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銳
有的人不會隨著他的逝去而湮滅,相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歷久彌新。因為歷史是公正的,會記得那些為歷史做出過貢獻的人。王子云就是這樣的人!
隨著黨和國家高度重視祖國的文化事業的發展,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振興和發展,如今中國古代文化藝術寶庫中的敦煌學已經成為顯學,藝術考古也成為熱門學科。王子云作為對此做出過艱苦卓絕工作的一個先驅者的學術價值和歷史貢獻就越發凸顯了出來——
研究王子云是一個較為宏大且復雜的課題,很難簡單地對他做出一個恰如其分的評論。王子云是一個具有很高藝術天分和傳奇經歷的人,他和上個世紀中國美術界有影響的人物幾乎都有所交集,而且涉及的面相當廣泛,不論油畫、國畫、水彩、雕塑領域還是教育界、藝術考古界,從藝術創作到美術教育再到學術研究全部涉獵。他人生的幾個重要階段都充滿了不可思議和傳奇色彩,從跨界的角色轉換,乃至其婚姻都是如此。
但我認為對他一生思想信念產生重大影響的還應該歸于他所處的時代。王子云所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發生深刻歷史變革的時代。延續幾千年的封建帝制在這個時代終結,民主共和思想在這個時代誕生;辛亥革命,中華民國建立;民族危亡,抗日救國的浪潮成為這個時代的強音;抗戰勝利,解放戰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等等。這些重大的歷史事件都被王子云切身經歷了。
辛亥革命以后,蔡元培出任新成立的中華民國首任教育總長,并且在1916至1927年任北京大學的校長。美術教育界他推崇的是留洋回來的林風眠,同樣留洋回來的王子云正好是林風眠的好友和助手。蔡元培致力于改革封建教育,倡導和推行“學術”與“自由”之風,尤其是他以政治家兼教育家角度提出的“以美育代宗教”思想,在當時影響很大而且深遠。林風眠實際上正是一直沿著這個方向在努力。這對王子云以后把學術和藝術,從愛好到事業,又從事業到信仰應該起到了巨大的影響作用。
因為從王子云的人生軌跡來看,學術和藝術對他來講確實達到了信仰的高度,這樣才支撐著他度過了人生坎坷艱難與寂寞苦痛的時光。否則,他晚年執著不屈的行為和頑強精神的支撐都很難解釋。
王子云的一生至少有三個方面的卓越才能與歷史貢獻是不容忽視的。一是他的藝術才能,不論繪畫還是雕塑,他都是當之無愧的那個時代的大師級人物。二是他的開創性的文物考察工作及其學術成果,對于國內敦煌學的建立及藝術考古事業的發展功不可沒。三是他個人的學術研究成果及實地考察的實證研究方法有著重要的價值,經歷過歷史滄桑,很多文物已經不復存在,王子云存留下來的史料價值就更彌足珍貴。
而王子云最值得我們敬重和學習的地方,我認為首先在于他對自己事業和信仰的忠誠,矢志不渝,以生命來奉獻,有社會擔當的強烈責任感。其次,在于他有著正直、善良的品性,比如在林風眠落難身陷囹圄之時,有人讓他寫檢舉交代材料,他既不撇清與林的關系,也不落井下石,而是實事求是。這在當時政治環境其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是多么的難能可貴!再次,還在于其處逆境,甚至厄運中而不改初衷,堅持理想信念不動搖,有“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的精神。想想他在耄耋之年還戴著右派帽子拖著老病之軀,承受著巨大的政治壓力和內心痛苦,以殘疾的手用“九曲羊毛體”,艱難地書寫著前無古人的學術巨著,常令人敬佩不已。想起這些,就每每會聯想起西漢的司馬遷著《史記》時的情景,同著史、同執著、同處逆境而奮發。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乃作《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奮之所為作也。子云則困志難申而持之以學術為命。
王子云的藝術才能與成就藝術上青史留名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緣分,每當我看到王子云的《杭州之雨》時,我仿佛就能看到他站在杭州街頭畫畫時的場景,自己也一下子被帶到了那個特定的年代、特定的氛圍,在雨中和他一起感受著民國時期杭州街頭忙碌穿梭的人群,沒有風雨的凄冷,充滿著人間的溫馨與寧靜,這一刻對我似乎是凝固的一般。這幅油畫作品是王子云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創作于1929年左右,王子云才30歲出頭,是王子云在留學法國前的作品。1930年6月國立杭州藝專訪問日本時,王子云的這幅《杭州之雨》和林風眠的《海鳥》被選為僅有的兩幅被彩印介紹的作品,受到了日本畫界和觀眾的肯定和贊賞。這幅作品隨后又展出于法國“獨立沙龍”展覽會,受到藝術之都20多家媒體報道,并且使他的大名錄入了門檻甚高的《現代美術家辭典》。這幅作品王子云自己也是十分珍愛,一直帶在身邊保存得很好,遺憾的是十年浩劫中被化為了灰燼。但是,王子云的天分與才能通過這幅畫就能管窺一斑。
