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民空軍老一輩飛行員中,有這樣一位。他1963年從航校畢業開始飛行,到45歲正式停飛(當時空軍殲擊機飛行員法定停飛年齡)安全飛行20多年,累計飛行時間2 500小時以上,從未發生任何事故。在這期間,他在教員、飛行指揮員、副政委、獨立大隊大隊長、師副參謀長的崗位上模范地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多次參加國土防空作戰、科研飛行,屢立戰功。他還率隊圓滿完成了,1979年的中越邊境自衛還擊作戰空中警戒巡邏飛行任務。前些年,被空軍授予“特級飛行員”的光榮稱號。
按常理推斷,吳鵬富大隊長應該是一位技術超群的“飛行尖子”了吧?但他卻說:“無論是在航校還是到部隊,比我飛行技術好的戰友有的是!我之所以幾十年沒出事故,只不過是“運氣”好罷了。”至于什么是運氣,讀者朋友只能是見仁見智了……
2017年初春,記者在“鳳凰涅槃之城”唐山見到了這位令人尊敬的空軍老英雄。
家長里短
我的老家在唐山開平李各莊,過去那里是很貧苦的農村。解放前,家里沒有地,全靠父親租種幾畝地養活全家。農閑時,他就磨豆腐、賣蒸白薯掙幾個小錢補貼家用。那陣子也買不起牲口拉磨磨豆腐,所以我很小就拉磨,不過這也鍛煉了我的體質。
1957年我應征入伍,到天津汽車拖拉機修理學校當兵。1958年空軍招飛,我被選上,次年1月到長春航空預校學習了半年理論,當年5月,被分配到錦州第三航校15期丙班學習飛行。當時我們一起去的有55個人,但到畢業時,因各種原因被淘汰下去了20個人。我們18個人被分配到空27師。從那時到轉業回唐山,我再沒離開過27師。雖然現在這個師已經撤編了,但我仍從內心里感激27師對我的培養。
回憶航校生活
我們原定是1961年畢業,但因遇上三年困難時期,所以推遲到1963年才畢業。當時,周總理講過:“我可以不吃肉,但飛行員必須保證!”所以,我們的空勤灶仍是每月每人75元。午餐保證4菜一湯,以肉菜為主。早晚餐雞蛋、牛奶、面包、巧克力、水果一應俱全。對比我在老家時連白薯都吃不飽的日子,簡直是天壤之別了。說句良心話,當時我總在想,就沖國家給這么高的待遇,我也得好好干,報答國家!
講兩件發生在困難時期的事兒給你聽。
當時,我們吃蘋果都是削皮的,但進校打掃衛生的當地農民竟撿起蘋果皮就吃了!從那時起,我們許多老同志吃蘋果就不再削皮了。
還有一件事,也給我們留下深刻印像。當時阿爾巴尼亞也和蘇聯鬧翻了,所以他們的飛行學員也到我們三航校來學習。歐洲人的作派我們很反感,他們紀律散漫,屋里還掛著美女照片。更有甚者,他們中有的人在吃完飯后,用面包擦嘴,隨手就把面包扔了!結果讓我們領導看見了,狠狠地訓了他們一頓,又把該國駐華武官叫到錦州進行了嚴正的交涉。



說說我飛過的飛機
在三航校我們飛的初教機是蘇聯產的雅克-18,這種飛機后三點起落架,起飛時要推桿抬尾輪。雅克-18操縱性、穩定性都特好,起飛降落時都很好做。如果在空中出現失速進入螺旋狀態(這是一種很危險的飛行狀態,一般飛機進入很難改出),只要一推駕駛桿飛機增速就正常了。后來我們也飛過雅克-11,這種飛機不太好駕駛,稍有不慎就會出現事故征候。比如起飛方向很難掌握,弄不好就會打地轉(飛機在原地轉),著陸時也不好操縱,如果調整不好,容易掉翼尖(飛機傾斜,翼尖擦地)。
