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中
中國畫是中國文化品格和精神的重要表征,它以傳統的東方美學為主體要求,追求筆墨語言的形式意味以及由此傳達的對于人生、自然和社會生活的自我體驗。對于形式語言意味的追尋和體驗,讓中國畫藝術變為內求的藝術,主張以寧靜致遠的無我境界去通靈和體驗人的自性之美,畫品、人品往往和繪畫糾合在一起。在語言與審美體驗的結合點上,追求的是人與自然外物的和諧統一,盡精微的筆墨語言在此表現的是源自內心體驗的超驗的精神世界。
總觀20世紀以來中國畫藝術,可以大體分為三個部分:傳統古典中國畫,新中國畫,現代中國畫。
傳統古典中國畫,屬于古典主義的藝術。主要追隨傳統文人畫的藝術樣式和精神意趣。講究以書入畫,注重經典的筆墨意韻。講究以文入畫,注重文人情趣。講究象外之象,注重經典的文化審美意趣。它所追求的是:和諧與優美,陰柔與中和。在道法自然中求道,重視技巧和筆墨的錘煉和表達。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陳師曾、黃秋園、石壺等是一代大家。傳統古典中國畫,延續傳統中國文人畫之文脈,有著很強的藝術生命力,當下有眾多的傾力追隨者。尤其是許多學者型畫家以復興文人畫藝術為旨歸,并一直活躍在中國畫壇,他們承繼文人畫范式,從古典樣式中出發求發展,力圖在傳統的基礎上走出一條復興民族文化的藝術之路。這一類作品,由于民族心理的契合以及源遠流長的文脈影響,從而有著更為廣泛的受眾基礎和文化訴求,在社會上仍然獲得了廣泛的影響力。
新中國畫,屬于新古典主義藝術。講究筆墨的表現力,講究布局的整體意識,借鑒并吸收西方繪畫的某些形式因素,講究時代精神含量。其追求的是:和諧與優美,重視寫生,重視師法自然,在模仿自然中法道共求,重視新技巧新形式的開掘。其主要是指新中國成立以來在疊變層出的政治風潮下成長起來的中國畫畫家。20世紀下半期的山水畫家傅抱石、石魯、李可染,黎雄才,陸儼少,何海霞、錢松巖等堪為第一代大家。當下新中國畫的承繼者,秉承前輩的道路,注重寫生,追求自然美的升華,在自然美中追尋繪畫的形式美,氣質美。在美的追求中更多賦予社會意識,感情色彩。人物畫,多為現實主義的,西方現代造型方法揉合進傳統要求之中,追求思想的明晰性與時代感。花鳥畫,更多的象征意味的開掘和布局的平面整體意識,在教化與自我之間搖擺上升。山水畫也多被象征,隱喻化處理,被賦予了新的文化精神,其中大多是個人感受性的,實際上是畫家在當下社會生存中的感悟和體驗。所以,以自然為載體的新中國畫在藝術表達上顯示了復雜的多樣性。
現代中國畫,屬于具有現代主義氣質的新中國畫。其特征是吸收了西方藝術的某些形式因素,講究筆墨的綜合化,講究整體布局的構成意識,講究形式語匯的現代趣味。追求和探尋,深沉的悲劇美,博大的壯美,內氣充盈的陽剛,技道一體的崇高。本質上,有個人化的表現主義傾向。許多則具有實驗性特點,和西方現代結構主義美學相近。
當代致力于現代中國畫的畫家很多。在我看來,現代中國畫的美學追求,最重要的成就就是對陽剛、悲壯、崇高美的追求和表現。因為它改變了中國畫以陰柔美為主流的藝術世界。崇高藝術適于表現張力,矛盾和緊張感。它必定要創造性地嘗試新鮮并令人震驚的表現方式。對于崇高的表現必定要超越古典主義的模仿原則,因為后者體現的是穩定感所帶來的和諧和優美,恰好背離表現矛盾與緊張感的師法自然原則。應該說,崇高悲壯美學預示著藝術目的的變化,藝術欣賞者不再是僅僅體驗簡單的愉悅感,或滿足于某種道德啟示,他體驗的是一種矛盾的享受,他的概念能力和情緒能力都被推倒極致,體驗一種高度的緊張感。同樣,從客體上看,藝術的目的也不再是一味地模仿自然,再現自然的優美和優雅的筆墨趣味,而是努力從可見或不可見中表現不可表現的東西,顯示某種精神的力量和價值。
需要強調的是,以上三種,都應該是從中國畫傳統走來,都是在力圖保持中國畫的根性不變的情況下向前發展,否則就會發生種的變異,而不成其為中國畫了。應該明白,中國畫確乎以水墨為主要形態,但當代水墨畫卻不一定是中國畫。
