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強
文心清影
曾 強

《起舞弄清影》鄧福星/作
觀賞“碧池清影”鄧福星先生詠荷書畫展。
荷葉田田,清韻悠悠;文心灼灼,濃馥襲人。鄧福星先生所畫荷花,擅用各種單色,淡墨、淡藍、淡粉……色彩素雅而彰顯清麗,意境純美又不乏高古;構圖大開大闔,奇崛,肆意,勁傲,簡潔又別致,仿佛不經意的寥寥幾筆,已盡得荷塘真味。
我不由得心中大贊,好!
這是畫荷嗎?尤覺是畫人;是畫人?更見素心。真正的書畫藝術作品本來就是主觀性很強烈的心像外化,是在具象中恍然析出的情相、意相、空色相,是能與有緣者進行交流和對話的喃喃心語。因而,很意外也很榮幸,其間我竟與儒雅謙遜、文質彬彬的鄧福星先生相談十多分鐘,并上鏡電視現場冒昧評說先生作品。
以前,光知道鄧福星先生是美術理論大家、美術史論大家,著作等身。比如,鄧福星先生主持14卷本《中國民間美術》、12卷本《中國美術史》等多項國家重點科研項目,創辦《美術觀察》《中國畫學刊》等學術期刊,出版過十多本美學理論專著;他還首倡“美術學”,成為一門專業;并創見性地提出“附飾美術”說等。完全沒想到他的書畫水平也絕不遜色。書畫藝術都需要天賦,也要積日之功的技法練習,但歸根到底,要靠學養支撐。沒有學養堅實鋪墊的所謂天賦和技法,其作品不過就是空中樓閣,少源寡本,只宜偶爾為之。非厚學不養藝,非深識不成藝,非廣歷不知藝。見識了鄧福星先生的書法和繪畫作品,也許才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深厚學養結晶出的瑰麗藝術。
學養,學養!我見識過不少的名人字畫,那些缺少積學的書畫,總叫人覺得單薄、輕滑、膚淺,總覺得失之太多。

《極品》(右圖)鄧福星/作
反觀鄧福星先生的荷花,各具情態,“隰有荷華”,艷而不妖,俊而不媚,具有世俗皆愛的唯美格調。但唯美,美得可親可近,可思可想,卻又不唯美,“美之為美,斯惡已”(《道德經》)。先生的荷花圖,融入更多文人畫的空靈意味,色彩清新淡雅,意象古遠悠長,筆簡意賅,超凡脫俗。多“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開悟境界。先生荷圖,還頗善弄險,多有潘天壽先生山水的造險之妙。欹側多變,窮極天姿,凸顯卓爾不凡的意蘊。先生畫中有筆,筆力勁健老道,以筆墨托暈染,精神盡見。尤其是,古往今來畫荷者多矣,但先生能獨辟蹊徑,卓然寫出自己的奇雅清麗風格,寫出秉承傳統而自成一格的人文精神,寫出一種迥異于常的獨特氣質和魅力,尤為不易。正如他在一篇文章這樣說,“倘若一味借古,而不開今,必落平庸”。繼之,是否也可以這樣說,一味“借”人,而沒有自己,豈不也是平庸!
化古為精,融精于技,以技寫思,思遠意幽,“皆靈想之所獨群,總非人間所有”。這樣獨造的畫作,不就是每個藝術家一輩子所矻矻追求的藝術境界嗎?
鄧福星先生齋號叫蘭齋,但他說,他其實最喜歡畫梅。
中國文人,多畫梅蘭竹菊。這不僅僅是傾向性的喜好。這是個性的標識,是傳統文化熏陶出來的稟賦,是一種堅守和傳承著的血脈和基因,這更是一種彌漫幾千年的民族信仰和強大力量。
自馨,傲寒,謙虛,有節,守道……是為天道,亦為人道!
君子之道!
因而,沒有哪個真正的文人不喜歡畫梅蘭竹菊。
鄧福星先生畫了很多梅。木本的長生的不斷閱經歲月的梅。我喜歡他的梅。一幅一幅,盡可能都在網上找出來,仔細地看,悉心地讀,慢慢地賞。一幅幅梅花圖似乎就是一篇篇層次豐富引人入勝的心靈美文。看著看著,似乎便演繹出一個個故事,感受到一幕幕情境,體會到一波波震撼……鄧福星先生的梅花,看似雜亂無章卻別致有形,有形無形之間,可以感覺到梅干的堅挺如磐,感覺到梅花燦然獨放的傲岸與自在!他的梅,淡化了季節的因素,模糊了既有的物像,滄桑,古拙,但絕不凄厲、鄙薄或寒酸。他的梅,不經意就能體會出一種昂然如龍的宏大意象,乾健飛舞,沉潛升騰,似千轉百回卻百折不撓,彌漫出一種如仙界的氤氳,塑造出一種峻拔的人生和詩意的高度。

