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集（十五首）

古典集：重負的神恩

人近中年，身體漸漸疲倦，

我們的詩會世世代代被傳唱嗎？

我已不像從前那么焦慮。

有世事的原因，

也有我們自己的原因，

自己尚不能秉握，

又惶論更遙遠的事物。

即使沒有同行者，

我們也會向太陽踽踽前行。

路上有風景，路上沒有風景，

我們都在不斷感恩。

親人，友誼，身體里偉大而甜蜜的奧秘，

詩歌的事業都會比它們更偉大，

也比它們更渺小，

因為它們都是同一個事物。

它們正是事物的行進本身，

是崇高和修遠的那一部分。

這讓我們的身體時時歡欣，

只要朝向那永恒的太陽，

你都會領受到你的一份。

死亡，是諸神賜予人類的最好禮物，

它讓生之機更加勃郁盛大，

讓人類世代流傳，永生。

而神圣的喜悅只賜予虔誠的還鄉者。

（贈杭州行諸友）

古典集：金街2

去樓下吃中飯，

看到弄道口的金街，

時日里的街道

仍有些發舊、荒涼，

但晌午，時辰尚早，

它稍新的光線里，

綠色旗旌、直挺的垣線

仍帶來空間的稍許沁涼，

我們的人生呵，

不能太灰暗，

應該活在希望里。

古典集：夏日

當我拉開窗帷，看到屋后

園林里的那片綠色，一叢叢，多么茂盛，

有的還泛著嫩黃，叢林聳立，蓬勃，

像是又長高了幾分，使園子更飽滿了，

哦，你們的綠啊，讓我想到了家鄉，

在那迂遠的鄉道上，我獨自從

縣城中學放假回來

（農民的農事漫長又單調），

過了風家嘴，就看見了你們，

在鄉道旁，在坡岸上，因為無人，

更寂寞、自由地怒放，

小徑干燥有力，古老而年輕，

我獨自邁入里面，懵懂，驚喜，又憂傷，

夏天，茁壯、郁勃、苦痛的盛放

悄然無聲。

古典集：大街

如果身體允許，他會迷上散步，

那些景致、綠色，讓身體、眼睛

更輕松，他已經繞著小區走了5圈，

可還是不甘心，想到門外那片

灰白的埠沿上去走走，他就是想去

那片埠沿上走走，門衛放下車桿，

是外面有一部車子要進來，他順勢

出去，從左邊邁上埠沿，入夜，

大街的燈光有些清冷、昏黃，有些遙遠，

大街（地）的面容有些

陌生，粗蕪、幻變，拒斥一個中年人，

他站在高墻下的埠沿上，

時而，馬路上飛馳過一輛汽車，

雖然青春期早已逝去，

但還是能感覺到那種孤單。

古典集：契約精神

一早去上班，看到小區內還很靜謐，

綠樹、樓層、巖頁仍裹在大地

微微發白的氣息里，車道旁，

發電機組輕輕轟響著，神秘、朦朧、

單純，赭色的新鮮柏油上無人，

柏油窄而修長，又獨自伸展，更深刻

地腑身大地，車一下子快到出口，

在離門房余幾米的地方，突然看到

一輛桔紅色的手推車，保潔工彎腰

在拾垃圾，他一點也不急，把車

停下來，轉身去系好安全帶，等著他

慢慢把車推到出口，可再去看時，

手推車不見了！哦，他把它停進了

路旁停車道的間隙，多么神秘而迅疾啊！

早晨在電光火石之間！駛離他們時，

他看到那里還頗寬敞，能暫時容下

他們，而保潔工干凈的淡藍色工作服

和那輛桔紅的手推車還在那里發光，

顯得有禮、流麗、簡潔，

他知道，這是儒家誕生了契約精神。

古典集：新年

像是他讀到的最驚心動魄的細讀，

此中有他所藏，所

說不出的話語，

《荷爾德林文集》赭色的封皮，

精妙的譯文，

他讀（已讀不少），邊記筆記，

還有幾頁，

外面已很明亮，

大地上充滿了聲音，

他放下書，決定到

屋外新年的陽光里去看看。

古典集：桔樹

每次回家，在小院木門前

看到那棵桔樹，我都會走上前

把一把，這次，它們的個大了些，

有鵪鶉蛋大小，他忖算著，

再過二十天，它們就會初熟，

可以嘗著吃，那是九月，

房子剛開始裝修，我們和臺灣來

的設計師經常在桔樹邊討論，