當時我們飛的高教機是米格-15和米格-15“比斯”。這兩種飛機都是抗美援朝時我們空軍的主戰飛機。米格-15“比斯”比米格-15多加裝了副翼液壓操縱系統,因而機動性更好。在我國的核試驗當中,我多次駕駛米格-15“比斯”從大連某機場起飛,執行科研取樣飛行任務。具體是這樣干的,按照科研人員的要求,在飛機的不同部位,貼上一種特殊膠布,飛機從高空飛過,吸附放射性塵埃。著陸后,科研人員取走膠布,進行分析研究。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一直飛J-5甲戰斗機。J-5是沈陽飛機廠根據蘇聯的米格-17仿制成功的,于1956年正式定型投產,所以也叫五六式戰斗機。這種飛機共有3個型號,J-5原型機、J教-5雙座教練機(它曾經是我軍的主要高教機,“八一飛行表演隊”也長期使用這種飛機),再有就是J-5甲,它屬于有限全天候戰斗機,裝有一部仿制蘇聯二戰末期的Pп-5機載雷達,性能很差,有效作用距離只有3千米左右,作戰訓練主要靠地面引導。
J-5戰斗機最大速度1 150千米/小時,巡航速度780千米/小時,實用升限16 600米,最大作戰半徑580千米(帶2個400升副油箱,總計裝油2 200升時)。起飛滑跑距離590米,著陸距離850米(沒有減速傘)。基本型J-5有一門37毫米機炮和2門23毫米機炮,J-5甲只有2門23毫米機炮,備彈200發。J-5戰斗機功率最大為33.1千牛(開加力時),平均每分鐘耗油30升,當機內存油300升時,油表紅燈閃亮,警示只能再飛10分鐘了。J-5飛復雜特技時,不能帶副油箱,而夜航時不能飛復雜特技。飛復雜特技科目時,必須穿抗荷服。4 000米以上科目必須戴氧氣罩,在7 000米以上,它會自動供氧。在一定高度上,飛機有自動加溫裝置。盡管J-5(包括兩種改型)有很多不足,但在當時仍然是一種性能很好的飛機,好操縱,也比較耐用。在國土防空作戰中,多次擊落過敵人的空中目標,我也用它擊落過蔣幫的空飄氣球,詳情待會兒再說。
后來我就改飛J-6甲飛機(J-5甲也還常用)了。J-6仿自蘇聯的米格-19,是我國的第一種超音速戰斗機。其實米格-19在蘇聯只是一個過渡型號,但當時我們不能研制更好的飛機,只能大批生產它“湊數”,產量高達數千架。J-6有兩臺發動機,單臺功率31.9千牛(開加力時)。J-6飛機很不好飛,難操縱。主要因為限于當時技術條件,兩臺發動機工作時,很難做到高度同步,稍有不協調就會導致飛機搖擺抖動。J-6飛機起飛滑跑距離650米,因為有減速傘,降落滑跑距離為610米。J-6也是我軍第一種裝空空導彈的戰斗機。我曾駕駛J-6在1985年到甘肅的沙漠地區上空進行過空空導彈打靶試驗,取得了成功。J-6飛行員采用火箭彈射,可以零高度跳傘,而J-5不行。現在這兩種飛機都退役了,但我們不能忘記它們為空軍做的貢獻。
我們飛夜航用的J-6甲其它性能和基本型一樣,只是加了一部與J-5甲一樣的Pп-5雷達。

加入獨立大隊
上世紀六十年代,為了打擊利用夜晚對大陸進行偵察的B-17G、P-2V等美制蔣機(其中P-2V曾經40多次入侵大陸上空而未被擊落),空軍決定從一些戰斗力強的師里,抽調并培養可飛四種氣象(晝間簡單氣象,復雜氣象;夜間簡單氣象、復雜氣象)的飛行員組成獨立大隊,專門執行夜間國土防空作戰任務。27師也在大連某機場組成了獨立中隊,后改為大隊。當時共有J-5甲飛機4架,4名飛行員中有我。中隊長楊××,現住山東。獨立大隊成立后,我們于1968年7月,轉場到云南的巫家壩機場,后到蒙自機場參加輪戰。從那時起,我差不多飛了15年夜航,當了8年的獨立大隊大隊長。我們的主要任務,一是防備老蔣搗亂;二是保衛我國運送援越物資交通線。那時美軍飛機經常從泰國烏他堡機場起飛過來騷擾,但他們一直打擦邊球,很少進入我國境內,所以我們并沒有和他們在空中交過手。不過,正是有我們晝夜不間斷的空中飛行巡邏,他們才不敢隨便入境搗亂。
我們夜間訓練飛行科目有很多,有些也很難。如打空靶,這是一種由米格-15“比斯”拖帶的黑色尼龍布三葉靶,就很難打,搞不好會擊中拖帶機。還有很多訓練科目就不談了。
1976年,我在夜航飛行中,用J-5甲擊落了一個臺灣的空飄氣球。那是在昆明以西某地4千米的空中,我在地面雷達的引導下,開炮擊中了那個直徑達20米的大氣球,里面是食品和宣傳品。我立了3等功,獎品是一套精裝本的馬恩列斯全集。那時我幾次立功,獎品差不多都是如此。
