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1.烏鴉和鷹的意義
烏鴉從我頭頂飛過,烏鴉的影子便由我構成。鷹同時從烏鴉的頭頂飛過,烏鴉也成了鷹身體中的一部分。
而鷹屬于天空,天空是宇宙的一角,天空在理論上是永恒的,像鳥的靈魂(包括烏鴉和鷹),飛翔是必然和本性。而它們的靈魂必須由身體構成,就像飛翔必須由風中的精靈所推動。而對我來說,一顆苦惱的心永遠屬于塵世,永遠保留對肉體的真情,保留對普通生活的執迷,以拴住一雙飄渺的眼睛,使它不至過分飄渺,或不過早暴露一顆陷于飄渺之中的功利不遜之心。
烏鴉是一團黑暗的光影,烏鴉一飛就生風,不飛就失真。刷一點白漆它是喜鵲;刷一點紅漆它是丹頂鶴;再刷一身黑漆,它就是一個窟窿。它喜歡出沒于黃昏,以混淆那些理性的甄別和過分認真的注目,這樣的想法是一只烏鴉還是一群烏鴉區別不大,就像它們落腳于豬身上還是落腳于諺語中區別不大一樣,它們共用了同一份榮譽和名聲。
而鷹則坐在山頂或云端,屬于高瞻遠矚并握有真理的一類。它把更多的影子在塵世上追入絕境,它把最少的影子帶上天空,使天空變得遙遠而深邃,像亡靈的匯聚之地,擴大了閃電、低唳、羽毛和雷聲的藍色背景,擴大了我的憂郁和想象力,擴大了我對靈魂和天空的敬畏之心,同時也增加了我對夜晚和星辰的恐懼。
2.飛奔的土撥鼠
一只土撥鼠在草根下掙扎,它必須沖出夢境。一只土撥鼠的夢境幾乎大到讓人不敢相信。
土撥鼠在白云上奔跑,它找不到白云和天空的邊界,它曾經那么熟悉的白云和天空,現在像一片虛構的大地,它躲不開一場迎面而來的豪雨和狂風,躲不開一片滾燙的隕石和其中閃亮的星辰。
它和自己撞在了一起,它叫喊著跳起來。
一片枯死的草原和大漠連成一體。土撥鼠有小丑的怯懦和謹慎。土撥鼠被自己揚起的塵土迷住了眼睛。
土撥鼠奔跑,似乎只有奔跑,土撥鼠才更像土撥鼠;土撥鼠奔跑,它時間短促,命運急迫;土撥鼠奔跑,它忙忙碌碌喋喋不休,它艱辛的穿越無法讓自己停留;土撥鼠奔跑,它讓我所關心的言行突然變得草率和懵懂。土撥鼠依賴短暫的尖叫,表達寧靜的歡樂和幸福,表達一個草根所簇擁的鮮花或一個刁民所盼望的初春已經鉆出地皮。
土撥鼠奔跑,我不知道它要在何處才能停下腳步?土撥鼠奔跑,我不知道它的心里裝著誰的夢想、話語和速度?
我的身體從白云中摔下來,它歡愉的心要如何才能承受一聲驚呼?
3.死者和生者的世界
死者和生者是對立的。死者由于接受了死亡而去向不明。
死者不在他們的舊居(曾經的生活之地),也不在他們的新居(現在的葬身之地)。死者通過巫祝者和夢,告訴我們另一種生活和身份的存在。他們重新適應了新的城市和曠野,適應了新的律令和秩序。
他們的快樂與反抗占據了海市蜃樓或東西南北。他們的隱身能力,像彩虹一樣頗費猜疑,像煙霞一樣難以把握。所以死者與生者仍然保持距離,甚至疏遠得像一種荒涼和恐懼。在死者附近,生者不能輕易表達對死亡的想法和興趣,以免置自己于被勾魂攝魄的被動境地。當一雙隱藏在你身外的無形之手,提著你在黑夜里奔走,而你并不知道它是誰,這多么可怕!所以生者認定死者變成了鬼。它們與惡道相通,與荒涼的死亡聯系在一起。
所以生者面對死者,除了哭泣就是沉默。而懺悔只是一種虛情假意,因為懺悔只會留下禍根,只會留下被鬼戲弄的借口。曠野上擺滿了死者的靈柩,空氣里飄蕩著迷茫的亡魂。生者為了減輕與死者對峙的痛苦,常常請來鐘馗或驅邪者,請來德高望重的妖人,向空中化符噴水,向黑夜念念有詞。
但我們生活的世界上,依然“灰沙飛舞,白云翻滾,樹葉煽動”,死者的身影仍然在飄動,生者仍然不斷死去。有人仍然不斷通過死亡更新著生者和死者的群體。對此,生死之間,是誰在不斷地轉換著日月星辰?轉換著虛幻的生存和現實的生存?誰駕馭著慷慨的赴死和輪回?我們在今天的陰影中生活,要如何才能知道陰影中的秘密?
或許陰影中的秘密就是生命的秘密?
4.妖精是誰?
