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志
2000年春天,接連出現的沙塵天氣,狂掃北京,席卷大半個中國。保護生態環境、植樹造林已經刻不容緩。
今日,本報特派記者前往河北省豐寧縣受沙塵危害最嚴重的小壩子鄉,拍下一組令人觸目驚心的場景。據豐寧縣有關部門的同志介紹,眼看要被沙塵吞沒的小壩子鄉有幾千人口,距北京市的直線距離約110公里,據北京市界(懷柔)只有幾十公里,按每年沙塵推進速度3—5公里計算,如果沒有大山的阻擋,大約30年后,這里的黃沙就會在北京出現。這一有力的證據向大家說明了,有些人認為小壩子鄉的沙化固然嚴重,但離我們還很遠的說法不能成立。
記者返京途中,在北京的延慶縣官廳水庫南岸的牛頭山上,沙子翻越崇山峻嶺的“奇觀”又在我們眼前“發生”。正如豐寧縣一位76歲的老人所說:“去年我還笑話壩子的砂石上房,姑娘留不住,媳婦娶不來,今年我家的地就被沙子全都給毀了,想辦法救救我們吧。”
“沙漠——離北京到底有多遠?”
這是《中國經營報》的記者徐安、茅碩,在2000年3月29日采寫的報道,大標題赫然占據著報紙的頭版頭條。
肆虐的沙塵驚動了中南海。5月12日,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在國家有關部委陪同下,到河北省豐寧滿族自治縣視察沙化情況。朱總理站在沙化嚴重的小壩子鄉榔頭溝村的沙包上,看著村民惡劣的生存環境,發出了“防沙止漠、刻不容緩”的號召!
時隔十六年,筆者跟隨“潮河情,灤河行”京津冀作家記者大型采風團來到小壩子鄉,看到的是青山綠水、藍天白云,處處美好的鄉村景象。
十六年來,小壩子鄉——豐寧滿族自治縣的代表,是如何踐行“把風沙擋在豐寧,把清水送給京津”這一莊嚴承諾,在沙化嚴重幾近惡劣的生活環境中,防沙治沙,取得突出成效,走一條生態保護之路?
喇嘛山口,像是一本啟合的書,翻開首頁,就會讀到黃沙和綠葉的一場戰爭。
小壩子一吹成名
這一天,記者拍到了這樣的場景:天安門廣場上一位年輕的母親緊抱著孩子,狂風將母親的頭發扯起,飄散在風中。身邊的紅衣少女,躬著身腰,和年輕的母親緊緊抱在一起,給懷里的孩子遮擋風沙。她們的身后是被風卷動招展的紅旗和巋然端坐的天安門,廣場邊上有被風聚攏成幾堆的黑褐色人影。天空和廣場混在一起,全是昏黃的土色。
同一天,在豐寧滿族自治縣縣城大閣鎮街道上,能見度不足30米。許多人躲在家里,不能出屋。走在路上的,用衣服包住腦袋,但是沙塵還是見縫扎針,鉆進嘴里、鼻孔、耳朵,迷住眼睛。中午時分,行駛的車輛,打開防霧燈,還是看不清路面,只好停靠在路邊,任憑風吹沙打。昏天暗地,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土腥味。樓群消失了,道路不見了。行人好像一截截樹樁,被風撕扯得萎縮在路邊。家家戶戶關窗開燈,整個縣城一片昏暗。
風無止境,沙有居心。風沙完全沒有在此止步的意思。
強勁的沙塵暴翻越燕山屏障,直逼首都,狂掃北京城。當日,北京國際機場進港的53個航班改降天津,取消航班9個,返港航班3個。新華社宣布:“這種沙塵天氣發生時間之早、頻率之高、范圍之廣、強度之大,為50年來之罕見。”
2000年初春,短時間內連續有12次沙塵天氣。3月初的一天,恰逢國際奧委會派員對北京進行2008奧運會舉辦資格審查,飛機盤旋在北京上空,下面是一片翻滾的昏黃色。黃色的沙塵,給北京奧運會的舉辦資格蒙上了一層“黃紗”。接踵而至的3月26至28日的沙塵暴,迅速席卷了大半個中國。
翻開氣象日志,上世紀五十年代,發生沙塵暴天氣5次;六十年代8次;七十年代13次;八十年代14次;九十年代23次;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年,發生沙塵暴天氣32次。沙塵暴天氣逐年遞增,大有在新世紀爆發的態勢。