參加對越自衛還擊作戰

1977年12月份,我們27師與××師對調,離開戰斗多年的云南,來到武漢某機場。
1978年11月末,中央決定對越南當局的反華行徑給予打擊。由于我師長期在云南邊境地區執行作戰任務,對情況很了解,所以空軍又命令我們27師獨立大隊重返云南蒙自機場,執行任務。

我們獨立大隊于1979年元月2日經湖南、廣西、貴州轉場飛抵蒙自(當時我們還飛J-5甲,因為它性能可靠)。地勤人員和設備早幾天乘軍列出發前往蒙自。
到達機場與××師協調完畢后,我參加了由原廣空副司令員、時任空軍昆明指揮所副主任的林虎主持的作戰會議,昆指主任侯書軍在成都未與會。
林虎傳達了中央軍委和空軍的有關指示。這次作戰是自衛還擊保衛邊疆,目的是給越南一個懲罰,達到這一目的就撤軍,速戰速決。我們空軍參戰部隊的任務是進行不間斷的晝夜巡邏,以保證地面我軍部隊的安全,免受敵人的空中襲擊。空中巡邏要在我國邊境線10千米以內進行,沒有中央軍委的命令,任何機種也不得越境作戰(當時參加巡邏的有戰斗機、強擊機、偵察機、轟炸機和直升機等多型飛機)。具體晝夜間作戰任務、空中航線調度由昆明空指負責。
按照上級的命令,駐蒙自機場的××師一個J-6團、高級航空訓練基地的J-7分隊和空×團的J-6偵(J-6飛機的偵察型號)負責晝間巡邏,從天亮到日落;我們獨立大隊負責從日落到天亮的夜間巡邏。在這里我要說明一下:當你在平地上看見太陽落在地平線以下時,我們駕駛飛機升到高空,仍可以看見太陽。同理,當黎明前太陽躍出地平線前,在飛機上我們已經可以看見太陽了,這兩個時間段大致各有半小時左右。所以對我們晝夜間交替巡航飛行來講,必須把早晚各半小時計算在內。否則,如果看到地面太陽落下,我們再起飛,那就有半小時空中沒有我機了,而上級的要求是必須保證一天24小時,天上總有我們的飛機。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在昆指的作戰會議上也介紹了越軍空軍的情況。客觀地講,越南空軍還是很弱的,雖然駐安沛機場的372師923團的米格-23比我們的J-7強點兒,但數量太少,又沒打過實戰,沒什么了不起的。越南的防空力量主要是高炮和“薩姆”-2地空導彈,但絕大部分都集中在海防、河內等處執行要地防空,邊境地區很少。當介紹到越南空軍司令時,我一聽就樂了,為什么呢?原來這陶庭煉司令是我在錦州三航校時的同學,他有多大能耐,我一清二楚。當時三航校不光有阿爾巴尼亞學員,也有越南的,陶就是其中一位,我和他接觸很多。開完會,我回大隊作戰斗動員時講:“打空戰,我們必勝,他們不過是我們教出來的學生。”
1979年2月17日凌晨,中越邊境自衛還擊作戰正式打響。我們擔任云南方向空中警戒巡邏的戰機,也從那刻起,投入緊張的作戰行動。從2月17日我軍進攻開始,到3月16日我西線部隊全部安全撤回國內的一個月,是我從軍20多年最緊張的時期。我們獨立大隊的地勤、警通、政工,乃至炊事員,數以百計的人員都在全力維護和保障我們這幾個飛行員、幾架夜航飛機的安全起飛和執行作戰任務。他們不辭辛苦甘愿奉獻,使我們獨立大隊的飛機出勤率一直保持在百分之百。我直到現在仍非常感謝他們的工作,并向他們表示極大的尊敬!
飛行紀事

我們飛行員在保證自己體力充沛的同時,認真開好每天的飛行例會,仔細研究每一次空中出現的問題。并根據昆指提出的飛行計劃調整航線,研究敵情,有的放矢。還有,每天我們都會仔細研讀昆明軍區前指發來的地面戰斗簡報。從那些簡報可以看出,陸軍老大哥仗打得很艱苦,犧牲很大。
每年2~3月份是云南霾季,霧非常大,能見度很不好,尤其是飛夜航更是如此,非常容易出現錯覺。最常見錯覺就是相信自己的判斷,而不相信儀表,這是很危險的。好在我的戰友們都飛夜航幾年了,對云南邊境地區的氣象、地形、地物很熟悉,一個多月沒出任何問題!
