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供圖_張敏霞
張敏霞:善教者,使人繼其志
文_張喁 供圖_張敏霞
張敏霞,復旦大學附屬中學歷史高級教師,曾榮獲上海市中青年教師教學大獎賽歷史學科一等獎、全國歷史教學評比說課一等獎、全國歷史教學優質課評比一等獎。現為上海市高中歷史德育實訓基地成員、上海市中青年骨干教師歷史團隊成員。

張敏霞老師在博學杯高中生歷史素養展示論壇

中國教育學會歷史教學專業委員會2016年度學術年會上的張敏霞老師全國公開課
記者前往上海拜訪張敏霞老師之前,故意拋給張老師一個出格乃至荒誕的歷史問題:“如果人類文明史有100萬年,歷史課該怎么教?”這個問題出格在哪里,人們光是搞清楚歷史的因果就非常睿智了,“談如果”基本不是歷史問題,或許屬于哲學問題;荒誕在于,教師不是課程的開發者,只是課程的傳授者,何況100萬年的提法本就具有給文明史隨意加0的任性,教師無須對之投入精力關注。
但記者又非常希望張老師能就這個問題聊一聊。一、因為出格乃至荒誕,所以可以隨意聊一聊,不求學術正確;二、本刊與張老師素昧平生,希望由獨特的角度切入和一線教師的溝通,既反映刊物的獨特視角,也是對教師獨立思考的充分期待。
3月的上海乍暖還寒,法國梧桐主干粗壯枝系發達,還沒有發芽的跡象。過去曾有人說,正是過去的推廣普及,全國城市的街道都是列兵一般的梧桐樹,所以全國城市都是一個樣。沒想到今天欠發達城市的道路改造,梧桐已經所剩不多,要看只能去該城的大學,而在經濟最發達的華東,梧桐街景還能原樣保留,而且依賴中國最發達的軌道交通,城市交通已然不再動輒堵塞。
復旦附中所在,是上海過去的大學城,梧桐、臨街圍墻、經緯排列車輛不多的街道,在高樓林立的CBD(中央商務區)引領中國城市的今天,這份傳統的氛圍似乎在呵護教育的清凈和淡然。
和大多數學校老師一樣,張敏霞老師執掌歷史教鞭十幾年,不是因為個人成長過程中有什么情懷,“家里覺得教書好,而我自己記性好”,就這么當上了歷史老師。但這難免導致一種狀況:教師自己著意于熟稔業務,十幾年下來自己會感到其業務雖然像一個龐大完備的數據庫般可以隨時調用,卻會感到輸出障礙。這就回到教學的根本:教和學。教學是教和學的溝通,怎樣立足課堂,實現歷史教學的輸出無礙,這是歷史教學的根本。
“學生對歷史的理解,來自我對歷史的理解。”張敏霞老師如是說。這意味著,課堂教學并不是教師引導學生學習課本知識的單向過程,如果教師缺乏對現成的課本知識的理解,那么學生和課堂、課本之間的知識橋梁就無法搭建完成。從這個意義來講,歷史教育是一種情感+理性的教育。課本體現的是編寫者對歷史的整體把控和分析,如果照本宣科,教師即沒有存在的必要。很多時候,教學要完成從史實的陳述,再到課堂教學的意圖,再到教師個人的理解這樣一個多角度全方位的過程。這樣才能建立起教師自己的課堂風格,鮮明,又不脫離課本,教和學頻繁互動,促成學生對課本知識的理解到位,以達到“學而時習之”。