《清氣滿乾坤》鄧福星/作
欣賞這樣的梅花,我想見了《周易》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想見了孟子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也想見了曹操的《觀滄海》,想見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雪》……噫,真讓人思緒開闊,意象廣闊吶!
這是畫梅嗎?這不是畫梅,這其實畫的是一個人的心志,畫的是一個人的風骨,畫的是一個人的品質,也畫的是一個人的稟賦和格調!
因而,為梅,鄧福星先生還專門著有《寒香——鄧福星梅譚暨詠梅書畫》一書。書中,他畫梅,談梅,研究梅,更心儀梅。他在千姿百態各具特色的梅花繪畫造型中,認為“由畫家將強化了的彼時彼境的情態融入梅境,從中滲透了人的精神內涵,并具有文化的象征意義”,“寄寓了畫家直抒胸臆的道德情操”。尤其他認為,“畫梅,比一般花鳥畫具有更強的主體意識”。
鄧福星先生所說的“主體意識”,肯定非道,非禪。這兩種境界更適合無為,避世,“出世”。他的梅,不用懷疑,重在突出和強調傳統儒家文人的一貫精神追求:雖獨處,亦自芳,時刻自修、自勵,自警,自強!
這大約就是古今文人都崇尚的“不墜青云之志”之畫境吧。
鄧福星先生的書法同樣頗有大觀!
書畫藝術是天賦和厚學的結晶。浸淫美學研究多年的鄧福星先生,無疑,宏觀上肯定具有極高的書畫藝術審美力。審美是一種批評、甄別或鑒賞,更多的是科學,而不一定是藝術。而他既寫又畫,凸顯了一位有成就的美學理論、美學史論家,對書畫藝術的積極探索實踐、有機駕馭把控、大膽重構和心靈再造。積學開花,故能“三者得兼”。繪畫,過去鄧福星先生偶爾為之,比如《周恩來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史湘云》等,近些年才雅意薄發,畫梅、畫荷,一發而不可收。而他的書法,真草隸篆,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伴隨他,每天寫,隨時練,心追手摩,口墨袖黑,漸漸成為一種自覺習慣,成為生活必須的宗教式的“日課”,成為一種精神外化的直觀表現形式。

《凌寒獨自開》鄧福星/作
鄧福星先生的行草書法,“力曲萬夫”(劉熙載語),雅韻高致。其筆法老道多變,乍似崖柏抓石,力在筋骨;其字勢欹側開張,可見意氣風發,勢不可遏;結構瀟灑凝練,心手雙暢,心游神極。先生的行草書法,生拙中透出流潤,飄逸中尚見古樸,厚重中袒露赤誠。其篇幅往往洋洋灑灑,如群烏盤飛。粗看蘊藉儒雅,并無非常,飄若游云;細端審視,就會發現矯若驚龍,如其繪畫一樣,往往含有宏大氣象。他的書法,節奏抑揚頓挫,律動強烈,“變動猶神鬼,不可端倪”(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卻飽含著一種激蕩人心的風骨和精神。
行草書法抒心寫性,歷來最能表現書家心跡。觀其技,看行草;察其人,看行草;味其心,看行草;得其性,也看行草。書如其人。故書法才被譽為“哲學中的哲學”。鄧福星先生行草書,勁健飛揚,氣韻生動,開闔恣肆,叫人“唯觀神采,不見字形”(唐張懷瓘《書斷》),真可謂不凡矣。
先生諸體皆善,出過《五體千字文》一書,各具風貌。尤其先生大篆,給我一種別樣的感覺。
古傳,昔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大篆遠接神符之甲骨,下續祭祀之禮器,立國之圭臬,冥冥然頗具靈異之功。所以我一直偏執地認為,大篆書寫,今天雖系書法,應該還具有強烈的神圣性,及神秘性。
鄧福星先生的大篆書法,勁勒漫漶,古拙精雅,雄渾蘊藉,高華凝練。他的大篆,并不簡單模仿或臨襲既有鐘鼎的拓片或范式,照貓畫虎,苛求形似,亦步亦趨,而是仿佛把這些歷經數千年風化銹蝕的吉金文,虔心清理、整飭、精心把玩,然后像是不經意就使這些本來冥然神秘而頗有殘缺的字跡包漿,在筆墨間倏然就閃爍出一種奇異而潤澤的瑰麗毫光。也仿佛是,他的這些大篆書法,以一種入古融今的全新面貌,挾著若有若無的遠古氣息,閃著勁拗的生命靈光,和我們凝眸對視,靜靜交流……
這是書法的境界,更是人的境界!
人總是要有一種精神的。無精而神不立,無氣而神不活。
精氣神也是書畫藝術的生命所在。
書畫藝術從來就是一種表現生命情態和精神世界的主體表現形式。書為心畫。書畫文其實皆出一體,一境而生。其境恍惚,其中有物,其中有象。學術造詣頗深的鄧福星先生必定深諳其中之妙有,“常有欲,以觀其妙;常無欲,以觀其繳”(老子《道德經》)。無欲叫人凈心,自然而化之;有欲使人艱心,勵志而奮之。于是,文心激蕩,不能自已,盈逸而出,便有了書,或也有了畫。
這大概就是老子所說的“眾妙”吧?
所以先生在《鄧福星書法集》自序中也如此點題,“夫書者,玄妙之藝也。點畫結體布局,法而不法,是謂構成之術也;書時放散懷抱,解衣盤礴,是謂表現之道也;作者人品學識情感,溢于其上,是謂心之畫也!”

鄧福星簡介:
鄧福星,1945年生,河北固安人。著名美術史論家、美術理論家、書畫家。文學博士,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畫學會副會長,《中國畫學刊》主編,享受國家特殊津貼。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所長、名譽所長,《美術觀察》雜志社社長兼主編,中國藝術研究院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曾兼職文化部高職評委﹑全國美展評委、國家圖書獎評委﹑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圖書獎評委﹑全國藝術學科課題審定專家組成員、全國藝術類博士點審議評委、第五﹑六屆全國文代會代表﹑全國美協理事。 主編大型系列叢書十余部,主持的國家重點科研項目12卷本《中國美術史》、14卷本《中國民間美術全集》分別獲國家藝術類圖書一等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圖書獎和中國社科基金一等獎。出版學術著作《藝術前的藝術 》《繪畫的抽象與抽象繪畫》《美術概論》等十余部,近年時有書畫作品參加國內外重大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