、中國革命史的研究,要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還須一定時日的磨合。二是史料的運用也有欠缺之處。本書以鄉土社會與國家建構之間的關系為主線,以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原中央蘇區的土改為考察中心,關注的重心是鄉土社會與農民意識,但是文中所涉及的史料運用基本上都是相關國家權力機關的文件、檔案與文獻,而能真正反映鄉野村夫真實感受的田野調查、口述或當時一般民眾的心態的文字資料很少提及,這也許存在很多主客觀因素的制約,但這也是作者以后有待于改進之處。
總的來說,這部著作傾注了筆者不少的心力,也不失為一本頗有研究的學術著作。從“史料即史學”的傳統史學到黨史、革命史的社會史轉向,再到今天黨史、革命史對作為方法論的新社會史、新文化史的運用,“問題導向”“實踐闡釋”與“研究范式”是學術發展的不竭動力,從這個層面來說,在浩如煙海的著作之中此書也算是值得一閱。
責任編輯/陳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