那是2008年，那年，我的眼晴

還沒有散光，我們的身體還很

輕盈，閑暇的時間也很多。

古典集：天創路

中午，去天創路吃飯，

從車子里走出，在一列

黑壓壓、森嚴的寫字樓畔，

看到那水洼、綠色開過的卡車、

風、烏云、已茂盛到頂點的

碧綠的葉子、人，那些人

像處在一個季節的變幻里忙碌，

做心理準備，這憂傷而

無法忘懷的季候正執拗地證明：

大地上的繁華會再來一遍。

古典集：水草

夏日洪荒，我突然開車去青浦，

在S30環線匝道大埠沿內，看見

一片荒涼的草桿兀立，無辜而茫然。

車子遂沿午后熱情、斕珊的柏油

繼續向前，鳴聲中，我頑強地記起，

那是當年我們去芒坑打柴回來，

路過李家壩，廣東先發現，經過

農忙前一些連續晴天的炙烤，

壩水已退位，白日里，壩園露出

大面積水草，它們渾身淤泥（傷），

不屈而挺立，尷尬卻

不得不這樣裸露于人世間。正午，

我們負荷的擔柴越過它，輕快迅疾

步入前面的松林，渾然不覺得：

它正是我們辛勞的人生。

古典集：說理

程元光家第二小的兒子程小平，

平日老實少言。

他新落成的屋子正對著

聶家的大門。這個夏天，

在“李家岸”自家的菜園里

留下了悔恨的淚水。

因為分渠水，他把廣京

（聶家的小兒子）

粗魯地推到在了地上。

如今，他高大的父親

帶領著的他的四個哥哥

（四個初長成的少年）

正向他不停兇猛地說理，

要討回公道。帶著一種

無所畏懼亦無所同情的

單純的氣憤。

古典集：傍晚

節日里，打了一天的三國志，

傍晚去文印店打印文稿，

看到地面濕漉漉的，

閃著凜冽的光芒，

下了一天的雨，

節氣已變涼，節日在催促，

路面高高的柏油上無人，

過了前面，過了架橋，

出現一個喧囂市井，

有憂傷的音樂從濕漉漉的暮晚傳出，

讓人聽了歡喜，有鬧熱，

凜冽的光芒的閃亮無時不在，

所有好時辰都是有限的，

良日早預有定數，

朋友呵，珍重我們柔弱的肉體。

古典集：三國志十一

回到家時，已渾身疲倦，

新襯衣有些粘在身上。

他恍惚著已打開了電腦，

又打開那個已玩過有一萬次的單機游戲。

慵懶的意識一直在飛快轉動：

離玩飯還有一個小時。

他最后還是決定先去沖了個澡，換上起居服。

然后，再舒舒服服坐在紅色的櫻桃木桌前

帶領年輕的吳軍去攻打廬江城。

古典集：北京東路

往那邊看過去，

易邦建材市場的二樓

整齊空寂，之上的

樓宇森森向西邊延宕過去，

在一樓裝修時，他喜歡

獨自走上二樓，陽光蔭涼里，

寂寞的大理石垣壁直立在

赭紅光禿的樓板上，

笨拙、蒼翠，一點也不著急，

仍前途廣大，讓他想起

那個晌午多風的時辰，

他剛從北京博覽會回來

去看王國輝，在北京東路

白日繁華的檐壁下，那些

年輕、高貴的朋友們

就在那里輕聲地談論。

古典集：時辰

這是一首多么好的詩啊！

可是，此刻他準備放棄，

他要等到傍晚散步時

再去讀它，那是

讀詩最美好、鄭重的時辰，

可是，他不知道，

他已錯過了它——

它們也在挑選時辰。

古典集：論直接

——讀應玚《斗雞詩》有感

古人其實很直接，

直接奏出余響，更快而

離無限更近，如鐵穿過

空中（氣），如意志終徑直

穿過語氣、諸事物之鋒銳，

如琴張著、弦繃起之勁直之

余響，如彈奏吾心，如吾心

終要這般說出，如這關頭，

被迫而終能說出，而一種

語言方式終導向這樣一種力量：

徑直向前，不顧余（后）路

的慷慨，如同，已到了這里，

來到了新地，初發地已遠，

我慢慢用上了自己，它帶領我

向前，白日沉重，前途未卜，

我進入它。

詩人簡介：聶廣友，1971年生于江西永豐，現居上海，曾出版詩集《游園集》《果園來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