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
春天之美,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花朵裝扮與烘托的。層綠疊翠的花季,游山玩水、踏青賞花,成為眾多人趨之若鶩的憧憬。一般情況下,凡被人視作美景的地方,花皆猶似盛宴中的一道主菜,萬萬不可缺席。即使那些人跡罕至的荒坡野嶺,同樣也是花團錦繡。溫馨的季節,孵化出了大江南北的萬紫千紅。
花與人,仿佛進行著一場甜蜜的愛戀。花勾引著人,人鐘情著花。千姿百態的花,或大紅大紫地熱烈,或含情脈脈地嬌羞,人僅瞥其一眼,就足以神魂顛倒。花是大自然對人類的慷慨饋贈,它用自身的五彩繽紛,在給人以視覺享受的同時,也軟化著人心堅硬的外殼,彌合著生命龜裂的年輪,并給人以心靈的曉諭和暗示。作為人,既是花的忠實擁躉,又是花的堅實主宰。人從花中受益,也以德報德地憐惜著花,護佑著花,栽培著花,欣賞著花。那些真正的憐花之人,必是護花之主,絕然不肯讓花受到輕微的傷害,更別提情緒化地隨意踩其一腳,摘其一朵了。
花聚合起來,色彩繽紛,汪洋恣肆。但就其個體而言,卻很渺小,亦很脆弱。然而,花天生就不屬于草根階層,而是植物中的貴族,其相貌俊逸,品相高潔,只與青翠共生死,不與枯藤相纏綿。在某種程度上,人對花的態度,也外泄著自身精神的底褲,讓旁人對其內蘊,有所觀覽。賞花還是蔑花,惜花還是毀花,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所呈現的,是人教養之有無,格調之雅俗。市儈之輩,逐利之徒,只關注糧倉錢柜,只在乎尺長寸短,對花開花謝無知無感,自然難以讀懂花,亦不配擁有花。
花的品種數以萬計,而人能夠目睹并為其起命名的,不過滄海一粟。然而,就其與人的關系而言,花大概分為兩大類,即俗稱的野花和家花。所謂的家花,來自于人工的栽培。這些花,宛若一件件精雕細刻的藝術品,受惠于人的打造,也聽命于人的發落。它們生長于哪里,綻放于何處,自己皆無權決定。它們有根無腿,即使有偷逃之心,卻也無偷逃之能,不能自行進場退場,更不能自作主張地隨風私奔。在人的安排與布置下,它要么妖艷于園林,成為風景的點綴;要么招展于路旁,成為道路的脂粉;要么搖曳于陽臺,成為家室的裝飾。家花恍若體制內的雇員,享受著體制賦予的優待,也受限于體制的捆綁。渴了,有人為它澆水;餓了,有人為其施肥;想活動筋骨了,有人為其松土。即使它置身無遮無攔的郊外苗圃,也全然不必擔心野草的蠢蠢欲動。那些野草,棵棵逃不過園丁的如炬之目。它們一經從某個地縫里冒出,顯現出向花靠攏的趨向,甚或不自量力地擺出一副“彼可取而代之”的架勢,眼尖手快的園丁,準會揮動鋤頭,將其一股腦兒地連根鏟除。然而,護花何必傷野草,賤草貴花為哪般?野草亦為土地生,本與鮮花手足情。野草,毫無疑問是花的姊妹,是花的伴侶,但人習慣于在選擇的誤區中沉溺,或厚此薄彼,或舍此取彼,毫無共生共榮的概念。
相比于家花,野花屬于自生自滅的群體。野花的家族,遠比家花龐大。很多很多的野花,無名無姓,既來歷不明,又鮮為人知。它們生長并開放于荒僻之壤,縱然美輪美奐,傾國傾城,但終其一生,都無人顧盼與喝彩。它們郁郁寡歡,遠離紅塵,不會在某個典禮上大放異彩,也不會在某座人工搭建的花卉舞臺上爭奇斗艷,更不會作為胸花,鑲嵌于那些昂貴而筆挺的西服。喧嚷與風光,均與它們無涉,唯有風,唯有雨,唯有星月,唯有蜂蝶,與它們晝夜親吻和廝守。但這些野花,不自棄,不哀怨,不會因為人的遺棄而萎靡不振,更不會依照人的眼色與臉色來調試自己的表情,改變自己固有的姿態。它們該燦爛就燦爛,該謝幕就謝幕。綻放,就綻放得肆無忌憚;凋謝,就凋謝得干脆利落。燦爛綻放,并非為了炫耀,而是執著地要向世界奉獻微笑,給人間增添暖色,給自己注入自信——小小的野花,其意志力的強大,并不比一棵大樹遜色。
不論是家花還是野花,都在用璀璨和芬芳,來證實自己的價值,并向人示范仁厚與寬恕的意義,一如馬克.吐溫所說的那樣,即使遭遇蹂躪,也要“把香氣留在踩扁它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