妖精通過控制動物的心靈表達生存。通過幽靈的眼睛找到自己的身影。妖精在曠野飛行,在屋脊和檐頭居住,在風中暫停。穿著善人的皮膚做善人,穿著惡人的皮膚做惡人。用香水和口香糖掩蓋腋臭和口臭。用一顆浪漫的心,跟在一個書生身后。
它們是蛇妖還是狐貍精?
如果我用幽靈的口吻和它交談,我可能會聽見它心中的隱私和其中刮起的風聲。但我肯定無法知道它們整個家族繁榮或衰落的歷史,不知道它們吞吃丹藥的嘴巴所描述的歡樂和痛苦是什么樣子,甚至它們的話會刺耳得超過屋頂上的鳥鳴?
而我不忍心打斷其中一個失敗者的敘述,它不會占用我太多時間,它有一個儒生的智慧和羞恥心。它們利用了黃昏的煙霧擋住自己穿花拂柳的身形。它不想驚動睡夢中平靜的城市和鄉村。不想嚇傻它心愛的人。它在滿懷春意的時候變成芳齡少女,站在任意一個可眺望的山頂;它在絕望的時候,用自己一顆修煉了千年的心,救醒暗戀中的亡人。而它自己卻身心俱滅,散盡了愛情的汁液和元神。
在風中佇立片刻,我聽到曠野中的驚叫,它來自哪一片寂寞的樹頂?
而我在山中遇到的那些緩慢爬行的青蛇,一閃而過的狐貍,它們還需要多少年匍匐的生活,才能重新回到人間,成為繼續飛行的妖精?
5.一個叫蕭紅的女人
不能因為愛你就贊美你的黃臉。不能因為你的丑陋就抱怨遙遠的呼蘭。而你生活的年代,我在哪里?我借著誰的身體與你擦肩而過?
我借著誰的怨恨進入洞房并在那里斬斷自己的姻緣。我用著哪一頁紙在大地上寫著愛情里混亂的詩篇?而你至死也不看一眼我的前世和今生,你低下高傲的額頭,用一條小巷遮住自己的雙眼。
把一個陷阱當成寄身的旅館,但你的饑餓卻被放進玻璃柜里,讓一雙手推到夜晚的街頭。我在寒風中看見你的臉、你的手,你胃里滾動著石頭和時光的碎片。老鼠把咬碎的糧食喂進你的嘴里,幽靈把面包渣放進你夢中的宮殿。
負心的男人在月光下轉過被甜言蜜語燒紅的臉,而我在怯懦中徘徊在你身旁。在風雨飄搖的命運中再次回到你的童年。而你恰好死于傷心和肺病,我們之間怎么總是隔著這么大的距離呢!我的生死竟無法追上你少女的時間,我知道你身在異鄉已經聽到了另一個異鄉人的話:“不朽者在詩歌中必然要活下去,在實際生活中卻必然要消亡”。
你打開行李的時候,一團紙灰迷住了你的近視眼。波濤上的女神有白鴿的身份,私奔的母親有罪人的美名,而厄運中幸福的羔羊都有相似的心情。我一個人走過夏日的廣場,突然聽到有人喊:“蕭紅、蕭紅!”,在活人中猛然喊出一個死者的名字,這多么令人驚恐!
而我等著你的回答,等著你笑嘻嘻跳出人叢。
6.車廂里的馬
現在,一匹馬站在車廂里,它開始了奔跑。它的奔跑不需要田野和大街,只需要傳送帶。而傳送帶需要動力,一輛載滿新生活的公共汽車響起和諧的轟鳴。
我們坐著這樣的車遠行,走親訪友,戀愛或昏睡,有中世紀騎士的歡樂和甜蜜。我們和它一起繃緊臉,一起撒開四蹄。
一匹馬是我們已經接近頹廢的朋友,現在它重新揚起鬃毛,噴著響鼻,和我們的笑聲撞在一起。一匹馬有奔跑的習慣,而它的奔跑成了新能源,只是我們要隨身帶著草料,以防它尥蹶子發脾氣,把我們掀翻在地,而它自己卻大叫著跑到城外去。
內燃機蒸汽機一類屬于工業革命的產物,燃燒著煤煙和油脂,吐出黑色的排泄物。它們在一段時間里,使我們的身體突然提速,突然慌亂和盲目,像注了雞血一樣抽搐,或者其它瘟疫和疼痛,或者其它噩夢也一起來臨。這使我們生活得南轅北轍,無所適從。
文明改變了生活。文明也使人類退步。退步得令人傷心;退步得不再為上帝所親近和利用,并且必須要被雪災、地震、海嘯、干旱、洪水和臺風所搖醒。