之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今天許多水墨繪畫,雖然也以水墨為之,但幾與中國畫無關,如要歸類,大多應該屬于當代藝術范疇,我們可以暫且稱其為當代水墨。當代藝術從來不以材料來命名,因為材料有著無限的豐富性。但是當代水墨確實是當代藝術中一個大的分支。當代藝術以關注社會,以批判性或批評性為主要特色,他是由形式主義語言學轉向對于社會、政治、文化所產生的諸問題的批判和關注,其形式語言為它要表達的觀點或觀念服務,在言說當代水墨的時候,形式主義的“有意味的形式”轉變成了“有觀念的形式”,或者說“有意義的形式”。對于當代藝術,作品是否有“意義”才是其最重要的價值趨向和基本要求。
批判性是當代藝術的主要特色,在當代藝術那里,形式語言的意味不是其追求的主要目的,他追求的主要是藝術作品的“意義”。這一意義是對于社會、文化和政治的充滿責任感的批判或揭露。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代水墨是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具有很強觀念意味的解構主義美學下的后現代主義藝術。
有著很強的社會政治和文化責任感是當代藝術家的共性,為此當代藝術常常被稱作“問題藝術”。的確,當代藝術關注現實問題,譬如當下的政治問題、貧窮問題、種族問題、性問題、環境問題等等是當代藝術家批評性藝術作品的題材的主要來源。當代藝術訴求的是藝術的社會意義、文化意義和現實意義等。
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在水墨藝術世界,為什么當代藝術家總是批評傳統中國畫畫家們漠視人類生存現狀而沉溺在藝術語言結構里游戲,這是站在當代藝術家的立場發言。
以水墨材料來創作的當代藝術,在這里實際上不是我們要討論的中國畫,因為它完全超越了中國畫的范疇,水墨材料在此只是他們表達自己的工具。它們是繪畫,不能僅僅用水墨來談論好評定當代水墨藝術,當代藝術不是材料在說話,是藝術和當代精神在起作用。
說起以水墨宣紙為材料的當代水墨藝術,當然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中國畫,當代藝術家們認為自己的繪畫超越國界、畫種,甚或具有全球意義,也不愿意被貼上這個標簽。作為一個與水墨有關的當代藝術,充其量也就是中國畫的變種,在當下的藝術和文化環境中,似乎因為材質的選擇,更能找到打動人心的地方。
扯遠了,還是回到中國畫上來。就我個人來說,我更喜歡沒有變異的中國畫,我喜歡中國畫,希望它在保留自己的根性的基礎上從傳統走來。
說到中國畫的變異,說起傳統,說起中國畫的根性,這并不是一個讓人輕松的話題。雖然看上去今日中國畫畫壇一片繁榮,但卻隱隱感覺上世紀末為中國畫發展擔憂的世紀末情緒,依然縈繞不散,中國畫的“走向末路之說”,在不知不覺中似乎要變成“現實”。看看時下流行的中國畫,已經離國畫之路相去甚遠,確乎走向了非中國畫的情境之中,有的干脆就成了以水墨為材料的西洋畫,特別是80年代以后出生的畫家,由于接觸世界的方式不同,已經不愿意在傳統文化上下冷板凳的深入功夫,而直接去用西方的一些造型方法駕馭筆墨做紙上造型探求,其結果是遠離了國畫以表達思想、文化和觀念為依歸的特有氣質,遠離了筆墨應具有的文化表達和形式意味,而徒有彩墨的材料感和造型趣味。面對他們的作品,惟愿這一從材料出發,以西畫為法則的水墨藝術也能開出別樣絢爛的小花。
