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聰
有一年去貴州省天柱縣調研,當地有兩位表演布袋戲的老人,一位65歲,一位80歲。65歲的老人隨兒女到省城居住,布袋木偶被擱在老家束之高閣,蒙塵多年;80歲老人在勞動之余,有時應縣、鄉領導要求表演一番,可因為年齡增長愈發力不從心,而最讓老人揪心的,是沒了傳人。
這看似一個當下傳統手工藝存在的普遍問題,但卻映射出現代化發展與商業功利對鄉村文化的沖擊和侵蝕,甚至是一場傳統農業與現代工業的對峙。
近些年,民宿、特色小鎮、傳統村落等成了熱門詞匯,過去被時代拋棄的“落后之地”一下子成了待開發的“金礦”,社會對恢復傳統鄉村文化文明的呼聲越來越高,不時掀起一波又一波運動式浪潮。畢竟社會的奔跑速度太過超前,人們開始渴望撿回丟在原地的靈魂,讓身體去尋根。散落于鄉村的傳統手工藝,自然成為直觀、便捷的載體。
行走于傳統村落、少數民族村鎮和歷史文化街區,總能發現零散分布的民間藝人。他們獨立創作,售賣手工制作的小工藝品養家糊口,他們不是當地最能創收的店鋪,卻是充滿溫情、不可或缺的一道風景。他們自然成為保護傳統工藝相關的文化空間和特定的自然人文環境的主體。但在實際過程中,這些創作主體并沒有成為行動主體。
在一些引導發展的方案文字中,語言表述總以動詞做引領,“加強、鼓勵、整合、引導、保護”等,動賓結構的語句似乎缺主語。主語是誰?誰有資格、有意愿、有能力對傳統工藝振興負責?
傳統工藝從業者,因為生存之虞,已然紛紛撤退;商業投資方,必須依賴手工業者的技術豐富項目內容;政府機構,只能一旁助興和助力。所以在現階段,通過構建文化生態環境推動傳統手工藝的發展,主要靠外來干預,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方式。
但傳統手工藝尊重自然,倡導尊重“自下而上”的自然規律,所以尋回我們的“主語”十分重要。
在臺灣地區,根植于鄉村建設的臺灣輔仁大學教授葉美秀,推動“社區主導”“自主營造”運動。“社區主導”是讓民選社區組織自己決定自己的未來,讓社區發展與每家每戶血肉相連;“自主營造”也叫鄉村美學運動,讓鄉民和民宿業主自己動腦動手美化家園,豐富自家的內涵,讓鄉村有看頭,有樂頭,值得流連。通過這兩種方法,啟動本地居民的主動性和參與性,激活他們的創造活力與心智。如此一來,鄉村文化才會真正復蘇。所以只有明確了“主語”,讓主體自愿承擔相應的責任,推動措施才能有效地落地、落實。
在安徽省蚌埠市禾泉山莊、陜西省咸陽市袁家村,都陸續開辟了創客空間,引進藝術家或手工業者入住。入住創客空間的“主體”,一是外來企業;二是“現代”手藝;三是“脫域”手藝,沒有根的依附。鄉村建設依然是一場“外來的秀”。如此創客空間的“手工”藝術,是一種商品,它的“主語(及創作主體)”是錯位的,這些“手工藝產品”并沒有當地文化根源的支撐。
振興傳統工藝與建設文化生態環境方式類似。一些“特色小鎮”的特色,多是外來的、新造的。小鎮特色,其實是地方風物,是民俗特色,是基于歷史沉淀而來的。但歷史,是不能創造的。
建立“特色小鎮”的“主語”,不是上級、不是著名設計師、不是造詣高深的規劃師,是小鎮和村落在成長和演變過程中自然“生長”出來的。而傳統手工藝文化,就是根植其中的一根枝丫。
要致力于恢復和振興傳統手工藝,首先要培育匠人復興的土壤。目前存在的諸多問題,實際上是慣常的工業方式介入與開始覺醒的傳統鄉村之間的矛盾,是現代工業文明與后工業文明的沖突。商業資本的介入,需要順勢而為,而非強霸搶掠。其實振興傳統手工藝與構建一個和諧的文化生態環境是相輔相成的,如此才能真正發展和繁榮文化事業、文化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