在執行夜航任務時,我的心情是很復雜的。雖然我機是在國境線10千米以內飛行,但由于我們的飛行高度一般都在4 000米以上,你通過簡單的勾股定理推算,就知道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越南邊境地區我軍陸上作戰的情況。大炮發出的火光、硝煙,有時甚至可以聽見隆隆的炮聲,我感覺到陸軍打得很艱苦。說實話,我真想一推機頭俯沖下去,用航炮幫陸軍兄弟一把。但軍委有嚴令,出境必須得到批準,否則以違反軍紀論處。之所以這樣,完全因為這是一場懲罰性的戰爭,如果投入空軍作戰,戰爭就擴大化了,違背了中央的本意。現在社會上有一種說法,認為我們空軍不出境作戰,是因為越南空軍有米格-23、有“薩姆”-2,是怕重蹈美軍當年轟炸越南遭受重創的覆轍。其實這完全是一種糊涂認識。美軍當年對北越的戰略轟炸,和我們空軍執行支援地面部隊的戰術作戰,完全是兩回事!剛才我講過越南空軍在北部邊境的空中力量和地面防空是很弱的,根本不足以對我空軍造成實質性傷害。直到現在我都認為,中央定下的,空軍只在我國邊境線一側執行警戒飛行的方針是正確的。當初我們的張廷發司令員把空軍的作戰策略稱之為“彎弓待發,先聲奪人”,是很獨到和精準的。
勝利
3月16日作戰結束后,從中央到地方都給了我們極大的榮譽,各級慰問團紛至沓來。除了上級發的紀念章、圓珠筆、枕巾之外,地方的慰問品也多得很。其實在作戰期間,云南省政府和各族人民就給了我們極大的幫助。尤其是副食方面,不僅空勤灶更加豐盛,連干部灶、地勤灶也特別棒,同志們都開玩笑地說,我們真正到共產主義了!
當時許多明星都到蒙自機場慰問演出,他們圍著我們的飛機拍照,驚喜得不行。
5月初,我們歸建回武漢時更是受到了空前熱烈的歡迎。以著名的雜技藝術家夏菊花為團長的武漢雜技團也來慰問。當時人們都稱我們為“新時代最可愛的人”。激動之余,我們還是有些愧疚,特別與那些浴血奮戰并付出重大犧牲的陸軍老大哥相比,更是如此。我們是“星星跟著月亮走——沾光!”

戰況回顧
那次我們空軍的作戰離現在已經快四十年了,但許多情況和數據仍然銘刻在我的心里,終生不能忘懷。
戰后空軍各部隊統計:自衛還擊作戰打響的第一天,我們廣西、云南方向的空軍部隊就出動了各型戰機170批、567架次。在整個作戰期間,空軍共出動各型飛機3 131批、8 500架次,平均每晝夜出動112批、304架次。形成了多方向、多層次、晝夜不間斷的空中掩護態勢,有力地震懾了越南空軍。據后來披露的敵情通報,2月17日~20日這3天的時間里,越軍一架飛機也沒敢起飛。從第4天才開始有零星越機升空,但其地面指揮所還是不斷警告其飛行員:“不能飛到那邊去……”“不能飛得太遠,掌握不好的話,就很危險……”到后期,越軍飛機即使起飛,也只是小批次、在離國境線挺遠的地方空中轉轉。為了怕我們空軍對他們開展突襲,他們還多次進行疏散隱蔽。
我們地面部隊有了絕對的制空權,他們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作戰。因而有些部隊用于防空的14.5毫米高射機槍和37、57毫米高炮都沒攜帶過境作戰,部隊也減小了不少“負擔”。有關這方面的事有很多就不談了吧!
總之一句話,1979年的對越自衛還擊作戰,我們空軍真正達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中央軍委首長對整個作戰做了總結講評,并對空軍不出國作戰做了說明。葉劍英元帥說:“這是巧妙地使用了空軍。”
撫今追昔
無論是在戰爭年代還是和平時期,飛行員都是一個高危職業。我的幾位戰友都是因為飛行事故過早離開了我們。我永遠都忘不了他們家屬悲痛欲絕的情形……
我之所以沒出事,與我老伴兒的全力支持是分不開的。“軍功章上絕對有她的一半!”當年我奉調入滇,她為了不讓我分心,主動辭去了在大連市的教師工作,來到云南。后來又到武漢陪我,多次調換工作,含辛茹苦地把3個孩子拉扯大。說實話,在孩子身上,我什么也沒做。
原空軍27師作訓參謀魏西南同志對此次采訪幫助甚大!在此謹致由衷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