我們因此心智耗盡。我們現在多少缺乏更新的動力來恢復理智。也許我們可以用為動力的東西還有很多:陽光、水、空氣或風聲。它們不是誰省下的,它們是大自然所賜,大自然需要這些可愛的養份,而我們也需要。
我們還需要其它一些秘密。更少的秘密,以保全我們僅剩的虛榮和自尊。那些被污染的窗口還要嗎?以及那些心靈或心靈之間的烏煙瘴氣,讓我們把它們擦去吧,像擦去一個孩子委屈的眼淚。然后我們坐上車,讓馬拉著,讓陽光、水、空氣或風聲推動。我們唱歌但不排污。沒有什么東西比歌聲和笑語更純潔。
從此,我們開始熱衷遠行、走親訪友、戀愛或昏睡。
7.神醫是可疑的
如果沒有疾病存在,醫生的職業肯定遭人質疑。而神醫只是隱身在醫生職業背后更可疑的一種人。
他們危險,神秘,詭計多端,有施毒的能力也有解毒的能力。在撇開死亡的同時又賦予死亡以權利,所以他們身上的光環總在陰謀和死亡的范圍之間。他們排斥死亡,也同時排斥偽裝和真實。
他們贊美毒藥也贊美迷信。阿斯克利皮奧斯坐在石頭之中,就先于母狼知道了人類傷病的秘密,因此他被控告到上帝那里。上帝袒護冥王的私人生意,就用一個霹靂打到了阿斯克利皮奧斯的頭頂。神醫第一次遭人算計(而且這個人是上帝),神醫死于短命,上帝為此只好向人間派出大量的庸醫,從此大地上開始疾病流行,好人大都冤死;而地獄卻熱鬧非凡,再不必擔心會成為一座空城。
神醫由此成了天堂和地獄的雙面間諜,他同時代表了兩個機構的利益。在他的門庭之外,每一個夜晚都聚集大批的人群。好人驚魂不定,病人憂郁哭泣,那些行蹤不定的冤魂無人安慰。其中一些痛苦不堪的幽靈都是昨天死于非命的人,而那些躲躲閃閃的紅塵男女,她們只有甘愿接受懲罰和喝下血水一樣的藥汁,才能在昏睡中躲過與病魔的對峙。
在此我們感受到了神醫的強大和才能。神醫說:“生者該生,死者該死”。神醫又說:“長胳膊拉不住短命鬼”。神醫的話在生命形態里等于偉大的真理。而庸醫則與此相反,庸醫的謬論和藥葫蘆把神醫推舉得位列仙班,而他自己卻在噩夢中被一群冤魂撕成了碎屑。頭頂斗笠,身背竹簍,長髯飄拂,一派仙風道骨的神醫總是突然來臨。語焉不詳是世外氣派,癡癡傻傻是濟世慈悲。遍嘗百草于山川河漢,懸壺救命于紛紜塵寰。一如神農、黃帝、歧伯、孫思邈、扁鵲、李時珍,再如上山下鄉、劍膽琴心的革命青年,伸手探知生老病死,開口問訊身體陰陽,他們都不可小覷。
由此可見神醫的神秘之處。我相信神醫與天使同名,他只是不屑于用翅膀飛行。如果這樣講,庸醫是不是就來自地獄?是冥王派出的鬼卒,雖然他亦不限于尖嘴猴腮和相貌丑陋,但他必有惡靈的手段和計謀。他同時具有靈視和巫祝的身份和任務。所以我們對醫生既信賴也恐懼。
庸醫以鬼魂為君主,以草木火石為臣民,以死亡和不潔的數字為美譽,望聞問切只是唬人的手段,運走你的肉體和身影才是最終目的。所以庸醫認為人永遠是有缺陷的,是病態的,如同月亮只是你大腦里的幻覺,幻覺中的骷髏,而他只是在黑夜里到處收集骷髏的那雙手,并不具備普度眾生的秘密。
因此我始終懷疑,盡管醫生本領神奇,我依然生活得小心謹慎,顧慮重重。好在我強悍的身心并不需要與他們有所接觸,我可以隨時抵御他們并快速修復自己,由此我得感謝我的父母,他們給我遺傳了眾多美德和抗體。他們的前生一定是世上的好人。同時我也感謝自己,我因過分執著于普通的生活而沒有淪入厄境之虞,這或許是我的命運被小心保護下來而應有的幸福吧!