強烈的沙塵暴,觸動了新聞記者敏感的神經,北京各大媒體派出記者,和有關專家一道沿著沙塵吹來的路徑,追蹤沙塵源頭。讓記者吃驚的是,在京津水源地——潮白河和灤河源頭的豐寧滿族自治縣,竟是離北京最近的沙源地。全縣8765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竟然有2730.50平方公里嚴重沙化。沙化面積正以每年5.14%的速度擴散。
小壩子鄉離北京天安門直線距離100余公里,沙丘以每年3—5公里的速度向北京逼進。潮白河每年有70萬噸的泥沙隨河水滾滾而下,潮白河這條北京的生命河面臨被泥沙填沒的危險。
一時,北京的各大主流媒體紛紛報道豐寧縣全境沙化的嚴重情況。尤其是小壩子鄉,成為了記者熱線追蹤的焦點。
小壩子鄉位于豐寧縣域中西部的宜肯壩東麓,距縣城45公里。全鄉總面積320平方公里,現有耕地面積1.84萬畝,林地6.9萬畝,管轄6個行政村,45個居民組,41個自然村,共1919戶、5006口人,平均每平方公里15個人,屬于地廣人稀型鄉鎮。年平均氣溫3.4℃,無霜期90—105天,是典型的大陸性季風氣候。鄉內只有鄉政府所在地一條鄉級公路與外界連通,37個自然村不通公路。全鄉一半的自然村沒有自來水,有3個自然村的群眾需常年外出拉水,百姓靠傳統的種植業、養殖業為主要生活來源。
豬上炕,羊上墻,孩子坐在房檐上
攝影記者茅碩,是首位逆風而上、尋找沙源的媒體記者,在電話里,他向我講述了難忘的尋找經過。
說來也巧,我和徐安頭天下午從北京出發,到豐寧縣城天已經黑了。第二天出去吃早餐,在一家叫“長城飯店”的路邊小餐館,和餐館老板打聽風沙的事兒,老板娘健談,說離縣城四五十公里外的壩根,一個叫小壩子的地方,房子都給沙子埋住了,遇到沙塵天,飛沙走石,刮得人都站不住。
第二天,縣委宣傳部派出兩位宣傳干事配合我們工作。出縣城,在111國道上,見到有鏟車在清理路面上的沙子,宣傳干事介紹,往年風沙刮起的時候,沙子就會囤積到路面上,影響交通。到喇嘛山口,不足四十公里,見到有三輛鏟車,在路面上清理沙子。在喇嘛山口橋下靠西面河床一側,堆起一排長長的沙崗。這些堆成沙崗的沙子,就是小壩子刮出來的。
進入喇嘛山口向西北望去,赫然看見一川白晃晃的沙子。河灘上零星散落著還沒有被完全蓋住的石頭,東一塊西一塊,有的呈褐色,有的發白,不細看倒像是一塊塊風干的大饅頭。石塊迎風面深陷在黃沙里,只是背風面,掙扎出一個窩窩,留存著石塊的棱角。
不時有風一陣一陣裹挾沙塵揚起,順著溝膛吹出來。喇嘛山口像是一只巨型喇叭,被一張大嘴使勁地向外吹著,不時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
越野車顛顛簸簸,順著前面的車轍,七扭八歪地前行。這里老鄉出溝,走著的要比騎車子的多,騎自行車,遇到沙窩子,就得推著走。開著三馬子的(農用車),車廂里得放把鐵锨,隨時陷住,隨時用锨挖。
繼續向溝里行駛,河灘逐漸變得寬闊,前面露出一處村莊,是帽山,屬榔頭溝的一個自然村。村莊后面一處凸起的石柱,很像古時侯的帽子,村子因這塊石頭得名。
離帽山村還有一段距離,越野車陷在沙窩里動彈不了,我們徒步到帽山村。
聽說我們是來拍照沙子的,好奇的村民圍攏過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回答我們的提問。
村民指指西面,說那邊是榔頭溝(村),沙子忒邪乎,都快把房子埋住了,墻倒屋塌的。
去年夏天,河套發了一場山洪,河灘上沖得全是石頭,七扭八歪的石頭空隙里,是渾濁的泥沙,人們出行就靠兩塊木頭搭起的“橋”。村里接我們的馬車沒過河灘就陷住了,正在一籌莫展時,河對面走過來一位老婦人。老婦人見車陷在沙窩里,二話沒說,一屁股坐在車轱轆旁,用隨身帶著的一塊硬紙殼一下一下地刮鏟起來。刮了好一會兒,兩個車輪子的下面露出硬沙地,老婦人又將車轱轆前前后后刮出兩條小道,才直起腰。老婦人聽說我倆是來“看”沙子的,爽快地說:跟我走吧,我帶你們去!