此外還有《小鎮之晨》《巴黎協和廣場》等,以及歸國以后創作的《祁連山下的大草原》《唐十八陵全景圖》《敦煌莫高窟石窟群外景圖》《山西云岡石窟圖》《甘肅麥積山石窟圖》《漢茂陵長卷》等等。當然還有不少的寫生與臨摹古代的作品,以及不少的雕塑作品。都顯示出他過人的藝術才能與深厚功力,如果不是后來轉型研究文物考古,他也會在藝術上青史留名。
王子云的文物考察成就有不容忽視的開山之功
1940年是王子云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他受國民政府教育部委托成立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不論是歷史選擇了王子云,還是王子云選擇了歷史,從此刻起都注定了王子云成為中國藝術考古史上重要的人物。這次考察意義是重大的,從大的層面來說,這是從國家政府層面首次對文化歷史文化遺存進行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既是開創性的,又是里程碑式的,是我國文博事業的重大事件。從小的層面來說,王子云及其以后的學術成果由此進入了一個新里程,并且影響深遠。甚至對于以后大學中美術史學科、藝術考古學科的建設都有著重要影響。


王子云為團長的西北藝術文物考察團開展的工作是異常艱苦的,他們沒有我們現在的交通條件、測量條件等,踏入人跡罕至的荒野,很多時候是徒步調查,備嘗艱辛,他們足跡遍及甘肅、青海、陜西、河南等省份。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他們完成了對敦煌壁畫、雕塑的系統調查與研究,最終形成《敦煌莫高窟現存佛洞概況之調查》,這份文獻對莫高窟歷史沿革、保存現狀、洞窟格局與位置、年代、風格、編號等進行了全面梳理和介紹,共計四萬多字,是我國第一份莫高窟內容總錄。
此外,王子云帶領的考察團利用攝影技術拍攝了大量的圖片,真實記錄了20世紀40年代初期敦煌莫高窟的壁畫、泥塑等的原狀,這些珍貴的圖片已經成為解讀敦煌藝術的最珍貴的第一手資料。
他們在各地的考察成果都非常豐碩,如陜西關中漢唐陵墓等的調查,從攝影、文字記錄、拓片、翻模到實地寫生都給后人研究留下了歷史性的記錄。現在當我們打開塵封已久的《教育部藝術文物考察團西北攝影選》時,看著林林總總的古代歷史文化遺存,不免感嘆文物與世事的滄桑。正如考古學家王學理所說的,其有不容忽視的開山之功。
王子云的學術成就將會熠熠生輝
王子云晚年出版的《中外美術考古游記》,雖然是以游記的形式講述,但卻讓那個時代的美術工作者和理論研究者打開了視野,從關注國內而放眼世界。對于當時較為封閉的國內學者來說,他介紹的內容很多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新世界。對于中國這樣一個文明古國,直到上世紀中葉還沒有一部自己的雕塑史書,這就是王子云拼老命要完成一部中國雕塑史的原因。他的《中國雕塑史》集中了他對中華藝術寶庫的考察與研究成果,填補了中國藝術研究上的空白,這部著作榮獲了1988年全國優秀圖書獎和中國圖書榮譽獎,王子云是用自己的心血證明了自己的價值。盡管這部書也存在著不足,如有的專家指出材料羅列太多而未能精選等等,連他自己也發現存在一些問題,希望在再版的時候修正,但這些并不影響這部著作本身的價值和意義。
特殊的時代、特殊的人生機緣等因素造就了王子云的傳奇和不平凡,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又是一個極其平凡的人。他不懂政治到顯得有些幼稚的地步,也不擅長人情世故有些木訥,有時候心胸也不夠開闊,他實際上是一個自視甚高的簡單的人,說他是個現實生活中的老書生也不為過。不過這樣的王子云才是更真實的王子云,我們真心喜歡這樣的人。
要說天道惟公這話也不假,命運給了王子云各種常人沒有的機遇,也給了他常人沒有的磨難;既給了他磨難,又加之以長壽,年屆九十高齡尚能考察寫作。強加給他的不公,最后在他晚年公正又得以恢復,塵埃落定之時,他安然地得以善終。修理過他的人最終被天道修理,沒有能活得過他的;他們也被歷史遺棄,像塵土一樣無名,而他和他的事跡與成果將被傳記。比起他的老朋友林風眠飽受牢獄之苦,他真算幸運多了。這樣綜合起來宏觀地看,命運對他也算公允了。他最終沒有被埋沒,以后也不會,恰恰相反,他將會熠熠生輝,因為歷史是公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