謝謝這被你長久忽略的身體和命運。
8.關于愛情
如果愛情真的如蘇格拉底式或柏拉圖式被上升為一種形而上的精神生活,“愛情”就不再是一個甜蜜的詞而會因欺騙愚弄了世人被詛咒和唾棄。但愛情延續至今只因為它美好的庸俗化和大眾行為,只由于它有與性交、親吻、擁抱、結合、激情、私通、野合、浪漫等矯揉而曖昧的行為密不可分的幻想之魅,才被冠以“愛情”的美名,才被冠冕堂皇地用在了生活之中。
但愛情比友誼和仇恨所獲得的尊重要更多一些。因為愛情意味著生命的和諧、靈魂的樂趣和厄運之中的神秘幫助,意味著兩個相遇的靈魂的緊密結合和相互透露的誓言,或者還意味著因無法融于惡俗而必須付出的薄命,也許還意味著簡單的欲望和獸性。這是人類的優點,人類為此區別于其它動物。魚類和青蛙在水底撒下卵子,但它們并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與另外的精子相遇。其它動物則必須服從季節的安排,而不能隨意泛濫和放縱自己的情欲。
上帝讓動物有了迅速輕盈地飛翔并在大自然中獲得意外之美的能力。這樣的天賦能力如果在開始就給了人類,那么人類勢必要帶著自己悲傷的命運,頑強地跳躍于大地、飛翔在天空,僅此一點來看,上帝是有偏頗的,人類是有缺陷的。做為補償,上帝給人類設計了幸福的愛情。這是人類社會生存于智能世界最偉大最完美的天賦?!斑@讓人類站在了所有動物的種群之上”,享受到了所有動物所不知道的快樂,難道這不是上帝的另一種呵護嗎?如果說這是上帝的私心也不是沒有證據,在古希臘神話中,我就經??吹交梢粓F霧來到人間尋歡作樂的上帝,他留下了許多癡情男女的嫉妒和仇視。
在愛情之中,其實最美的感情只是其中的一道裂縫。更多的成分則是男人的過度縱欲和女人的放蕩成性。所以友誼和尊重才支撐著愛情,婚姻和家庭才必須成為它的牢籠,責任才成為其中一個美妙的借口,而愛情也終于和生死一起成為了上帝安置在人間的一個最大最美麗的陷阱。這是一個問題的兩面,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已經看清它的底細,而伏爾泰卻沉迷其中,我亦難以自拔。
但愛情的存在有許多形式,她甚至需要依托欺騙、深仇大恨、萬劫不復和假名。紅豆和蝴蝶在東方支持愛情,夜鶯和薔薇在西方也支持愛情。或者還有月亮、鴛鴦、柳條、牡丹、相思豆、白雪、維納斯以及那喀索斯的倒影等等。人類承受幸??旄械纳眢w被制造得如此漂亮和敏銳,互相牽念,互相吸引,互相融合。除了身體和思想之外還在心靈、眼睛和情感上不斷得到強化和更新,在肉體與肉體之間建立更廣闊的聯系和平衡,它有超越于地獄甚至在某些方面強于天堂樂土的誘惑之力,成為人間生活唯一有獻身精神和罪惡感的東西。愛情的反面卻是形而下的陷阱,最無法被掩藏和遮蔽的就是性。
這需要用道德來指責它,并用道德中伸出的雙手給它戴上面具。為此,性變得愈來愈丑,而道德則站在一邊洋洋得意。而性則由于直接指向了惡而令人厭惡。其實性真的是“愛情”的陷阱嗎?到現在我也無法相信這種丑惡會阻止和局限了人類之間的高尚原則和情感,它甚至會把道德、友誼、秩序和仰慕發展成同謀;甚至會把互相依存、互相討好、互相取悅并在幻覺中產生傷害和暴力當成本能;除了太監、石性人和人妖等極其異端的性取向略有不同之外,我尚且不能指出愛情對于生活還會產生哪些不可理喻的幻影。
花園中的麻雀、鴿子和百靈,草廄里的公馬母馬公牛母牛,廳堂前悠閑自在的豬狗等等,它們為性所激發、被性所鼓舞,它們義無反顧地沖向大自然給它們提供的對象并做著猛烈的運動。其實我們大可不必嫉妒它們的幸福,我們幾乎和它們一樣,我們的快樂和幸福同樣為天所賦。我曾經在少年時代的生活經驗里得到過對性的感官認識,鄉下人常把狗戀秧子、貓叫春、豬打圈、牛打欄、羊反群、雞鴨采群等禽獸類的原始性活動當成津津樂道的話題,甚至由鄰里之間的私通(被蔑稱為搞破鞋)而引發的矛盾沖突,都成為我最初對性神秘的猜想和顫栗。
大量的動物毫無避諱的交配直接表達了快樂的性。而人則假以“愛情”的美名委婉地表達著對不同性方式的理解、崇敬、幻想、追求、苦惱、尋謀等。激情甚至被變異成了蔑視、攻擊、掠奪、屠殺、暴力、強奸、房中術或假惺惺的清教徒和偽道學等。被掠走的美女海倫和由她而引起的特洛伊戰爭實質在道德上直接取向于性,這是荷馬史詩在英雄的頌歌之中埋伏下的人性暗示。這樣的暗示因強大到足以支配成千上萬的古希臘英雄去為之獻出生命,而使歷史在一瞬間被擢升為永恒的星辰。
當我多次在《動物世界》上看到眾多猛獸為獲得交配權而互相撕咬,血肉橫飛時,我想它們與人類又有何不同?進化論理論在生理上有預設的性玄機嗎?但在倫理學上卻變得如此匪夷所思,血腥與殘忍。哲學上的說法是:違背天性是一種凌辱。那么人本身的天性又來自哪里?“記憶”——當我的腦子跳出這個詞,我被自己嚇了一跳!天呵,就是記憶。記憶被持續積累和喚醒。一定是這樣,我們在記憶中會恢復時間所給予的一切秘密,哪怕它在空間上龐大得囊括了我們的前生。那么,如果真的是這樣,人的天性確是源于“記憶”,我還想再追問一句:那“記憶”的源頭在哪?它的源頭站著誰?誰在我們生命的倉廩中,留下這些活躍的薪火并讓它燃燒至今?誰讓我們像演繹一場接力一樣不知疲倦地傳遞著這份永續生命的能力?
