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中
每當我聽到“日求三餐,夜求一宿”這句俗話時,老家床鋪的形象就會在我眼前浮現。
茅屋五六間,舊床六七張——這是我十七歲前住茅廬的情形。茅廬坐北朝南,正廳西首是灶臺,柴倉南是牛棚;東側三間,再東面是圍著墻的兩間空基。
進門見床,開門見山,出步即嶺,風光如畫,這便是我山居的特色。我家大廳里的兩張床呈丁字形擺著,有客作客鋪,無客自己睡。橫著的是竹床:兩條棕樹凳子架著竹床板,人一轉動,嘰里呱啦叫。夏夜將它搬到院子里,拱橋邊,一家子躺坐喧嘩,看星星月亮,講牛郎織女。另一張叫老床,黑得發亮的床架上放著個棕棚,床腳留有千百個蛀蟲孔,全身黑魆魆的。父親說,棕棚有來頭:是一位財主破落后賣的,冬暖夏涼,不軟不硬,透氣透水,還有彈性。我經常在上面蹦蹦跳,盡情玩耍。母親說我是在這床上出生的,所以特別憐惜它。我們內室里,也擠著兩張床,一張是木制的兩頭短;另一張也是有來歷、有故事的。全稱為“十一扇圓洞門高屏風床”,我們簡稱它“圓洞床”。通常睡四人,有踏凳。床額上畫著許多戲出:姜太公釣魚,桃園結義……此外還有黑不溜秋的,有矮屏風的老床等。
床上的鋪、蓋也不同于現在,鋪的多半是薦加草席。薦,現在很難見到了。它是用稻草編織的,兩頭卷起來當枕頭,寒暑咸宜。傳說,一戶窮人,空間狹窄,白天卷起來放著,夜里鋪開睡。一夜很晚了,丈夫叫妻子“開薦”。方言“薦”“戰”同音,隔壁的富人以為要打仗了,慌忙起身來詢問。蓋的棉被也很陳舊,硬板似的,寒冬臘月,即使蓋著兩三條,也只覺得重而不覺得暖和。
我家擁擠不堪,黑暗雜亂,本無多余的床鋪,根本不像“旅店”,但位于永樂古道邊上,前無村后無店。客人天黑了,餓了,渴了,非要來住不可,因為這兒當年是溫州最大的“黑市場”, 農歷旬二、七集市,人山人海,熱鬧非凡。頭天,客人爆滿,我家也因此成了深山里的旅店。
若一兩位客人,可獨占一床,如人多,就得兩三人甚至四人一起湊合。早到的客人往往有意見,道是“早到為君,遲到為臣,讓遲來的多睡幾個!”母親笑著勸說道:“客人呀,全家人癩頭——冇發!我也不是為了這三毛錢。外面黑洞洞的,他們又累又餓,叫他到哪里去?我自己一家都悃柴倉了。”客人們時常海闊天空地聊天:生意經、家庭事、天下軼聞……不一會兒,呼呼聲便取代了閑聊聲。他們一整天挑著重擔翻山越嶺,別說床鋪,就是在石頭、溪灘上也呼呼大睡。
“圓洞床”往往擠著四個大漢子,像孵薯種似地躺著,鼾聲四起。我們一家就無床可容,常常真的睡柴倉。燒火的柴倉凳可坐四人,父親搬了大捆毛柴或稻草放到“倉”里,人靠其上——像在長途車里靠著睡。天冷,火爐里生著火。父親拿著火鉗不停地撥弄著,使火苗熊熊不熄。三四個小時過去——凌晨三四點鐘,客人醒來叫嚷:“阿嬤,煮飯嗯!”這些多半是蒲岐挑海貨的,要去“深山鬧市”占好攤位。這時,母親把在夢鄉里的孩子抱到客人離開的、溫暖的床上繼續做夢。父親便留著燒火,開始他們的一天勞作。
有幾件與床有關的事,我還記憶猶新。
與客人搭鋪。
有時讓我與客人搭鋪。一位蒲岐人,叫金鵬,中年,同字臉,堅實魁梧的個子,很樂觀,喜歡講自己和別人的故事。我與他睡,就因他會講、能講,我聽來了不少知識:下涂捉蟹釣彈涂呀,出海捕魚呀……均讓我入迷。釣帶(魚)與網捕的區別——釣帶星牌亮而完好,網捕的就破損不堪。出海斷糧了,黃魚,鯧魚等均不能“當飯吃”,只有帶魚可以。蒲岐人吃魚,上面的肉吃了,不能翻轉過來,翻,翻船也,忌諱。
有一夜,他講完故事很累了,重重地躺下去,“嘩”一聲,床板斷了,我們都隨聲下陷。還在灶間忙碌的父母親急忙趕來,驚呼“咋啦”?他們來扶我們時,見我們安然無恙,因為床底下放著幾袋魚干,給頂住了。“這袋魚干靈性,明天會賣好價錢!”所有顧客都擠著看,見有驚無險,都哈哈大笑。
我與老金成了“忘年交”。如果集市前天來得早,我帶他上山采野果,如山楂,復盤子,他吃了還帶些去給孩子吃。他一市(五天)兩天到這里趕集,一擔海貨出售,除了吃住:吃三餐(集市頭天晚餐,集市早、中餐)一元二,住宿費三毛,一般可凈得六七塊,好的時候也能賺到十來塊。農閑其余三天到樂清灣下涂,由于他是下涂的能手,一天也能撈到兩三塊錢的蝦、彈涂、青蟹之類。農忙時要做工分。他們一家五口,計劃著勉強度日。
