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夏至

胡杰

“你這一生，沒有后悔過的事是什么？”她問。“來到這里，遇見你們。”我輕輕地笑著，風從窗戶吹進來，一頁一頁翻起那幾年夏至一樹的蟬鳴。

第十四年夏至

當我莽撞地停好自行車時，迎面遇上的是母親喜悅的神情。她告訴我，我考上S中了。我一時竟不知該把自行車就這樣停在外面，還是把它搬進屋里。樹上蟬鳴聲聲，燥熱的風拂過被汗水沾濕的頭發，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泛起一圈圈漣漪。

開學的前一天，母親忙著給我準備要帶去學校的各種東西，而我在各種圖案的本子面前猶豫著到底哪種更好看。母親走來走去，不時問我一些問題：“要喝哪種牛奶？”“要不要再帶一床被褥，萬一床鋪太硬呢？”我有些嫌她煩，覺得她的許多問題更像是在問她自己而不是在問我，就像我一直認為會不舍的是她而不是我一樣。到了下午，一切都收拾好了。母親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養神，連圍裙都來不及解下。我有些茫然，原來一切都溜得那么快，就像小學六年留給我的只有一麻袋沒有用的書和一些會掉眼淚的回憶而已。這時候，你才想著去珍惜，而那些想珍惜的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還記得開學的第一個星期，是我最想家的一個星期。以前從來沒住過校，不知道離開家的滋味有多苦。每當午睡時，我抬起頭看到身邊都是陌生的面孔，就會想到家里媽媽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或是爸爸坐在沙發上沖我笑的模樣，淚水便盈了眼眶。

偶然間，望見窗外的天藍得明媚，陽光透過葉縫閃著金色的光。我一下子怔住了，一直趴在桌上看窗外的景色看得出了神。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也是這樣坐在窗邊，呆呆地望著學校旁邊一片碧綠的湖水就能消磨好久的時光。好像時間在我面前停下了腳步，湖水靜靜的，心里蕩漾起的每一圈漣漪也靜靜的。

我又想起了那場S中的分班考。爸爸記錯了開考的時間，一路上把車開得飛快。我望著窗外極速倒退的一棵棵樹、一座座山、一幢幢老式房屋，恍惚得像是做了一場夢。我孩子氣地想著，也許考試遲到了，我就能回到自己家旁的那所初中，繼續和昔日的小學好友打打鬧鬧了吧。

遲到半小時，我匆匆跑上教學樓，跑到教室門口，監考老師一臉驚愕，我有些緊張，但還是迅速地解釋了一下。她點了點頭，示意我進去。我便在一片筆尖觸及紙張發出的“唰唰”聲中，提筆寫下了以后的青春。

第十五年夏至

我開始漸漸習慣，從教室去食堂的超長旅途；我開始漸漸習慣，一周五天不能回家的思念之苦；我開始漸漸習慣，太多一開始的不習慣。

蟬鳴聲漸漸而至，在一切都完美得剛剛好的時候，我和可愛的她在友情之路上揮手而別。曾以為我眼前的路會因此昏昏暗暗、磕磕絆絆，即使像唱針一樣劃破天際的蟬聲也無法喚醒昏昏沉沉的我時，一轉身，就看見我親愛的朱大亦搖晃著一樹蟬鳴，大笑著朝我揮手。

而我那時也認真地想過：不管是現在，或是換作在日歷上隨便點到的某一天，我都會奮不顧身地奔向她吧。

不知何時與她漸漸親密起來。最早與她是前后桌，感覺到她對我過分的依賴時，我心里是有點嫌棄和抗拒的。可不論我對她說什么、做什么，她依舊很黏我，沒有任何道理地黏著我。

每次去排隊吃飯時，我總喜歡用右手抓住她的左手腕。她少不了要抱怨幾句：“你這么白襯得我更黑了好不好。”而我則是不停地笑著。可她沒有一次因此掙脫我的手，像每年夏天的蟬鳴，從未停歇過一樣。

她對我有求必應。我記性一直不好，總是忘記一些事。寢室快要熄燈時，我常常會突然從被窩里鉆出來，一陣“朱朱，朱朱”地亂叫。她平常睡得都比我晚一些，聽到我的喊聲，便會立馬坐起身來，問我是不是又忘了什么。有時我突然胃疼，她見我這個活躍分子竟然如此安靜，便會爬到床尾，語氣沉重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有時候我覺得，她就是我的急救電話，隨時在我身邊。

我是不是要花光畢生的運氣，才能遇見一個你。

“朱大亦！”

“哎！”

“你不許離開我！”

“好！”

第十六年夏至

有太多太多的東西已來不及抓住，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仍遙不可及。曾以為青春應該如奔馬般轟轟烈烈，至少要狠狠地受過一次傷，至少要認真地愛過一個人。總之青春不該是平凡，不該是平庸，不該是平淡。

可你拒絕不了青春啊，即使這個青春沒有故事，你也曾驕傲地抬起過頭，遇見一個美麗的自己。你也拒絕不了成長啊，不知你是否已比那棵劃過身高線的小樹高，不知你門前的花是否又一次綻放。

語文老師瀟灑的行文總會配上他那抑揚頓挫的聲調，數學老師的個子不高但她拿起三角板來卻像個騎士，英語老師教起學生來很有一套不過你千萬別惹她生氣，科學老師比較隨性但嚴厲起來也很讓人吃驚，社會老師的倒三角發型是個笑點但他上起課來簡潔有力……二班的課堂總有不間斷的笑聲，每一句玩笑是回憶也是淚點。

就這樣，初中兩年匆匆走完。

初二的合唱節，可能是我們初中三年最后一次集體合唱，畢竟升上初三后，學業繁重，沒有機會再用那么多時間去策劃和排練，所以這次大家都十分用心。幾個負責編排的同學不知花了多久的時間，才從大家的吐槽聲與喝彩聲里選定了兩首歌。他們還特意為這次合唱編了許多動作，甚至還為這兩首歌創作了一個小故事。大家都鉚足了勁兒想爭取這次的一等獎，為初二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但總有些不順利的事。一天晚上，領唱的男生與負責指揮的女生起了爭執，正在排練的大家都停了下來，沒有吐槽，沒有噓聲，大家默默地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然后幫他們出主意，想辦法，繼續排練。

第二天上臺合唱，大家唱得出乎意料的整齊。排練時一直踩錯節拍的我們竟沒人忘記動作。一曲終了，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老班捧著剛剛由我們奉上的玫瑰花笑靨燦爛。

也許這就是最圓滿的結局，雖然有小矛盾，但不會影響我們之間的團結和諧，不會影響我們相親相愛。剎那間，是真的有些感動。

也許不會再有十四歲那年夏天的不安與躁動，也許不會再有十五歲那年夏天的悵然與感動。第十六年的夏天，我不再拼命奔跑，不再拼命追趕，不再用力抓緊害怕失去的一切。

我只想好好地再聽一次蟬鳴，我只想好好地再唱一首歌，我只想好好地、好好地保留青春，好好地與好好的你們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