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衛二

“作家對自己童年的體味,是對生命原初狀態理想色彩的體味?!?/p>
許多詩人、藝術家都在自己的作品里細細娓娓地敘述過有關童年時代的美妙記憶。淺淺的歡悅、淡淡的哀愁、殷殷的期待、拳拳的心愿,在清麗雋秀的文字間,汩汩涓涓地流瀉了出來。閱盡人世艱辛坎坷并功成名就的作家,何以會對孩提時代的一樁樁細微小事,傾注無限的深情呢?那些早已被生活潮水淹沒的遙遠往昔,真能鼓動起歷盡滄桑之后的生活風帆?
一個作家對自己童年的體味,是對生命原初狀態理想色彩的體味。一般來說,書寫童年的作品也最富“自傳”風格。如果說,書寫童年的作品是對記憶之門的開啟,那么童年就是作家最純潔、最樸實,也是最開始的記憶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當作家是一個人一生中的幸運,作家可以把童年的記憶創造性地記錄下來,再一次地“經歷”自己的童年。把無數個零碎的鏡頭,用一個明晰的線索牽引起來,形成相對完整的情節:尊嚴與屈辱、荒唐與剌激、享受與磨難、歡樂與痛苦盡在其中。記憶中一閃即過的鏡頭,可能就成為一個特寫或者一段故事。
伍劍的小說《外婆》依憑沉睡已久的童年記憶,試圖重新發現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在過去曾經活躍、喧鬧、混雜,在粗糲的面貌下,人性之光和丑陋陰暗并存。作家冰心在《繁星》里留下這樣的句子:“童年啊!是夢中的真?!蔽閯P下的童年是純真的,那些充滿著趣味的童稚情節,像金子一般勾住了讀者的眼球。
伍劍的小說《外婆》是一部充滿著詩情畫意的小說。外婆是作者著意塑造的一個“母性”形象—慈祥安寧、勤勞節儉、智慧樂觀,具有中國底層勞動婦女的許多優良品質。外婆雖然處在極度貧困的境地,但秉性純善,為人仁厚守正,讓人為之震撼。另外,小說《外婆》所寫的環境,是極具特色的。作者用寫意的筆法,從色彩、氣味、聲響等方面,描繪出了情景交融、充滿鄂東小城特色的,自然美景與醇厚民風構成的童年記憶。
小說《外婆》的主題,是對脆弱、渺小的生命,對大自然的神秘,對人倫秩序所抱有的人性大愛、體恤和寬宥?!锻馄拧穼懙氖恰拔摇迸c外婆在一個小城里相依為命的貧困而快樂的時光。我們閱讀這篇小說,就好像傾聽著一曲悠悠的山野小曲,那里面回蕩著的是純凈而美妙的天籟之音。慈祥的外婆、頑皮的少年、窮困的生活、緩慢的日子。過去的事,永遠深刻地印在“我”的心底,留下質樸的記憶。經歷過的苦難,是“我”的人生寶貴財富,離不開,忘不掉。
小說《外婆》充盈著詩意的理想主義,卻也并沒有閉上眼睛粉飾現實。《外婆》中的童年世界,不是與渾濁的成人世界對照或對抗,而是一個具體的、自足的、有著自己的白晝和黑夜、晦暗和明亮的世界。外婆那一雙慈祥而智慧的眼睛,是伍劍想象世界的尺度,也是文學的尺度。人性的復雜,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千姿百態,伍劍絕不是對世界做減法,也不是要強調一部分,遮蔽另一部分,而是期盼外婆這個人物形象,能夠永遠鮮活地留存在這個世界里。
伍劍的小說敘事屬于“陌生化”敘事。敘事方式老練而成熟,敘事感覺獨特而新穎。伍劍文字中的通感、異質、比喻、想象,顯示出伍劍良好的語言感覺。海德格爾說:“小說的本質就是語言”。汪曾祺也曾經表達過類似的意思:“寫小說就是寫語言”。伍劍的語言訓練和語言功夫已經達到了相當的水準。熟練的小說語言,將地域風情和地域文化做了零距離的還原和復制,讓讀者如臨其境、如沐其韻。而且,伍劍非常在意對地域特色和地域文化的追隨與認同,這使得他的小說具有了某種豐盈厚實的文化品格。
小說《外婆》是一個關于童年記憶遺產的有意義的文本。所謂文學,說到底就是對生活的重建,對記憶的重構。我們在怎樣的“文學”意義上去書寫生活,書寫記憶?顯然,在《外婆》中,文學與記憶的關系不是“劫持”,而是打開一扇門,進入那些曾經被深鎖著的往事。這些記憶有著自己的通道和起止,有著自己的形神和氣息,這是文學自由騰挪的空間。而此刻,作為一個敘述者,伍劍放棄了作家的肆意妄為,把生活的還給生活,把文學的還給文學,它們都有著自由的本性,也能夠在彼此的激發中繁衍和增殖,從而通向更遼遠的自由。而能夠保證這一切得以實現的,是文學所具備的和生活相處的耐心,讓日常生活成為一種“卑微而動人的詩篇”。
成年意味著放棄童年最可愛的夸大妄想的夢,成年意味著懂得了這些夢不會實現,成年意味著掌握智慧和技巧,從而在現實允許的圍墻內,獲取我們所需要的東西。這個現實包括減少了的權利、有限制的自由,以及與我們所愛的人的不完美的關系。伍劍筆下的少年,在成長中獲得的不僅有生活的智慧和技巧,更有一種對生命的熱愛和把握。在作家營造的、充滿詩情畫意的氛圍中,少年們體味著自然,感受著靈動、活潑、健康的生命氣息,并使之融入自己的血液與靈魂。這種詩情畫意的氛圍雖然充滿了理想色彩,但是在少年成長過程中,對精神自由的執著與追尋,卻有著詩意啟蒙的意義。
童年記憶既非簡單的激進,也非固陋的保守,而是親歷者和參與者的復雜體驗。這正好使小說進入到一種對于過往記憶的打撈和梳理的過程當中。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們的童年生活記憶,是否還在那里?我們如何才能重新觸摸到它們?它們又會怎樣影響到我們對于今天成人社會的感受和理解?
“記憶的重構關乎歷史的重構?!比绾沃v述曾經的童年記憶,也將會影響我們對當下社會的看法。迷失在當下的經驗之中,似乎正在成為越來越多的人在不自覺中養成的某種習慣,這無論是對于寫作者,還是對于批評者,都是值得警惕的事情。即使是一位普通的作者,都可能慢慢明白,童年的經歷和記憶,是個人歷史重構的重要依據。如果我們有心要書寫出令世人信服的個人歷史,我們就必須致力于對社會包括童年記憶的整理。如何將個體的記憶轉化為公眾記憶、民族的記憶,甚至使之進入人類的記憶,也并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
(摘自《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