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身體

皖萍

您好，請問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嗎？”我拍打著他的肩膀，連問了三遍，他才把眼睛微微地張開了一點兒縫隙。

“我已經死了。”他用極微弱的聲音極緩慢地答道。說完，就又閉上了眼睛。

“您怎么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您不是好好地躺在這里嗎？”

許久，他才又慢慢地小聲答道：“我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

“那這是誰的身體？”我拉了拉他的胳膊。

他毫不抵抗，任憑我把他的胳膊抬離床面。我一松手，胳膊重重地落到床上。我又搖晃著他的肩膀，重復地問了幾遍，他才又低聲緩慢地說：“這已經不是真正的身體了，實際上里面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心臟沒有了，胃沒有了，肝沒有了……血液也早就不流動了，只剩下一個軀殼而已。”

我把他的右手放到他的左胸口上，讓他感受心臟的跳動。

“這是誰的心臟在跳呢？”我繼續問。

“沒有心跳。”說完，他便不再睜眼不再開口，任憑我如何詢問，都不再理我了。

我面前這位自稱“死了”的病人姓胡，曾是一名大學教授，兩年前還在講臺上和學生們侃侃而談。退休后，為了不讓自己一下子閑下來不適應，胡老師就給自己安排了滿滿的日程，每天讀書練字打太極遛鳥，每周還去會會老友，退休生活忙碌而充實。

一年前，因為嘴里長了潰瘍，胡老師就到醫院去看病。做了幾項檢查，也用了一些口服和外敷的藥物，雖然輕了一些，但還是沒有完全好。復診時，醫生在病歷上寫了一句“天皰瘡待除外”。

胡老師回家后，趕緊上網查什么是“天皰瘡”。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網上說，天皰瘡是一種反復發作的免疫系統疾病。胡老師一想，反復發作，那不就是好不了了嗎？

這下可把胡老師嚇著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忽然得上了不治之癥呢？開始變得茶不思，飯不想，每天悶悶不樂，琢磨著自己怎么這么倒霉。

老伴就勸他：“醫生這不是沒給你確診嗎？只是不除外，就給你愁成這樣啦，看你那點兒小心眼兒！而且，這剛治了一個星期，潰瘍已經見好了，你就是著急，急著去看醫生，還說一點兒都沒好，那醫生能不往重里想嗎？！天皰瘡，哪那么容易就得上的？即使是天皰瘡，不也是有的治嗎？人家高血壓、糖尿病也都是慢性病，都需要吃藥維持著，人家得高血壓、糖尿病的，哪個像你這樣小心眼兒，說得了不治之癥的，不也照樣活得開開心心的？”

“得了，得了，你別說了，病沒在你身上，你怎么說都輕松！”聽老伴兒這么一嘮叨，胡老師更覺得心煩，把報紙摔在桌子上，一個人進了書房。

老伴兒知道他的倔脾氣，聽不得人勸，只能一個人撞了南墻才回頭，就也不再提這個茬兒了。

胡老師也不再跟老伴念叨潰瘍的事情，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一個人躲在書房里。還是擔心自己的潰瘍，擔心自己得了天皰瘡。翻開書，卻無法集中注意力，半天也看不進去一頁。提起毛筆，卻靜不下心，寫了倆字兒，就把筆扔在了硯臺上。聽見鳥兒叫，他也覺得吵。打開電視，拿著遙控器把頻道從頭換到尾，每個臺看兩眼就覺得吵，他最喜歡的探索頻道，也看不進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就走神兒了，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腦子亂亂的。本來睡眠就不大好，這下子，晚上更是難以入睡，躺在床上，就不停地想天皰瘡的事情，好不容易睡著了，也常常夢見自己的全身都長了潰瘍，一下子驚醒了。兩周過去了，胡老師的口腔潰瘍好了，他的精神狀況卻出問題了。

因為睡眠不好，胡老師白天常常提不起精神，并覺得身體變得虛弱了，總是渾身沒勁兒，他不再出門會老友，遛鳥兒也提不起興趣，棋友打電話約他，他也總是推脫。白天腦子昏昏沉沉，吃不下飯，晚上也不和老伴一起出門遛彎兒了，大部分時間就躺在書房的床上，整天唉聲嘆氣的。

平時，胡老師最喜歡小外孫女兒了，總是盼著女兒一家回家過周末。每次女兒回家，胡老師都陪著小外孫女兒玩，祖孫倆又是捉迷藏，又是玩過家家，又是表演節目，好不開心。可這個周末，女兒一家來了，胡老師卻還是打不起精神，躺在床上不起來。小外孫女在床旁拉著姥爺的手不停地央求：“姥爺，陪我玩一會兒吧！”胡老師也只是慢慢地應著，勉強坐起來給小家伙兒講了幾段故事。

家人以為胡老師身體不舒服，勸胡老師去醫院看看，胡老師卻不愿意去，因為他認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看了也沒用。

又過了些日子，胡老師覺得自己的身體在消失了，腸子、心臟、肝臟都在潰爛，身體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他每天躺在床上不起來，也不吃東西。老伴把飯送到床前，他勉強吃幾口，說自己時日不長了，就開始跟老伴交代后事。老伴兒說：“這活得好好兒的，你說什么不吉利的話啊！”

又過了幾天，胡老師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老伴叫他起床吃飯，他不應。老伴拉他，他低聲說：“你別拉我了，我已經死了，不用吃飯了。”老伴兒聽了又氣又笑又心疼。家人覺得胡老師這樣總不吃飯會撐不住的，于是，就把胡老師送到了醫院住院。

胡老師最后被診斷為老年期抑郁癥。經過近2個月的系統治療，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最終又回歸了忙碌而充實的退休生活。

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進程的加快，老年期抑郁患者的數量也在日漸增多。老年期抑郁癥與一般人群的抑郁癥相比，往往抑郁情緒不甚突出，而以與身體健康和疾病相關的思維、情緒、行為上的改變更為多見。有些人表現為反反復復的身體不舒服，而醫學的檢查卻未發現可以解釋的病因；有些人表現為對自身的軀體疾病過分甚至異乎尋常地擔憂；有些人表現為認為自己得了不治之癥等。

本文的主人公胡老師，身體出現一點小的狀況之后，從開始的擔心逐漸演變為堅信自己得了不治之癥，最后堅定地認為自己的身體只剩下一個軀殼。而認為自己已經死亡的癥狀，在老年期重度抑郁癥人群中時不時可以見到。如果我們身邊有對身體健康和疾病過分擔憂的老人，還是需要引起高度的重視，必要時要及時尋求專業機構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