上帝把性美化為愛情。古人把性崇拜為圖騰(男根和女陰都曾有幸被尊崇到不可思議的迷信地步)。大自然假借造山運動把性(具體為男女性器)豎為雕像。人如果非要墮落——那性就只有簡單到男體女體。(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品質和精神的上升呢?)除此之外,我幾乎再無力找到更多對“愛情”賦有理性和情趣的贊美。我們來往的時間太久,而人類的歷史又太長,我迷信它的自我修復和救贖的能力,也崇敬它的執著和再生能力。所以對于“愛情”,我既贊美它的放任自流,也贊美它的自我節制。那一切迎面而來的艷遇必定都有人生的玄機,關鍵是你得擦亮眼睛,或在恰當的時候像個英雄似的毅然自擢于天堂或自貶于地獄。
9.天使向上飛也向下飛
因為軟弱我們才會創造出一些高于我們生命的物質,以代表那些不朽的精靈永遠飄浮在我們頭頂。天使就是這樣一群令人內心溫馨并不斷生出遐想的幽靈。她們介于上帝和人類生活之間,是上帝的代理人,是我們的保護神(有時她們也為某種目的而保持中立或對我們生出迫害之心)。而天使如果更多地施恩于人類則必須冒著與上帝作對的風險,所以天使總是以慈悲和謹慎出名,天使幾乎沒有辦法憑自己的能力就公開和上帝作對。
她只能在僅有的能力范圍之內找到暗自和解和妥協的狹隘小徑。她用贊頌上帝永恒的歌喉表示個人的軟弱與服從;她用無邊無際的虹光和白云表示造物主的完美與廣大之意;她用風調雨順的四季誘使人類按著上帝的旨意行事,即使她故意在其中掩蓋了一些缺陷,我們依然認為她是救贖和完美的化身。
而在中國傳統神話中具有與天使形象和身份相一致的神祇,我一直認為是飛天的模樣,進而我接納了菩薩、眾仙女和一切擁有慈悲之心的神明,她們均仿效天使的善良而獲美名。西方的天使大都生有翅膀,東方的天使卻無翼而飛行,這或許是緣于東西方人不同的想象和期待而使天使在形體和道德上擁有了不同的寓意吧,天使也借此用不同的光明之心甄別著不同的信徒和人群。
婆羅門教徒鼓吹的天使人數眾多,有梵天、魔和禽獸,她們圍繞在上帝的寶座四周,組成天使軍團,在上帝面前說好話、唱贊歌,笑對天堂里的歡樂生活和氤氳氣氛,心中卻暗生嫉妒或有自甘墮落之惡。她們在我心中是一群有缺陷的人,她們在忠誠的名義下時常露出兩面三刀的俗人本色,波斯神話里三十一位天使,她們最先確立了“守護”和“邪惡”兩位天使的身份,而“邪惡”的最早出現從倫理上使人開始有了警惕和知戒的本能。
在《圣經·創世紀》第六章,上帝在教諭中即暗示了天使們在凡人之間尋歡作樂并選擇其中的美女為妻的普世理想,而能尋到相似痕跡的還有《伊諾書》或《舊約》,這些天使的“惡性”都被藏在希伯萊人的神話之中。那些與凡人女子交配而創造了一個巨人時代的天使們,在我眼里反倒個個都是挺立的英雄。而我必須要記下他們的名字:塞米亞克薩斯、阿塔爾居甫、高巴比耳、山普錫克、扎歇爾、發耳瑪、薩米爾、如米爾……他(她)們有二百多名,還有更多的天使追隨在她們身后(但撒旦不在其中。撒旦曾是上帝座前的六翼天使,他現在已經墮落成了魔鬼)。至此我需要的已不僅僅是滿足一下個人的美好愿望,才希望天使們不都是僅僅沉淪于上帝和人間的欲望迷津,那是短暫和不智的。
我沒法重復天使的諾言和上帝的旨意,我急切的心愿只是:在人類所屬的一切繁衍機會里,我們既承認鬼魂和惡魔的存在,也期待替上帝傳遞好消息給人類的天使在我們不死的祈愿中御風飛行,并且默默地庇佑我們直到永生。
10.關于食人者
死亡永遠包含著神秘的原因。毒藥是因為藥里住滿了惡靈。而死亡也如此。它消失的過程和留下的肉體總會令人噩夢不斷,心生驚恐。而食人者在此時出現,他們是狼或禿鷹的后代嗎?他們血腥的惡習讓整個文明社會都膽戰心驚。但盧梭偏與此背道而馳,他坦然說:“文明人是腐化墮落的,而真正有道德的是高尚的野蠻人”(見《論不平等》一書),盧梭在為食人者尋找道德的借口嗎?他顯然在痛恨另一種在極端意義上誤入歧途的“文明”。那么食人者并非只出現在蒙昧不開的遠古,似乎是很近的時間里,我們竟然聞見或聽見了他們血腥的咀嚼和為此獻給神靈的咒語。
