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別只借一程

鎮玉玲

那時候天空很藍，心很小，路很寬。壯闊天辰，寒暑楓露，侯鳥遷徙，煦風過境，哪怕是輕柔的陽光，都能勾起滿心的纏綿。稚嫩的面龐，同樣是哥特式的45度角的仰望，

卻是清晨般的美好靜謐。

那時候，自行車上刺眼的黑色油漆格外俏皮，田埂上晃晃悠悠著的，是爺爺載著女孩兒的身影。 田埂很窄，窄到兩邊的青蛙輕輕一躍，便去隔壁串門兒了。田埂很泥濘，坑坑洼洼的淤泥總讓車輪打滑，女孩兒總是嘲笑爺爺車藝不精，還揚言以后可以載著爺爺騎得比飛機還快。每年十月份，成熟的柿子掛在樹上，就像燈籠，好像不吃掉的話，它就一天到晚都在招搖顯擺，所以女孩兒很喜歡吃柿子。柿子樹下總能看到她非要爺爺夠到最高的那顆果實時蠻不講理的模樣。而爺爺總是很配合，笑一笑，然后就開始暗中使勁兒。爺爺個頭并不高，手中的工具又因為拿不穩，在眼前搖搖晃晃，動作幅度一大，那柿子便不由分說地落了下來，像個蓄謀已久的孩子掙扎出了樹的懷抱，但偏偏又掉進了樹旁的池塘里。女孩兒哭了，哭得很兇。爺爺慌了，像不小心弄丟了孩子心愛的玩具似的。仿佛是為了贖罪，爺爺一下子買回來很多柿子，都很大，很甜。女孩兒很高興，因為她知道爺爺很愛自己。

那時候，女孩兒住的村子很小，從村口吹進來的風在村子里繞了又繞，擁抱親吻過每個人之后，萬分留戀似地緩緩離開。村子里有很多香樟和楠木，四季都夾雜著新鮮青蔥的味道。而每每寒梅落盡，銜著春天的燕子就會回來筑巢，一切都純凈安詳。其實女孩兒最喜歡的，是家鄉黏稠而溫暖的陽光，那股穿梭于微隙的氣息婉轉而漫長。陽光下的一切都搖曳著光暈，淡淺輕柔得如纖絕的塵陌，呢喃著最美妙的物語，喚起每個人的微笑。而最為重要的是，女孩兒一直認為陽光是雋永的，草木枯榮有定，雨雪幻滅無聲，唯有陽光亙久不變地溫暖著歲月的寒涼。

后來，馬燈昏黃，漸次明滅，故事日夜更迭，看時空馬不停蹄地把你我拖入黑洞，世間風景千般萬般熙攘過后，只剩下松窗棋罷后的剎那停滯。

漸變的時光先不由分說地打敗了村子里自由彎曲的羊腸小路。冰冷而堅固的鋼筋水泥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村子里，先是道路，后是房屋，像病毒般地蔓延擴張。村子里的夜晚如濃稠的墨硯，混凝土無力地發出蒼白暗淡的光輝，夜色也始終深沉得化不開。后來，時光殘忍，打敗了村子里的樹。一棵棵青木被連根拔起，僅有殘留在根部的泥土讓它奄奄一息。也許它該慶幸，再也無需隱姓埋名地在這破落的小村子里生長，它可以到大城市去，站在路旁，看著來往的行人、車輛，看著霓虹燈裝扮著的城市肆意傾訴著人世間虛浮的繁華。但它也許會生出一種被拋棄感，因為自己看不到絲毫的絢爛，只有灰蒙蒙的霧霾捂住了城市的出口。

當村子被折磨成這個樣子時，昔日的女孩兒呢？

不復來的童年呼嘯而去，帶著塵土，帶著記憶削尖的下頜。 就像麥田里的無休止的拔節，一切終究掩不住時間的跨度。女孩兒長大了，沒有任何征兆，三冬之寒風，三伏之酷暑也無法阻擋她的長大。

女孩兒并未察覺到一切變化的本質，只知道村子里好像少了一葉柳片吹成雪的愜意。 女孩兒漸漸將自己生活的重心放在了所謂的現代生活圈，爺爺好像離她越來越遠。大城市的浮華終究還是揉滑了女孩兒的棱角，村子在她心里的澄靜漸漸退至一隅。人群擠擠挨挨，每一張臉都光怪陸離。那輛年代久遠的自行車被女孩兒擱置了很久，她整日卷縮在僅屬于自己的現代世界里。爺爺是藤椅報紙，焚香掛畫，花語鳥鳴的清簡日子，女孩兒卻是博客論壇，海報照片，電子搖滾的繁華生活。當靈魂開始疏離的時候，終究會留下遺憾，只是要等到歲月漂洗過后，方才能看見彼此漸行漸遠的身影。面對日漸佝僂的爺爺，女孩也漸漸變得沉默了，和爺爺三五句就能夠說清楚的事情，她絕不會說到十句。

再后來，柿子樹長出新的枝丫，鶯飛草長，又是一年春夏。村子里杳杳飛花散落一地，生死茫茫雪衣如華。如今對女孩兒來說，只有香桃木開滿的墳前，還在惹著風沙肆意地吹著。

時光太過無情，一切想拼命抓住的東西卻都未曾得到幸福的眷顧。時光打敗了村莊，也打敗了老屋的主人。爺爺走了，連一個像樣的告別都來不及做。那一刻，女孩兒哭到近乎絕望。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后悔。女孩兒還未曾好好留意爺爺的黑發被歲月皚皚的白雪染成銀絲，還未曾細數面頰上被光陰撫出的紋路，一切都像一場以為來日方長的夢，只是后來夢全碎了，眼淚硬生生地砸在塵埃里，也全碎了。如今，只剩下觸目的蒼涼。女孩兒跪在靈堂前，愿殤歌安詳，遠行的靈魂一路走好。今夕何夕，青草離離，風吹舊了黑白色遺畫，時光的沙漏殘忍地過濾掉了爺爺留下的點滴回憶，而女孩兒仍舊在拼命地挽留。到底要怎樣，才能不遺忘？

如今，執筆的女孩兒停滯不前，本以為只是簡單地訴說過去，但還是被回憶戳痛了傷口，隱忍作痛。每當想起原本如此愛你的人竟未曾道別就干干凈凈地退出你的生命，便一發不可收拾地揪心。爺爺走了，村子也敗了，一切都毫無征兆地消失在了時間的洪流里，彌散殆盡。我深感無力，為什么最終他們還是要退出我的生命？

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復的陀螺，兜兜轉轉，就連那些原以為可以伴我紅塵經世、天荒地老的舊物，都縮在安靜的一隅，不言離別地提前老去。還記得最初單純的模樣，如今已如沉香之屑，看一半往事入斜陽。從村口吹來的風不再擁抱我，而是徑直去擁抱窗前的風鈴，仿佛那叮當聲就是往日的舊時光。

眼淚蒸發成鹽，傷口終究磨滅成繭。轟轟烈烈的往年還是淡出了生命。也許在我的生命中，他們都只愿借我一程。村子如此，爺爺亦如此，故人、舊物，還有我薄如蟬翼的經年。如今已無暇再在明凈的水面上打量一下自己最初明媚的模樣，剩下的，唯有一杯淡淡的茶，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