老上海地圖
課堂教學,是教師的立身之本。是教師向學生開放自己的主要渠道。“信其師,親其道”,學生喜不喜歡這門課程,主要看教師在課堂的表現。只有教師在課堂上表現出在思考,學生才能進入課堂思考的場域。而表現出在課堂上思考,這是教師無法佯裝的,這就需要教師在不斷重復的課堂教學中,在超級穩定的教學生涯中,能夠歷久彌新,能夠因材施教,能夠在有限的一節課的時間里專注,并且凝聚起班集體的專注。
近年來隨著教改的全面探索和不斷深入,課堂教學日漸呈現出多姿多彩。教師們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有的歷史老師為了身臨其境的課堂教學,甚至不惜扮成了皇帝,穿龍袍,升早朝。這都是很有益的常識,但不同的教師應根據自身情況進行取舍發揮,畢竟,什么眼花繚亂的教學技術都取代不了溝通技術,溝通的本質還在于讓學生有問題要問,有話要說。
張敏霞老師在過去幾年的《高中歷史專題作業的優化設計與實踐研究》《高中歷史課堂教學互文性閱讀的實踐研究》,正是立足于課堂為本的理念,“新瓶裝舊酒”,結合學生的心理、生活特點,調動學生的興趣,激發學生的求知欲。
對于科目教學來講,學生的學習時間是很有限的,有限的課堂時間,學生的精力用于跟上課堂的節奏,很大程度只是一味地學,無暇“反芻”,就是沒有“思”。“學而不思則罔”,如果沒有更多的教學手段,在有限的時間里給學生補足“思”的樂趣,僅有課堂教學將不會是學生所歡迎的。這種情況只能導致歷史教學對學生造成的“消化不良”,沒有吸收,談何成長。
“思”的功效一旦發揮作用,其能量驚人,教師自能感受到這股能量的“四兩撥千斤”。教師工作的難點,正在于結合課堂,如何開啟這波“思潮”。
作為對課堂教學的延伸,同時也是開啟學生“思潮”的探索,張敏霞老師嘗試構建一種以新課程理念為指導的適合高中階段的“專題作業”。這類“專題作業”,在分量上是一份大作業,在時間上可以是一種長期作業,和教材、練習大小結合,長短交錯,以新鮮的面孔呈現在學生們眼前。
比如關于洋務運動的“專題作業”——高中歷史第五分冊《洋務運動》一課課后的探索與爭鳴為:“上海被認為是洋務運動的重鎮,你是否同意這一看法?請通過實地考察或查考文獻,收集材料,闡述自己的觀點。”張老師修改了作業要求,以“繪制近代上海的歷史文化地圖”為主題,分成政治、經濟、文化、生活4個領域,讓學生自主選擇上海范圍內的某條馬路或某一區域,設計好路線與方法,分工進行實地調查、采訪人物、查閱檔案與文獻等,最終以故事的形式進行交流匯報。作業內容從原來1節課的課后思考變為中國近代史的探究活動,完成時間也推遲至學期結束前。
學生們最后反饋回來的答題答案非常豐富,讓張敏霞老師欣喜異常——
“喬家路原來是喬家浜,民國初期填平成為喬家路。我們從中華路進去,南面就有當時最高的建筑——警鐘樓。樓下牌子上寫的是1909年建,當時是上海的最高點。它曾為辛亥革命和三次武裝起義鳴響行動開始的警鐘。旁邊不遠就是頗有名氣的書隱樓,這里有上海最高的墻,有最精美的門樓,有最珍貴的磚雕,老上海痕跡也格外清晰。宜稼堂是當年叱咤風云的上海四大沙船大王之一郁松年的老宅,今天還有郁家的后人住在那里。旁邊的梓園雖保存較好,但卻物是人非。而后面不遠的九間樓就更殘破,只剩梁柱還是舊物,我們也只能從書中尋找徐光啟與老宅間的點滴故事了。”
“老城廂應該有很多這樣的老馬路,我記得曾經看到過黃家碼頭路、董家碼頭路、賴義碼頭路、竹行碼頭、豆市街、花衣街,學校附近的國權路、政修路……這些背后肯定有著豐富的故事。”
“我曾經聽我外婆講起過黃家碼頭路,是所有各類碼頭路中最早的一條路。黃家碼頭路最初為木結構,到上個世紀70年代才變成水泥馬路……這些故事讓老上海人記憶猶新。”
“一路走來發現,上海有太多被我們忽視掉的人和事,今天我學習到了真實生動的歷史。初中時我上學都會經過豆市街,一直以來我只是覺得道路名字特別,這次我特地去打聽了一下,原來這里曾經是全國知名的豆類、豆油和豆餅交易市場。”
通過這些開啟學生思潮的探索和嘗試,張老師感到“這個教室好小”,受歡迎的歷史課,只會是生動的、激發學生主動性的歷史課,不局限于課本課堂。歷史是生動的歷史,從中塑造學生全面的思維思考方式。
歐美很多國家對教育中的核心素養問題已經進行了界定,那就是讀寫能力。對中學歷史教學而言,目的當然不是培養歷史學者,而是培養學生的歷史人文素養,授之以研究方法和思維方式,而學生的歷史方面的核心素養,則是多讀書、讀好書,在閱讀和寫作的過程中查詢史實,探求真相,理解歷史,古今對比,評價歷史,培養正見。
然而遺憾的是,受困于目前的主科副科觀念,目前的中學教育中,除了語文教育,其他學科都沒有寫作課。上海一些資深教師感嘆,雖然上海市中學歷史教學研究領先于全國水平,而落實到中學歷史教育,則并不盡如人意。
有鑒于此,張敏霞老師所在的復旦附中,發起了博學杯高中生歷史素養展示活動,現在已經聯合復旦大學歷史系,在全市中學中推廣。這一活動響應踴躍,提交展示作品的同學很多,張敏霞老師是活動的負責人之一,能夠在第一時間了解學生讀寫歷史的動向。
不出所料的是,由于課堂教學中只有語文有寫作課,學生們提交的論文都是“文學性”很強的,偏向于抒情、言志、感懷等等。而在選題方面,同學們則喜歡挑選特別有名、特別爭議、特別重要的歷史人與事來寫。比如,在學生的選題中出現比例非常高的人物有:孫中山、張學良等,大多同學是敘述生平事跡,缺乏更好的聚焦點。
張老師引述西漢戴圣的《學記》所言:“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其言也,約而達,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謂繼志矣。”讀是寫的老師,寫要學會簡約洗練,見微知著,才能以小見大,以此回饋自己所讀,這才是一個完整的自我學習過程。張老師以此向學生說明,歷史論文的寫作要從小處著手。因為題目太大了,不僅在有限的時間無法完成,更可能涉及太多理論問題和知識領域,超出自己的思維能力。就高中生而言,張老師引導他們從小問題中闡發出大的意義來,把小問題和更大的歷史進程、更有意義的大問題聯系起來,不僅能夠開啟宏觀的視野,也為之后課題進一步拓展和進行后續研究增加了可能性。
當時高二的張同學對近代歷史上的知識分子感興趣,張老師問他想寫誰,他脫口而出:“當然是胡適!”當他說起自己的“胡適情結”更是頭頭是道:因為喜歡歷史,所以想寫近代歷史上的知識分子的擔當與追求;因為喜愛文學,所以對新文化運動中的胡適欣賞不已。張老師建議他先在自己挑選的問題中進一步篩選,保留幾個認為具有研究價值的問題,然后把它們精確地表述出來。精確地表述可以使問題具體化,并排除許多似是而非的枝節問題。然而,師生交流了近一個月,從“胡適與文學革命”“胡適的教育觀”等常見的選題,到劍走偏鋒的“胡適與喪葬禮儀改革”,想要找到以小見大的論文題目和出發點,但或因文章創新點不足,或因資料過于難找而被否定。有次課堂討論民國社會的新與舊,大家聚焦婚戀悖論,張同學侃侃而談:新女性觀念與傳統婚姻狀態的矛盾,始終困擾著胡適:一方面胡適希望追求自由的婚姻,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性格和文化背景影響,最終體認了舊時的包辦婚姻。時代有其特有的問題焦點,在那個時代,許多知識分子紛紛打出了自由解放的旗號,但是在這面旗幟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時髦表象與守舊內核的矛盾,還蘊含著新舊碰撞與中西融合的糾結。他的發言贏得掌聲一片,他的論文題目也茅塞頓開水落石出——《胡適的女性觀》。