我承認“食人是原始人的秉性”。我還想承認在一場戰爭之后理直氣壯地吃掉被俘獲的敵人是一種榮譽。當然吃人不同于接吻,想要從其中找到生理的快感大約只有食人者自己才能說清。我只需要知道,把已死的敵人吃掉與讓烏鴉、狼和蛆蟲吃掉有什么不同?勝利者如果選擇用吃掉敵人的方式排解仇恨、轉移情緒、占有對方的意志和勇氣,這對于雙方也許是最大的尊重和榮譽,但這與我們為解決饑餓和貪婪的本性而大量吃掉眾多飛禽走獸的尸體也沒有什么區別,只是后者被文明社會習以為常而避免了在感情上過于駭人聽聞。當神需要人類獻出活人(更多的時候神都要求必須是童男童女,這多么奢侈)來做祭品的時候,其實是神創造并遺傳了食人的習俗和天性,神對祭獻品的生吞活剝大有舍我其誰之美。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中國歷史上被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的安徽某農村,曾因饑餓而發生母親吃掉死嬰之事,然被指斥為“不可能”,甚至有羞辱社會主義之罪。因為我們已經被民族自尊心教育得是非不分,被正義訓練得對抹黑臉面的事情抱有疑問了。人吃人或被笑談為另類,這樣的軼聞即使在今天聽來仍讓人覺得是不可能之事。但這事確實發生在新中國(見《歷史不再徘徊——人民公社的興起與失敗》),而中國歷史上似乎太少關于食人者的記錄。
可見食人不局限于戰爭,或者還有饑餓、迷信、仇恨、惡習、暴行(古羅馬的尼祿皇帝就曾吃掉了自己的母親,在歷史上留有殘暴的惡名),當墨西哥土著人在泰克神廟前的祭壇上一次屠殺十萬人用來祭獻太陽神的時候,連殺人如麻的西班牙遠征軍都膽戰心驚了。但他們只把十萬個頭顱陳列在顱架上,人肉卻被統治者和勇士們享用了。即使是盜用了神的名義,吃人總還是人類世界中最大的恐怖。如果按古埃及人對尸體的敬仰和期待,失魂落魄的人類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異于行尸走肉,生死還有意義嗎?
除了極端環保主義者會固執地認為吃掉死人相當于清除垃圾,其它人是否還會想到自己死后已經一無所用?而我自己——一個與失敗同名的詩人,在衰弱的哀歌與頌歌之中,我短命的身體和命運還能堅持多久?
11.關于酒神巴克斯
我愿意單獨說到這位神——巴克斯。
在古羅馬神話中他被奉為令人喜愛的酒神。而在希臘神話里,他有另外一個受人尊敬的名字:狄俄尼索斯。他們發明了用葡萄和蜂蜜釀酒,并用他們的神杖敲開大地找到足以影響酒的靈魂與品質的泉水。他們還用另外的神通在大理石上刻下治理人間的法典。這些神奇而偉大的創造,說明他們自始至終幾乎都聽命于上帝,所以在酒神賦予人類的浪漫、激情、狂熱和深情的生活氣氛中,時常露出上帝的面孔和身影,直到后來人們在酒神節上祭祀時要飲用大量的酒,并經常夾雜著一些放浪的行為,甚至有的演變成了瘋癲的化裝舞會,最終出現亂交,這其實更符合上帝的個性,這讓一些頭戴青藤、手拿松果或鈴鼓的女人也參與進來,并瘋狂舞蹈至昏厥(苔德瑪的油畫作品《酒神祭祀后的女人》就記錄了這樣的情形)。
除此之外,酒神精神還在哲學、政治、藝術作品、神學著作和生活細微之處被大量提及。太多的西方民族包括無法知名的小部落對酒神的虔誠和追隨,都讓人心馳神往或意亂情迷。酒神精神不是摧毀而是再生和修復了眾多民族普通百姓的智慧和自信,喚醒了沉睡在時間和身體深處從不為人所知的幻想和夢境。
這真是人類收獲于上帝之處最奇妙最幸運的恩寵。似乎這樣誘人的甘霖總是普降在西方要多一些,中國從上古時代起直到今天,自有酒的發現和技術記錄以來,除了“酒星”之說指向了模糊的神祇,其它如“猿酒”只不過是任意夸獎了一只貪嘴的猴子而已。此后更多的被尊為酒神的人不過是一些酒坊主和醉鬼一類的普世人物(劉伶、杜康、嵇康、李白等莫不如此),而且身份雜亂無章,沒有一位是流光溢彩影響至今的文藝主神。其實中國酒在工藝上說應該是緊隨四大發明之后最重要的一種人類發明,但中國酒卻沒有在文化精神上形成一種沁人心脾的品質和氣韻。雖然國人一直以“酒文化”大國自居,也難以讓我僥幸留下敝帚自珍的私心進而否認或貶低了西方魅力四射的酒神。而酒神精神在西方文藝復興運動中起到的啟蒙和滋潤作用也尤其異于其它被崇拜被敬仰的精神神明。