中國畫,是文化,不僅僅是一門造型藝術。它的最高境界和表達要求應該是“非相”。非相,是文化,是心相,是情性,是思想。對于國畫而言,筆墨不是為“相”服務,而是“相”為筆墨服務。或者勉強可以說,筆墨為心相服務。在這里筆墨形式本身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至于所表現的外化自然之相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筆墨和文化。因為筆墨的流動性和可變性,使其更適合于表達道技一體的藝術思想。可變的是形式,是思想,是觀念,是法相,不變的是人的根性和作為人的那個人永恒的存在。故而,追求思想和負載它的新形式,新意向,以回見自己的本性或本真為旨歸,才是國畫要努力去做的。
追求思想,筆墨為本,表達意象,還是需要讓國畫回到文化感上來。從中華文脈的傳承來看,追本溯源,在中國畫的形成之初,在魏晉南北朝時,中國藝術的精神胚胎就已經成型。“倡神、性情、氣韻、筆墨、骨法、士人”這些根性的屬性讓中國畫逐漸成長為以文人為創作主體的獨立存在。自唐而下,及至清末,一路走來中國畫的精要核心還是文人畫。所謂文人畫,一言蔽之:中國傳統繪畫中的講究詩書畫印一體的綜合形態的藝術樣式,既是一種風格又是一種樣式。其基本表征是“注重文人情趣,不糾纏于形似,強調筆墨韻味,重視書法用筆,努力見性見真”。其審美,則是追求詩意美和文化美,強調“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其品格是“氣象正大,意境高雅,性靈自在,格調高拔”。凡低俗下流,癖好怪異,潑皮無賴,情趣低劣,筆墨拙劣,趣味低級等與正統文人畫格格不入。自上個世紀末以來,出現了許多低俗不堪的偽文人畫之作,其品格氣象與傳統文人畫相左,許多作品不但沉溺于小情趣的表現,漫畫式的淺陋表達,還摻雜著許多偽雅的酸腐摹作。這是值得引起注意的一個問題,解決這個問題,需要正本清源,需要美術批評家和研究者共同引導,力倡文人畫的格調高蹈,崇文宗經、性靈表達、浩然正氣。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80年代出現的新文人畫思潮,作為文人畫現代發展的一個小插曲,雖然其活躍期不長,但在西畫彌漫風起云涌的85美術新潮后開啟了對中國傳統繪畫的關注和探索,讓繪畫再一次指向了表達內心和文化趣味。應該說,文化性是文人畫的前提。當代國畫中的文人畫的文化性已經被繪畫性大大擠壓,文化感的減弱,繪畫性的加強是文人畫沒落的重要原因。保持文人畫的純正性,延續中華文化文脈,是致力于傳統中國畫的當代畫家們需要認真思考和努力深入開掘的重要課題。
無疑,中國畫是以文化之,所以讀書明理也就成了中國畫家的主要工作。沒有那一個繪畫大師不是以讀書為文為主的。當然,作為一個畫家,僅有讀書是不夠的,還要有長期的繪畫實踐,還要有文化思想的積淀,還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這也就是所謂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追摹大師,學習經典,需要畫家下慢慢積累的功夫,讀書求理或許應該成為日課。唯如此,才能文質彬彬,華彩內斂。
讀書求文是中國畫創作和研究最基本的功夫。中國畫創作,不求文求理,不精研筆墨,不做傳統的功夫,不繼承和延續文脈,而只是單一的吸收外來藝術,使墨彩淪為材料而成為彩墨畫,并由此滑向形式主義和裝飾意趣,“倡神、情性、文采”,在一葉避目中,在中國藝術之種性和根性的毫厘之間,失之千里,此時的彩墨畫,將會離中國畫之精神要求和藝術規范萬里之遙。將崇尚文化改為崇尚造型;將遁世而精神化,變為反映生活的形象化,彩墨就淪為西方藝術觀下的新材料繪畫,與中國畫相比也就只剩下材料相同的關系了。為此,作中國畫,應該從文化著眼,從筆墨的要求出發,賦予筆墨以新的時代氣質和感覺,造化出屬于這個時代的中國畫藝術。
依照這些最基本的出發點,我們看到了中國畫發展的必由之路——從傳統走來,以文化之,與時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