胡適與妻子江冬秀
老師立足課堂,開創自己的教學方法,“新瓶裝舊酒”,但“舊酒”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或許越來越國際化,需要掌握越來越多的花式調酒方法,或者越來越民族化,需要搭配“中國風”的儀式、禮服和菜肴。“酒”,其實更多呈現為一種方法。
站在復旦附中的講臺上,張敏霞老師時常直接從學生那里感受到壓力。按理說,在這類中國頂尖的中學課堂,學生的未來多有保障,學生的境況早就超越了升學壓力,教師應該放松才對。但此時的壓力是教和學的過招。有的學生走得很遠,加之復旦附中的學生社會活動很多,獲取知識的渠道非常多,掌控的知識面和閱讀的觸須必然可以到達教師的盲區。教師的當務之急,并不是急于充電,在知識面上迅速涵蓋學生的知識點,這只是保存顏面之舉,考慮的是自己而不是學生。
教師自有自己學習的節奏,不會因為有學生出現突出的狀況而打亂自己的節奏,在能把控教學節奏的前提下,才有可能體認到學生的超越性的知識訴求,從而共同學習,教學相長。
具體到歷史教學,中學老師也要有治史方法。張敏霞老師推崇史學家嚴耕望先生的《治史三書》:“聚集許多不相干的瑣碎材料、瑣小事例,加以整理、組織,使其系統化,講出一個大問題、大結論。”“大題目,里面包括許多小的問題,如此研究,似慢實快,苦盡甘來,能產生大而且精的成績。”這種觀念和態度,也反證了為什么張老師初到復旦附中,驚訝于即便在這樣中國最好的中學,學生們提交的歷史素養論文,都是偏重于抒情、言志、感懷甚至穿越的“文學性”的。
張敏霞老師勤于讀史,善于讀史,嚴謹治史,一本錢穆的《國史大綱》,能從中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在反復的閱讀中腦力風云——“讀中疑”“讀中思”“讀中悟”“讀中教”“讀中學”, 如同“有大師在旁為我接招拆招,解說點評,自能給人莫大啟悟。”(虞云國:“為什么說《治史三書》是最好的治學入門書”,澎湃新聞網)
在日常的教學中,張敏霞老師總是抽時間去聽其他學科其他老師的課。好的語文課去聽,甚至英文課也聽,這種跨學科的教學形式的學習,逐漸融入到她自己的課堂形式中,取得了很好的現場教學成效。
面對90后、00后學生鮮活的面孔,還有身邊的年輕老師,張老師也越來越感受到這個時代信息浪潮來臨的洶涌。根據上海市針對歷史閱讀和寫作的一項調查,在全市253位高中歷史教師中,有近47%的閱讀資源來源于網絡。老師尚且如此,學生又如何呢?
雖然不可否認,師生的這種讀“網”和“淺閱讀”的普遍現象中,讀“網”的集成、互動、即時性對提高閱讀興趣有一定價值,但這種“淺閱讀”帶來的快速性、跳躍性,容易導致對信息不加分析、辨別而全盤吸收的海綿式思維。
同時,我們的社會正經歷著文化生活中一波又一波的“歷史熱”“國學熱”“詩詞熱”,以歷史為背景的影視作品也層出不窮,“五色令人目盲”,單憑學校里的歷史教育,難以讓人形成健康的吸收消化機制。