今年7月份,在村書記孟顯智的陪同下,我來到榔頭溝村,見到了為茅碩鏟沙帶路的老婦人。提起茅碩,已是76歲的老人蘇金環仍記憶猶新,像是談起自己的親人。
蘇金環老人說,就是我用硬紙殼,給茅碩他們的馬車刮開了沙子,把他們給領來的。那會兒,還沒修道呢,過河還走兩根木頭。后來鏟車修出道,是總理來的頭些天。那天挺冷呢,屋外面沒幾個人,是聽說來了記者,才都從屋里出來的。
69歲的李淑云說,茅碩和那個梳著小辮子的,一旁的高玉榮插嘴說,梳辮子的叫徐安。茅碩和徐安到我們家去過,當時我們家房后的沙子都上房了,院墻也給埋住了,兩三天就刮到房檐那么高。那還天天用拖拉機往外拉吶。要是不拉,早把房子埋住了。屋里屋外都是沙子,連鍋臺上、鍋里都是沙子。一做飯心里就沒份兒,心里堵得慌。當時鄰居家四、五個孩子在西面周慶榮家后房檐上坐著玩呢。茅碩就都給拍照上了,后來朱總理來,還到我們家房后去看沙子來。
我和蘇金環老人開玩笑,說是您將茅碩他們領來的,茅碩的照片又將朱镕基總理給“召喚”來了。
蘇金環老人也笑了,說有這么大功勞敢情好了,茅碩他們可好了,到我們村,見到誰就給誰照相。我們村的幾十戶人家他倆都去過,給我們照的相,都給我們送來啦,還給我們家家戶戶送面、送油、送衣服。
茅碩拍下了許多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張人物照: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戴著紅色有小人圖案的帽子,帽舌調皮地略微歪一點。也許是攝影時怕擋光,給孩子稍稍挪的;也許是孩子無意中這樣戴著的;也許是風給吹歪的。孩子上衣帶著熊貓圖案,褲子也是紅色的。孩子的一身穿著,和腳下以及身后的白色沙丘形成鮮明對比。
這個衣著艷麗的小男孩是崔占奎的小兒子,叫崔風雷。我想找到這個男孩,和他聊聊沙子,說說沙子帶給他的記憶。
孟憲智書記徑直將我領到了崔占奎家。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宋芬和女兒崔瑩瑩在。聽說我們是為寫治沙來的,宋芬靦腆地笑笑,說,茅碩的照片都是拍的沙子。孟憲智書記在一旁插話說,東院的崔占有家,專門騰出三間房子,還給茅碩拍的照片辦展覽呢。他們說起茅碩,都用“回來”兩個字,仿佛茅碩就是榔頭溝的人。
我打聽崔風雷,宋芬說,今年20歲了,從豐寧職中畢業了,在縣城當電工呢。正說著,崔占有的妻子蘇喜華進屋了。聽說我們要看看照片,爽快地帶著我們進了東面她家的院子。
蘇喜華指著中間的三間房子,說,我們住這兒,東面的那三間就給茅碩存放照片了。
提起為啥將房子給茅碩用,蘇喜華說得很爽快:這不茅碩給孩子照相,就熟了,又照沙子又照房子的,給誰都照,照片多了,我們都想掛起來,屋子多我們也用不著,正好就掛照片。房子的地面還是茅碩出錢抹的,人那叫好。
房門沒有上鎖,中間的隔斷也拆掉了,三面墻壁滿滿的掛滿照片。
我如獲至寶,快步上前,一張一張地仔細看。西墻上掛著的照片都是2000年拍攝的,一個著粉紅色衣褲的小姑娘,正向畫面外側身走著,緊貼著她的右腳旁,是一溜凌亂疊起的石板,石板兩側全是白色的沙子,石板的顏色也是白色的,有沙子浮在石板上面。她的身后有一溜石墻,石墻后面是房子的側面山墻。
蘇喜華說,你看這張,這六個孩子,都坐在房檐上了。中間這個就是瑩瑩,抱著的是她弟弟崔風雷,還拉著一輛小木頭車。她們坐著的房子就是周慶榮家的,后來朱總理來,就到這里看來。這沙子一房多高了,要是不往走拉,沙子就把房子埋上了。
還有這張,這個孩子也是崔風雷。拉著他的小木頭車,走在一條沙脊上,沙脊兩面是一條條沙溝,就像魚脊梁骨。要不是孩子身后不遠處有一堵石墻,和石墻投下的陰影,你們看看多像是電影里的大沙漠呀。
這張,坐在沙地里的就是蘇金環老人,在盤鐵絲編石籠子,頭年的大水,沖得滿地都是大石頭。地都這樣了,也得種啊,不種地吃啥呀!
