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吳時帆

攤著的卷面讓我有些茫然——命題作文《記憶》，該寫些什么呢？我拼命地在記憶中搜索那些靠譜的、難忘的、令人流連的時光。

記憶是一座城。

那是一個十月，我再次站在嘉興子城的城墻外，注視著她千年不變的姿態(tài)，依然巍峨的譙樓被歲月久遠的梓樹、梧桐掩映著，片片荒草漫過了早已看不清顏色的地面，不知名的野花從墻身的磚縫里鉆出來。

這一切，并不妨礙子城的莊嚴(yán)。

近兩千年的悠悠時光里，從吳根越角的古樸，到唐宋的繁華，至明清時期的干戈四起，再到后來的太平天國運動、近代各種戰(zhàn)爭，她經(jīng)歷了朝代更迭、歲月變遷，看過了繁華寥落、春去春回。若是太平盛世，這粗糙的墻根下定也喧囂著粗衣短褐的婦人們在當(dāng)日菜市的討價還價聲，身邊車水馬龍，自是一番歲月安好的澄凈。若是亂世經(jīng)年呢？這城門內(nèi)外是別離，是奔走，是逃亡，或許百花弄的吳儂女子最終只能捧著一雙未曾贈出的繡花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等待，城門的每一塊磚都是她的見證。

走在府前街上，銀杏樹、梧桐樹的葉已經(jīng)開始微黃，風(fēng)吹來，枝頭沙沙作響，被陽光穿透絲絲發(fā)亮的葉子偶爾翻落下來，跌落到地面上，金燦燦的，讓人移不開眼。這座古城門就是這樣經(jīng)歷了日出日落，孤單卻仍不失偉岸地矗立著，從容，滄桑。

記憶是一座橋。

江南多橋。自京杭大運河從隋朝大業(yè)六年綿延千里至此后，水不僅哺育了無盡良田，更讓依水而興的市鎮(zhèn)燦若明珠。商市的發(fā)展，集鎮(zhèn)的興旺，河的兩岸，從此岸到彼岸，就順勢多了這許許多多的橋。

從小，母親就喜歡帶我去尋訪各式的橋，有名字的，沒名字的，大氣如長虹臥波的，輕簡如長石橫架的，每每拾級而上，我總是特別地輕柔，生怕驚醒了她沉睡的夢。

有時，我會用手指輕輕撫過她斑駁的身體。石上的苔蘚已經(jīng)成了濃重的深青色。橋頭上早已被歲月風(fēng)化得看不清面目的小獅子，仍有些許可愛。遠處，水波蕩漾，無人能解的情韻隨著波心一圈一圈散開來，又無形于流波之中。

“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蔣捷獨立舟首，青衫飄飄，任憑雨水濕身，向橋述說自己的落寞與哀愁。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越人歌》也定是橋此生最深情的記憶。

我始終相信橋是有記憶的。長長的運河，千年來那么多商旅客舟，若沒有一座連一座的橋，這一路該是多么寂寞？她，篤定地俯臥在河上，悠悠地看過這山一程、水一程的我們。

記憶是母親的日記。

夜靜悄悄的。我在燈下翻開母親為我寫下的厚厚的日記本，里面還夾有許許多多的信札與字條。這一點一滴、一筆一畫，之前不以為意，累積下來，竟交織成了過往的我。

一個人的成長原來是這么豐富而且具體的。那些可愛的、可笑的趣事，那些哭過、鬧過、被打過的往事，那些現(xiàn)在想來已有些模糊的哀傷與憂愁，全在這些記憶的文字里了。

若是沒有母親幫我記錄，我回味起我的歲月來，定是少了些味道的。翻開一頁一頁的紙張，仿佛是在回看自己成長的蒙太奇，這讓我更清晰地明白：成長，意味著舍棄，意味著離別，意味著更勇敢地前行。

席幕容曾說過：“我的難題是/在一生里/如何保有一種/如水又如酒的記憶。”此刻我突然理解了這句話。

那些過往終究不只是過往，那些記憶也終究不只是記憶。我們有時會像一顆吹落的種子，隨風(fēng)迷失于來時的路徑，若沒有那記憶給我們溫暖的力量，那屬于故鄉(xiāng)的溫暖、親人的愛、跌倒的歷練，我們怎么會懂得珍惜，并繼續(xù)汲取，去更好地保有她，并為了她去做更好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