錢穆先生論著

探討中學歷史教育模式的轉變

21世紀的人才應該具備哪些核心素養
張敏霞老師應對紛繁復雜的上述現象付出了大量的時間和心血,每一堂歷史課的最后5分鐘,會安排兩個學生就最近時事熱點的歷史背景等,引導提煉出歷史“話題”,會配合其他學科進行跨學科知識整合,比如結合語文學科的正在學習的《過秦論》課文,設計“秦帝國滅亡真相”的話題,或者從物理、化學、生物等老師處取經,對工業革命等歷史話題作出更豐富更具現場感的闡述。
假期外出旅游和帶學生看歷史展是引導學生對身邊的歷史產生興趣的重要契機,張敏霞老師創設了“穿越時空去旅行”的專題作業,設計一天的民俗文化行程,讓學生了解旅游地的人文歷史。
張老師還針對歷史影視的熱播,給學生布置歷史劇本創作的專題作業,目的不是要學生完成得多么專業,而是讓他們在從身邊發現歷史,對歷史真實進行藝術化的再現的過程中,去參考揣摩影視劇創作人員的歷史觀、導演意圖,去細究其還原歷史的真實性和戲說性,去面臨缺乏史料、眾說紛紜、民俗差異的困難,并且琢磨如何克服困難,如何避免人云亦云,如何“回到”歷史現場,避免以今人論古人的事后諸葛亮式的結論,如何表達出自己真實獨立的思考。
種種課堂內外的教學實踐并不會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失控,需要強調的是,張敏霞老師創設的各種專題作業,不僅是為作業而活動,還是為教學內容服務的手段。作業內容的確定,都嚴格針對整個高中歷史學習過程中不同階段的側重點,以此有助于教學重點的突出和教學難點的突破,這是一個教師不能放棄的本職工作。
《中國詩詞大會》的武亦姝?
正是張老師自己的這種探索求新但又善始善終的教學氛圍,以及師生所處的復旦附中的相應的學習氛圍,恰是深得《中庸》之道。當記者打聽起前不久走紅的《中國詩詞大會》上的復旦附中學生武亦姝,張敏霞老師淡然回答該生不是自己班級的,而在復旦附中也幾乎沒人談論這件事情,開學的時候武亦姝曾在學校場合發言,沒有提及自己剛剛獲得的引起街頭巷議的榮譽,僅僅是對學期學習生活作了安排展望。
所以,在采訪一開始,張敏霞老師坦言記者拋出的問題,“太大,不好把握。”10:30,張老師抱著一摞書本,前往高二班級的習題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