深夜打罵聲。
秋天的深夜,最東向的房間里發出打罵聲,“該死的老頭,你敢做這種事,我打死你!”聲音震動幽谷,所有人均給吵醒。父親披衣,打著手電筒趕去,愛看熱鬧的我也跟著去。見青年顧客將把其同鋪的老頭拖下床,掄拳在打,父親急忙解圍,追問何故。“這死老頭竟敢做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老人在地上呻吟。究竟何事?青年人起先不說,大家責怪青年而同情老人。后經大家盤問,他才道出實情。大家一聽,立即鄙視老人。老人裝作冤枉,到門前溪坑里要投水自盡,可水只有一尺來深,他雙手蒙著臉,伸到水面,屁股翹得高高的,大家知道他在裝自盡,都哈哈大笑。
圓洞床的故事。
圓洞床現在依然蒼老地擺在老家,我偶爾回去,還會睡于其上。
我六七歲光景時,近地都流行圓洞床。父母許是結婚時沒有睡過新床,擬彌補昔日的缺憾,再者,還打算讓家兄結婚再用。那時做圓洞床是一樣大工程,盡管家境貧寒,也掙扎著做。父母請來了鄰地的木匠,我們都稱他為阿福老師。他個子不高,紅紅的臉,脖子上老是掛著一把魯班尺。父親幾乎把家里所有的木頭都尋出來,還是不夠,便到“黑市”又買了些許。但坊間傳說,木匠、油漆工、塑佛先生往往會路班(茅山法),如受到主人虧待,他就會施法,讓你全家不安甚至斃命。當時,還流傳著這么個故事:一位木匠替人做床,主人每天一只雞招待他,但都不見雞胗,老師以為虧待他,就在新床上做了手腳。不料完工后,主人將一大串雞胗交給他,說:“你帶回去讓師母、孩子吃吧!”木匠見狀,立即后悔了,但又不可破解,就吩咐主人:“新床先讓陌生人睡。”他去了不久,一個年輕人來。主人就讓他睡,次日死了;而木匠到家后,得知兒子出門去找他,急忙趕過來,但為時已晚——那死去的年輕人正是木匠的兒子。
母親也出于對師傅的畏懼,誠惶誠恐,侍奉得特別殷勤。一日三餐加點心,盡家中所有,起、訖都得殺雞設宴招待,父親還不斷勸酒,到虹橋買菜。
木工離去不久,傳訊阿福老師吃糞了。經了解,是阿福受人挑撥指使,以點煙為名,到鄰地某老主人家里,把一團紙扔進爐灶,還用火鉗捅了幾下。此事主人已經覺察,等他離開,即從爐灶里尋找,結果找到一張燒掉一角的靈符。對此,主人不罷休,告知大隊、公社,以“搞迷信”之名將其找去,當著圍觀人群,用人糞撥其身,破其法,弄得阿福狼狽不堪,從此杳無音信。此后不久,主人年逾古稀的母親死了,大家紛紛議論:幸虧發現早,只燒一角,不然全家都……那時,年幼無知的我也相信了此言,更加恐懼這個坊間流言。
1982年我結婚時,圓洞床雖被搬到虹橋所在學校,但它很占空間,另外當時流行的是一頭高、一頭低的高低床。我把它擱置于親戚家,后被家兄搬到溫州。多年后,父母移居虹橋,又運了回來。去年老家舊屋重修,它才回到“娘家”。住茅棚之時,它就被煙火熏得像個“黑人”,現在更蒼老,有的橫木已腐朽,戲出圖案已全然模糊不清,似一位時合時離的“老娘舅”,隨我們周轉了半個多世紀才回到故里。
有人說,人生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在床上度過,所以人們對床也格外考究,床的式樣也不斷更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流行“席夢思”,別的老床幾乎都被“改革”掉了。近些年,常常看到垃圾場堆放著“席夢思”床墊,原來“席夢思”也被淘汰了。“席夢思”進入千家萬戶,在人們迷戀其舒適的美夢中,隨著時光的流逝,“美夢” 悄然變為“惡夢”:什么腰椎疼之類的病痛與時俱生。得此病者,醫生美其名曰“富貴病”,但人們還是以健康要緊,將“席夢思”攆出家門,換回硬板床。所謂“潮流”,其實往往在轉圈子。
至此,我想到了兩位哲人的話:“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孟子)“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老子)我以為,憂患、安樂、剛、柔都不是絕對的,還是辯證地看待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