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
胡先生是安徽徽州績溪縣人,對于他的鄉土念念不忘,他常告訴我們他的家鄉的情形。徽州是一個閉塞的地方。四面皆山,地瘠民貧,山地多種茶,每逢收茶季節茶商經由水路從金華到杭州到上海求售,所以上海的徽州人特多,號稱徽邦,其勢力一度不在寧幫之下。四馬路一帶就有好幾家徽州館子。
民國十七八年間,有一天,胡先生特別高興,請努生光旦和我到一家徽州館吃午飯。上海的徽州館相當守舊,已經不能和新興的廣東館四川館相比,但是胡先生要我們去嘗嘗他的家鄉風味。我們一進門,老板一眼望到胡先生,便從柜臺后面站起來笑臉相迎,滿口的徽州話,我們一點也聽不懂。等我們扶著欄桿上樓的時候,老板對著后面廚房大吼一聲。我們落座之后,胡先生問我們是否聽懂了方才那一聲大吼的意義。我們當然不懂,胡先生說:“他是在喊:‘績溪老館,加油啊!”原來績溪是個窮地方,難得吃油大,多加油即是特別優待老鄉之意。果然,那一餐的油不在少。
徽州人聚族而居,胡先生常夸說,姓胡的、姓汪的、姓程的、姓吳的、姓葉的,大概都是徽州,或是源出于徽州。他問過汪精衛、葉恭綽,都承認他們祖上是在徽州。努生調侃地說:“胡先生,如果再擴大研究下去,我們可以說中華民族起源于徽州了。”相與拊掌大笑。
吾妻季淑是績溪程氏,我在胡先生座中如遇有徽州客人,胡先生必定這樣的介紹我:“這是梁某某,我們績溪的女婿,半個徽州人。”他的記憶力特別好,他不會忘記提起我的岳父早年在北京開設的程五峰齋,那是一家在北京與胡開文齊名的筆墨店。
胡先生酒量不大,但很喜歡喝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結婚,請他證婚,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筵席只預備了兩桌,禮畢入席,每桌備酒一壺,不到一巡而壺告罄。胡先生大呼添酒,侍者表示為難。主人連忙解釋,說新娘是Temperance Lesgue (節酒會)的會員。胡先生從懷里掏出現洋一元交付侍者,說:“不干新郎新娘的事,這是我們幾個朋友今天高興,要再喝幾杯。趕快拿酒來。”主人無可奈何,只好添酒。
胡先生交游廣,應酬多,幾乎天天有人邀飲,家里可以無需開伙。徐志摩風趣地說:“我最羨慕我們胡大哥的腸胃,天天酬酢,腸胃居然吃得消!”其實胡先生并不欣賞這交際性的宴會,只是無法拒絕而已。
胡先生住上海極司菲爾路的時候,有一回請“新月”一些朋友到他家里吃飯,菜是胡太太親自做的——徽州著名的“一品鍋”。一只大鐵鍋,口徑差不多一呎,一層雞,一層鴨,一層肉,點綴著一些蛋皮餃,緊底下是蘿卜白菜。胡先生詳細介紹這一品鍋,告訴我們這是徽州人家待客的上品,酒菜、飯菜、湯,都在其中矣。對于胡太太的烹調的本領,他是贊不絕口的。
胡先生畢生服膺科學,但是他對于中醫問題的看法并不趨于極端。胡先生篤信西醫,但也接受中醫治療。
民國十四年二月孫中山先生病危,從醫院遷出,住進行館,改試中醫,由適之先生偕名醫陸仲安珍視。這一段經過是大家知道的。陸仲安初無籍名,徽州人,一度落魄,住在績溪會館所以才認識胡先生,偶然為胡先生看病,竟奏奇效,故胡先生為他揄揚,名醫之名不脛而走。事實上陸先生亦有其不平凡處,盛名故非幸致。民國十五六年之際,我家里有人患病即延陸來診。陸先生診病,無模棱兩可語,而且處方下藥分量之重令人驚異。藥必須要到同仁堂去抓,否則不悅。每服藥必定是大包的一包,小一點的藥鍋便放不進去。貴重的藥更要大量使用。他的理論是:看準了病便要投以重劑猛攻。后來在上海有一次胡先生請吃花酒,我發現陸先生亦為席上客,那時候他已是大腹便便、仆仆京滬道上專為要人治病的名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