另外一張照片,茅碩變換了取景角度,拍的是李淑云家的五間房子。沙子像是一只肥碩的大白鼠,五間青瓦房,顯得瘦小,就要被大白鼠一口一口地吞掉了。
我在榔頭溝的展板照片上,還見到一張照片,是茅碩在返回途中四間房村照的,照片上是一位老婦人,說老,也許她還年輕,只是讓一片白茫茫的沙子將她襯托老了。尤其是褐色的棉衣棉褲,還有一頂黑色的絨帽,掩不住兩鬢斑白的頭發。她目光平視,淡漠地看著什么。看什么?也許除了黃沙,她什么也沒有看到,也許她不敢往遠看,不敢看明天。一切亦如這白茫茫的沙丘,沒有痕跡。
老婦人的身旁立著一根木樁,木樁的頂端貼著過年時的春聯——出門見喜
是啊,日子再平淡無奇,也希望出門見喜!毛筆字不知出自哪位鄉賢的手筆,飽滿端正,墨汁酣暢。
老婦人身后,是更酣暢的黃沙,將相片鋪得滿滿的,還有腳印和風吹過的波紋,一直鋪到一座山的懷里。
照片里配有一行字:去年的地還好好的,盼著好收成的鄧大媽在門口的柱子上貼著“出門見喜”的春聯。誰想不到一年的工夫,地都沒了,出門只見到黃沙。
這里的群眾編出順口溜:來到小壩子,省鞋費襪子;路無三尺寬,黃沙飛滿天;羊上墻,豬上炕,小孩坐在房檐上。
茅碩回京當天,就將照片和文字報道下了清樣,第二天就見報了。
北京的多家媒體記者紛紛到報社詢問,打探去小壩子的路徑,一時,小壩子成為北京媒體追蹤的熱點。
茅碩和徐安又在3月28日、5月10日、5月20日前后五次去小壩子,拍了大量照片。許許多多媒體記者的照片和文字報道,刊登在《中國經營報》《精品購物指南》《中國綠色時報》《中國青年報》《中國婦女報》《北京日報》《今晚報》等報刊上。
豐寧縣委宣傳部盧云成回憶說,當時北京的媒體記者有上百人,天天都有到小壩子采訪的。《風沙逼近北京城》《豐寧沙丘埋了民房》《灤河上游沙化嚴重》《48戶村民等待救助搬遷》等等成了一些主流媒體的頭版頭條。
許多北京人因此知道了豐寧,知道了小壩子,知道了小壩子白茫茫的沙子。
《風沙逼近北京城》的報道中是這樣描述的,說天安門的10粒沙子中,就有8粒來自河北豐寧的小壩子。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對豐寧縣的沙化嚴重情況進行了訪談報道。
因為時間久遠,也因為文字和圖片太多,對于當年的報道,有些茅碩已記不清了。但有一點,茅碩是忘不掉的,就是沙子快要吞噬掉的房子和村莊,以及在沙子里頑強生存的鄉親們。電話里茅碩聲音清晰而洪亮:他們堅韌的生存意志,讓我永遠銘記。這也是我一次次回去看望他們的原因。我用相機記錄了他們的生存狀態,也記錄了他們治理沙子取得的成效。展覽室的東墻上,貼的都是植樹的照片。這些照片我都翻拍了下來。我對茅碩講,村民植樹的照片,尤其是那幾張刮風天氣的,整個畫面都是暗紅色,村民扛著樹苗,風撕扯著,將人吹成了一張弓,讓我難忘。茅碩說,假如你在現場,更讓你激動。那時,我就激動了好久。更讓人震動的是這些年治沙的效果。
