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佩爾阿姨的《她》和《將來的事》

韓青

就像把梅麗爾·斯特里普喊作“梅姨”，中國觀眾喜歡用“于姨”這一稱呼表達對伊莎貝爾·于佩爾的親昵。早幾年，她就以《鋼琴教師》驚艷國內影迷，如今已成世界影壇最火阿姨，得過兩屆戛納影后、四次金獅、一次銀熊，并獲得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獎，是在歐美各大電影節拿獎拿到手軟的法蘭西國寶級演員。

這期強力推薦于姨的——《她》和《將來的事》，原因無他，這兩部片子更女性、更家庭、更情感、更有故事，更好看。

年逾六十的于姨去年一口氣出了七部電影，最引人矚目的就是這兩部。前者強力入圍奧斯卡，后者被譽為法國文藝電影復興之作，橫掃歐美各大影評人獎項。于姨扮相酷酷地演繹現代巴黎生活里的中老年職業婦女，如何自尊自信自立自強，克服種種現實危機，重鑄燦爛人生，故事實在精彩。而且，于姨演技如神，角色絢麗生姿，影片風格繽紛，《她》屬懸疑驚悚片，《將來的事》是哲理勵志劇，都是能量滿滿的劇情大片。

于姨今年更是憑借《她》獲得金球獎，并被提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不少影評人認為：六十三歲的于姨風姿綽約技壓群雌，是真正的年度最佳表演貢獻者。

電影《她》根據法國小說改編，導演是荷蘭電影大師范霍文。此前范霍文曾力邀瑪麗昂·歌迪亞、妮可·基德曼以及莎朗·斯通來演主角，但統統遭拒，嫌棄這個角色形象的口味太重尺度過大，完全顛覆了受害女性忍辱雪恥的傳統銀幕形象。

這是一個霸道女總裁反擊蒙面偷襲男的故事。

游戲公司女老板米歇爾在家中被性侵，非但不報警反而用貓鼠游戲的手段獨自尋兇復仇。她召集親友聚餐說明遭遇性侵事件，同時聲明拒絕報警，更拒絕羞辱感：犯錯與犯罪的又不是我。

眾人也都聽之任之，米歇爾離異獨居，性情獨立堅強，處事雷厲風行，日常生活里身陷各種奇葩狀況——老媽一大把年紀整天和小白臉廝混，兒子天天啃老找了個野蠻女友還喜當爹，前夫另有新歡還得由她來照顧生計，公司下屬制作游戲圖片猥褻她，合伙人閨蜜夫婦雙雙戀上她……而米歇爾表情高冷，衣著光鮮，始終不哭不鬧不等不靠，凡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一沉著應對。

其實，表面無堅不摧的她承受著巨大的童年心理創傷：她老爹因精神極端錯亂瘋狂殺死二十八位鄰居，被判終生監禁，當時小米歇爾才十歲。作為一個臭名昭著的連環殺人犯的女兒，米歇爾深感人們對她生活的獵奇心遠多于對她的同情，這就是她不報警的原因。

當米歇爾再次遭遇侵犯時，她奮力反抗并將侵襲者打傷，剝下其蒙面頭套，萬分詫異地發現對方竟是隔街的男鄰居，是她原本曖昧心儀的帥哥。為防止這個變態狂再侵犯女性，她設下陷阱殺死了他，生活又復歸平靜。有評論說，于姨此片演技是輾壓式的盛大綻放，把女人在情欲渴望與正義復仇之間的轉換，傳達得精準微妙。最暖心的是米歇爾在影片結尾與所有人際沖突和解，于是有人說，于姨在此片中為新時代獨立女性形象做了最美詮釋。

再說于姨出演的《將來的事》。

80后法國新銳導演米婭·漢森-洛夫鐘情哲學和音樂，不同于偏愛重口味的七十八歲高齡電影大師范霍文，執導《將來的事》，風格迥異。于姨在這部片子里，換了種方式抗拒一系列現實打擊——用女知識分子的高雅修養和隱忍精神。

米婭常常被說成是同為導演的丈夫奧利維耶·阿薩亞斯（張曼玉的前夫）的藝術主張追隨者，《將來的事》是她的第五部作品，終于被看成是她個人成熟之作，奪得去年柏林電影節最佳導演獎。

于姨飾演的娜塔莉是一位教師，在高中教哲學，丈夫漢斯也是一位教師，在大學教哲學。兩人結婚數十年，一雙兒女也長大離家，夫婦倆的日子貌似平靜美滿。娜塔莉和漢斯雖同為哲學教師，但娜塔莉傾心蘇格拉底，漢斯重視康德，不同哲學觀其實是不同人生觀的投射。

某一天，漢斯突然向娜塔莉坦白：自己有婚外情，要搬去與情人同居。娜塔莉表情淡然而內心錯愕，更多的麻煩也接踵而來——她編著的教材被出版社撤換，年邁的母親飽受抑郁癥困擾，只能不情愿地被送進養老院。

這時，她最喜愛的學生法比安出現了。法比安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租住在一家鄉下農場研討哲學，得知娜塔莉的狀況，特意邀請她到農場小住。她如期前往，并非尋找慰藉，而是想保持心智的開放與交流，可惜在農場她也沒能收獲到心緒安寧。不久母親病故，娜塔莉在公交車上瞥見漢斯和情人一晃而過，倏然破泣而笑，仿佛心結抖落。

劇終時，又是一年圣誕節，漢斯突然回來想留下一起用餐，但娜塔莉很理性地請走了他。圣誕夜，她給回家過節的兒女們做了豐盛晚餐，抱起女兒新生的嬰兒，娜塔莉欣然接受了“姥姥”這個新身份，就如同接受生活中的所有變化一樣。

《將來的事》系德國和法國合拍，故事背景在巴黎，德國的哲學和音樂隨處可聞。于姨讀書的鏡頭遍布影片，她在火車、地鐵、自家陽臺、農場坡地、公園草坪、休假小屋，讀書就是她的生活方式，相比普遍女性面對相似困境的怨懟和憤怒，娜塔莉表現出令人驚異的冷靜、克制，有自尊也會自嘲。美麗的哲學教師，穿著緋紅花色連衣裙在海灘和草坡漫步的嬌小身影，篤定而驕傲，透露著低沉的惆悵和深厚的詩意。

兩部電影里的于姨職業不同身世各異，人生境況卻十分接近——都是人到中年，一邊要應對父母輩的生命衰亡，一邊要面對兒女輩的成長繁衍，而丈夫們要么離異要么外遇，外部社會的侵犯與沖突都帶給她們痛苦與不安，一切都如現實生活中所謂苦命女人的可憐狀，然而處在這些動蕩時刻的她們，從未蓬頭垢面，從不歇斯底里。透過那些表面化的熱鬧劇情，于姨把她們內心的力量，錯落有致地排演在自己瘦弱蒼白的面孔上，而那正是最具女性智慧的堅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