他們幾乎就是光明之神,或與之有同樣寓義的快樂激情之神,同時他們也具有大眾情懷和溫馨甜蜜的人文性。他們親近人類,融入生活,甚至常常化身為酒作坊里忠誠的仆人,并以仆人的仁愛和樸實向主人獻上香甜的美酒。他們在大地上飛行,收集太陽神賞賜的光明、露水和泥土,帶著凈化心靈的榮譽感和驕傲之心在酒坊與酒坊之間到處忙碌,他們在浸禮、婚禮、圣餐、懺悔儀式上露出天使的化身和笑容。在荷馬、但丁和尼采的心中,酒神或是天使中名副其實的英雄,而在我的心里,酒神只是沉睡在墳墓里千年不醒的醉醺醺的清貧隱士。
人活在任意之處都是上帝的眷顧。而我今天的生活之地并不因酒坊林立而產生強大的酒神精神(甚至酒的神話也略顯支離破碎),但這并不影響我在酒神節的祭祀上看見鮮花和火焰的光芒中酒神舞蹈的身影,也不影響我在其中接受了洗禮并喚醒另一顆芳香的心靈。
12.古人的天空
吐出的口水在沙漠里消失,在池塘里卻繼續完成它自己的運動;火焰在大地上飛行,沒有人把它看成萬物之本,它熄滅之處正在重新煥發生機;而在火中取得的想象、熟食和其它生存技巧畢竟與大地的所賜有所不同;桑蠶突破繭的束縛之后曾經有把它當成天空的推斷與古人心里的世界常?;鞛橐惑w;海洋與大陸遙遠而陌生。風云雷雨電顯然是住在高處,它們與神有共同的居所,甚至一只鷹也會成為他們的坐騎。
古人依水而居,結繩記事,況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古人的心靈就始終有傾斜的危機,對高處或山峰就一直存在恐懼和敬畏,這直接導致了他們對天空的迷惑不解,以致他們一直缺乏仰望和廣闊的視野,所以星辰、神靈、祥云等似乎總被固定在我們頭頂的蒼穹之上,使藍色的天幕里飄滿了未來者彎曲的倒影,像我們遙遠的幻想和記憶一樣,變得美麗而幽深,有深不可測之虞。
古人把自身掩映其中用以模糊自己一無所知的精神困窘,或者古人的靈魂比現代人的靈魂要強大些,他們一直向我們傳遞著那些飛翔在普世而人類自己也穿插其間的靈魂生活。他們是一段黃金歲月的創造者和親歷者?對于英雄們的靈魂去處連荷馬也是難以回答的。因為連他自己也常常居無定所。即使太陽月亮同時升降于地下,而地球的另一面又需要有人在空曠的大地上行走,或者連瀑布也將像白云一樣流入人間,而災難都降臨到人類的頭頂……
這些都會被假設得如此悲觀和怏怏不樂,而我不愿意就此以文野之分來描述他們的困境,我始終幻想:如果神靈繼續端坐云間,而我寄身在他們的腳下,我會不會還能用古人純潔的心靈和魄力來繼續完成我在大地上的生活,并在其中找到我自己飛翔的身影和簡陋的居所?
13.寓言和傳說
我不相信寓言會比歷史更古老。寓言只是一個比喻。是一個障眼法——一個極其危險和有限的自由。在它里面有受到嘲弄的暴君和女巫、貪婪的老爺、變態的強權和惡人的劣行都超過了驢子的智慧,只有楚楚可憐的小人物(或小動物)才流著淚仍然堅守美好的心靈,但他(她/它)們都命運艱難而短促。
一個生活自由和富足的社會其實不需要寓言,不需要掩飾心扉,也不需要窮盡聰明和才智來虛構自己要如何與整個人類作對。寓言即使令人喜愛,也難免讓人心生酸楚。即使它有平息戰亂、災禍、社會不公和世道人心的作用,但它仍然有兇險而晦暗的目的。
我們有智慧接受這些寓言,也必須有胸懷容納那些古老而委婉的心靈。即使它是伊索和拉封丹高貴的靈魂,我們也需要提防在被其引誘或凝望星辰的時候掉入不幸的水溝,我們幾乎沒有辦法糾正寓言的錯誤,因為它不是野蠻的神話,它只是象征,也許它并不需要一個非凡的文明時代,它只需要出自一個不幸的人之手,而我們只喜愛其中一個委屈求全的小人物(或小動物),他(它)的堅忍的內心或者絢麗于彩虹之上天使般美好的面孔。寓言有意在歷史里盡可能地不與神性混同,而尋找萬物為贊美或嘲弄的對象,并向人類大聲說出對美好道德的恭維和辯護之詞,這恰好符合了普通人呼喚自我、尋找溫暖和掩飾個性的一種心理需求,而傳說卻正與此形成偶像變異,它幾乎是在替歷史訴說功德,或者是在替身體安撫著那些迷途的靈魂。