站在山包上,看柳樹塘子晃動找牛
從“展室”出來,我特意看看園子里都種些啥,黃瓜、茄子、辣椒、甘藍、胡蘿卜,幾排豆角長勢茂盛,還有一棵蘋果樹,結的伏蘋果已有半面紅了。
孟憲智書記說這個村子家家戶戶的園子都大,種的蔬菜,樣樣數數的都有。我提出去周慶榮和李淑云家去看看。孟書記說,不遠,后面那排就是。
李淑云家靠東邊,西面緊挨著的就是周慶榮家,院門都鎖著。滿園的李子樹、杏樹、吐紅纓的玉米,還有低處的菜地,像是豆角、茄子……將園子擠得滿滿當當,郁郁蔥蔥。
孟書記指指李淑云家東面的院墻說,當年朱總理就站在院墻外面,朱總理和我們說的話,好像昨兒個一樣,這一晃就十五、六年了。
出榔頭溝,送孟書記回家的路上,孟書記指著西面山腳,說,你看那處房子,那是我家老院子,我一直沒舍得拆。那個地方叫南店,風沙沒過來時,風景好著吶!你看,就是那邊山根下,有一處泉眼,一年四季長流水,冬天也不凍,咕咚咕咚地冒,水可甜了,我們就吃這個水泉的水。河套里也是一年四季常流水,水里金漂兒(魚)、白練兒(魚)、蝦米、青蛙的啥都有。
昔日的小壩子,也是綠水青山。豐寧縣的有關資料記載,清朝起村時,地平山大,草豐林密。滿山遍野的玻璃轟(柞木未成材時的稱呼),樺樹條、毛榛秸、映山紅、螞蚱腿等許許多多灌木,村民說起來如數家珍。春天看花采野菜,夏秋兩季放牧撿蘑菇,冬天打柴。再加上小壩子的喇嘛山風景好,山青水美,糧食足夠,有吃有喝,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愛往這兒里嫁,小伙子挑著揀著娶媳婦。
老支書張玉國說起過去,眼里是淚光閃閃。說得動了感情。
咱這是富裕地方,要吃有吃,要燒有燒的。姑娘都不愿意嫁到外面,那大閣街的,有咱們這里的親家,燒柴、山貨啥的就擎好吧。咱這有啊!你就說“大個兒”(取暖用柴),那就是咱們小壩子的特產。豐寧一到冬天冷啊,這不是高寒山區嘛。冬天取暖是大事!
你們來時可能沒注意,在槽碾溝東山根,離路邊不遠,那兒就有個炭窯。你說林子少,能有炭窯嗎?大閣街用的炭也是咱小壩子的。
要說小壩子真是好地方,要啥有啥。生產隊那會兒,工分合好幾毛(錢)。沒聽說誰家糧食不夠吃,誰家兒子到年齡說不上媳婦的。就連生產隊的牛倌羊倌,也沒誰打光棍的。牛倌那是好活,將牛往柳塘子一趕,下晚到山包上一瞭,看哪兒柳塘子晃動,就去哪兒找牛,自在著呢!
一提起海子溝,村小學楊金樹老師眼里溢滿熱情。為啥我們這兒叫海子溝啊?我們這兒有海眼呀!你到壩根去看看就知道了,那是一年四季咕嘟咕嘟的往外冒,又清涼又解渴。現在?現在只有雨天才往外冒,只是水流不大了,要是用鉤機往下撓撓,還是一樣冒。
過去,山上樹木多,沒這么大風,哪有啥沙子!我們這受過皇封,康熙皇帝打獵來過,也有的說是打葛爾丹路過。現在有一條上壩的路就是康熙皇帝那會兒留下的。還有一條是小日本修的。小日本修的道寬,現今兒還能跑汽車呢。那不是惦記咱這兒有林子什么的,上面就是千松壩,那林子大,大松樹有的是。現在咱們這兒也不稀罕了。
路過槽碾溝時,我特意停車去山坡上找炭窯。炭窯的遺址在槽碾溝村南面的東山根,離山下公路不足二十米遠,正對著公路西面的樂拓牧業大門口。
孟顯智書記說,老輩人說這炭窯很早就有,究竟是哪年月有的也說不清了。你們再看看山上面,就是那兒,我們都管叫“邊墻”,像不像過去的城墻啊。
順著孟書記的手勢,看見半山腰上,有幾處像是石墻的斷壁,隱沒在灌木和蒿草中。
如果這里真的是一圍“邊墻”,又有炭窯,說明早年時候,這里曾有許多人居住過。
站在“邊墻”下,對面群山青翠,滿川茂盛的楊樹、榆樹、低矮葉子略略發白的沙棘。在帽山斜對面的河灘上,成片高大的白楊樹,圍起一片方圓近千平方米的水潭,水面四周,長出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水草。不時有不知名字的鳥兒飛過,很難想象十五六年前,這里曾是被黃沙肆虐,漫川白沙卵石,村民到了幾近難以居住的惡劣境地。
朱總理站在榔頭溝的沙丘上
小壩子的風沙,驚動了中南海!
2000年5月12日,國務院總理朱镕基率有關委辦局領導,在河北省主要領導的陪同下,到豐寧滿族自治縣考察防沙治沙工作。
朱镕基總理站在小壩子鄉榔頭溝村的一處沙丘上,看到黃沙已經埋到了房檐下,視野盡頭,很少見到樹木,心頭沉重。
總理和院子的主人周慶榮說話,這位勤勞樸實的農村婦女,看到只有電視上才能見到的國家領導人,有滿肚子的話想說,究竟說了些啥,事后竟一句也回想不起來了。
后來,周慶榮回憶說,當時也知道總理要來,來這里看沙子。但是萬萬沒想到總理會和她說話。那要是古時候,總理不就是宰相嘛!哪是咱老百姓說見上就能見的啊!更不用說站在咱院墻對面,和咱們小老百姓嘮家常了。
總理都問了啥?嗨!一激動就都忘了,就是問家里生活啥的,吃上肉了不,問地里收成咋樣?還有啥收成啊,地里都是沙子,這大沙包子都快把房子埋上了。
總理好像還問,地里不長莊稼,咋不栽樹?
這時,村書記孟憲智將話頭接過去:總理看見村子里里外外都是沙子,院子里也是,聽縣里的人介紹說,做飯沙子就掉進鍋里,吃飯都咯牙。聽得總理眉頭都皺起大疙瘩來了。
總理就問陪同的人,怎么不組織群眾栽樹啊?
陪同的縣里鄉里領導回答說,組織栽過,栽不活,都旱死了。
總理四周看看,可巧就看見村邊上還有幾棵樹,好像是柳樹。總理指著不遠處的那幾棵樹說,那幾棵樹怎么就能活?