寓言是驢臉變成上帝。傳說是上帝拉下驢臉。即使寓言和傳說同時都貌似上帝,估計連最睿智的心靈也無法躲開它深藏的奧義,因為在遠古時代,傲慢和遲鈍都會被視為惡行而令人討厭,而寓言之美是一種難得的社會品質。傳說則與理智疏遠,像傳說本身,既不會讓人窒息,也不讓人頹廢,除了被時間主宰的記憶和光榮而外,我們依然對自己一無所知。
我們的命運依然是一個象征(太像一個妄自菲薄的寓言)。
而我們的未來仍然沒有結局(太靠近一個無妄的傳說)。
14.關于故鄉和祖國
不要以為一只螞蟻在大地上的奔跑毫無目的。也不要以為一只千年海龜在大洋中的漫游與自己內心的想法不著邊際。更不要把死于異鄉的鬼魂當成漂泊在冷風中的無知之輩。高乃依在他的悲劇《賀拉斯》中對著虛空說:為故鄉和祖國而死是最值得的結局,人們會成群地去爭取那美好的死亡。
故鄉和祖國在此語意基本相同,抒情詩人把她當成伊甸園。游蕩在四方的商旅和駝隊把她當成夢中的火焰。而一頭大象和一群鱘魚終生費盡心血也要沿著不同的道路向她奔跑,故鄉和祖國既是它們的目的地也是它們靈魂的墓地。老馬千里識途。人死葉落歸根。鷹到達天空才向星辰獻上自己的肉體。哪怕那片心中的凈土并不在自己腳下,也不歸自己的力量所掌控,但一個心中沒有故土的人才是空虛的,他像一個不速之客一樣將在人群中失去生活的依靠和信任。其實這是一個人最大的恐懼,它會讓一個強大的人或民族馬上陷入孤立。
故鄉和祖國是一張地圖。是一個不知名的省域?;蛞粋€城鎮。或一個村落。或一塊石頭一把泥土。我們無意炫耀她有多大或多美麗,一個人的故鄉和祖國絕不會讓一個卑微的人心生墮落,只會讓他在內心里擁有一筆神秘的財富。我們不必只把故鄉和祖國縮小成一位母親,也不必把她放大成一個國家或行政區域,故鄉和祖國只有藏在一個人的心里,才不會使人類在世界上像流星一樣突然飛逝而從來沒有回頭凝望的機會。
熱愛故鄉和祖國,也許是世上唯一不需要啟迪就自然擁有的感情,哪怕她會因為一個人的自私而變得狹隘,我們也沒有理由指責其中被升上一定高度的感情及其純潔性。其實熱愛故鄉和祖國的人從來都不進入紀念碑。他們身在遠方默默無聞,只有一顆心在夢中像不安的風箏一樣飛動,只有一副皮囊爛死在寂寂無名之處,而他們從不被故鄉和祖國所懷念和記住。因為故鄉和祖國只為英雄服務,并不知道那些泛濫如草芥的無名者是誰。但我在夢中依然固執地面對著她,為愛而欣喜,為想念而流淚,為一個人動蕩不安的命運而惆悵無比。
15.關于夢
牡蠣有兩種感覺。鼴鼠有四種感覺。其它動物和人都有五種感覺。而女人竟有六種感覺。我們只是不知道我們與動物的感覺有何不同?我們會在一個相同的夢里相遇嗎?
而我們的確不乏這樣奇妙的經歷。
只是我們沒有辦法證明到底是我們在夜里首先夢見了它們,還是它們把我們首先搬進了夢里?而女人又在我們之外單獨去了哪里?這事開始變得蹊蹺,因為這一切都是在我們的肉體變得死氣沉沉的時候發生的,尼布甲尼撒執意要建設的空中花園就是他反復夢見的事情。
我想巴別塔也是。如果沒有一個失神于夢想的狂人來挽救我們墮落的人生,那是否他反過來就會威脅我們——要把我們的命運囚禁于陷阱?然后用一千年的時間壓住我們的頭頂?所以大人物的夢相當于迷信。成千上萬的小人物在其中奔跑追逐,被驅趕到山窮水盡,被欺負到胡言亂語,被鞭笞到支離破碎,但始終結局未現。
大人物有了新的措詞——所以無夢的大人物也是一種迷信。只有小人物才期待有人解夢,因為解夢即相當于安慰。小人物按著安慰行事,所以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為此大人物坐在寶座或爬上塔頂,看著如蟻的人生,假扮云中的神明。而女人是唯一看透世事的人,所以女人在夢里先變成母親,后變成狐貍精,然后笑嘻嘻地把萬里江山弄得一片腥臊,然后再放出無數的小人物像得勝還朝的螞蟻一樣,在其中不知疲倦地溫習著命運的游戲,并讓眾多小人物盲目地愛上絕望的人生,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然后沉浸于另一個無解之夢。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