問得陪著的人答不上來了。
總理要來,俺們也都接到上面的通知了,上面也來人都布置過。道上還畫了線,讓總理的車在哪塊兒停,群眾都站哪兒哪兒的。可總理剛進到村子,見到哪塊兒站著的人多,就在哪兒停車了。
群眾一見到總理,都圍了上來,總理就和前面的群眾聊上了。問家里生活好不好,地里打多少糧食,一畝地打多少斤。
后來,總理對市里和縣里的領導說,每年每人由國家撥給500斤糧食,不好的地,就不要種莊稼了,讓群眾栽樹,栽十年樹,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一定要把沙子治住。
其實,總理來之前,來過不少專家。有水利的,林業的,還有農牧的,草原的,都對我們這里論證過。
孟書記接著說,專家們說我們這沙化的原因,主要是過度砍伐和養羊養牛造成的。還說我們這里是風口,那個內蒙古什么渾善達克沙漠的南風口。幾股勁就把這兒給整成大沙包了。
陪同總理視察的有草原、林業和水利部門的領導和專家,專家們對小壩子的嚴重沙化情況進行把脈,給出了中肯的意見。
小壩子地處內蒙古高原和燕山山脈的過度地帶,內蒙古沙漠和草原荒漠化南移。小壩子北面的宜肯壩、東北面的鹿角壩恰好是壩上草原的兩個風口,這兩個風口,在小壩子鄉形成兩個狹長的風管。再加上這些年過度的開荒砍伐,破壞林地,牛羊散撒散放,造成植被破壞,水土流失,加快了荒漠化的速度。
小壩子全鄉人口不足5000人。1999年底統計,全鄉有4809口人,羊只最高時達10萬只,人均養羊21只。最多的戶達200到300只之多。一個村子,大群的就有十多群,基本上每戶存欄二、三十只,三、五戶能湊一個小群。幾十群羊,上萬張羊口,一年365天周而復始地在山上踩踏、啃食著草坡和樹木。
看看山坡上的“虎皮畫”,就是羊只上山留下的作品。草坡變成一張一張劃道道的“虎皮”,多像是一條條繩索,捆綁在山梁上。
那時鼓勵農民利用資源優勢,發家致富。誰發家,誰是萬元戶,誰光榮。小壩子的優勢就是山場,草美林密,養羊是迅速致富的途徑。國家有政策,銀行給貸款。當時農村信用社上趕著給錢放款。每個工作人員,到農戶家里,田間地頭,動員群眾借貸。一開始農戶也是膽膽怵怵,有敢干的,就借萬八千的,買了幾十只絨山羊,當年就能產下幾十只羊羔,見到效益了,全村人也就蜂擁著全都養羊了。
小壩子全鄉1919戶,按每戶兩眼灶膛計算,就有3838眼灶臺。農戶的灶膛大,到了冬天,做飯,還要溫豬食,燒足夠的炭火放到屋里取暖,以溫暖北方漫長的冬夜。粗略計算,按每眼灶膛每天0.3立方的木柴,每年就有20萬立方米的木材柴禾被砍伐。
小小灶膛吞大山。這還不算割“大個”拉到大閣鎮賣的。再加上修房蓋屋,打家具,也是就地取材。村里有點年頭的房子,還能見到整扇的屋門板,是一塊木頭打的。那是一棵榆樹上的木材,可以想象,榆樹該有多粗。還有整棵樹掏成的羊料槽,整棵樹制成的煙囪。都見證著小壩子樹木繁茂的往昔。
無節制的開荒造田,破壞了山場植被。孟憲智書記,1974年在大隊當民兵連長,正趕上1977年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三個村組成一個民兵連,各個民兵連比賽干。經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人人有使不完的勁,有高漲的革命熱情。每天起早貪黑,填灘筑壩,建設千畝良田。河套灘上大面積的柳塘子,短時間內都給砍掉了。
分田到戶后,在荒灘荒坡開“幫忙地、小片荒”,在林地陡坡上“倒扒皮”開墾,大量的草坡林地變成了農田。林地少了,草沒了,雨水存不住,不下雨就旱,一下雨就發洪水,水土流失,田地只剩下撿不完的沙子石頭。再加上宜肯壩、鹿角壩兩個風口強勁的西北風長驅直入,土地沙化也就成了必然。
小壩子鄉46.6萬畝的區域面積中,水土流失面積達到33.7萬畝,其中沙化嚴重區17.2萬畝,大大小小的沙坵82座,沙坡19個。
小壩子的“才子”無奈地編了“了字歌”:學大寨把河灘的柳塘都種糧了,學錢廣滿山都是絨山羊了,禍害山場林地得罪土地爺了,一睜眼全傻了,整個溝膛都變黃了!
離開小壩子時,朱镕基總理握住縣領導的手,再一次叮囑說,要堅持栽樹,栽十年,樹就起來了。再把路修好,給這兒的山起上名字,編些故事,這里的風景多好啊!這樣,北京城的人,就不用去華山旅游了,來這里就行了。讓群眾養羊養牛也不要再上山了,都圈養。不然牛羊上山,把草木啃掉,生態又破壞掉了。你們把沙子治住了,沙塵暴就沒有了,也就不用遷都了。一席話,把在場的干部群眾都說樂了。
2000年11月15日,國務院副總理溫家寶來到小壩子鄉視察,對退耕還林、防沙固沙、改善生態做出了重要指示。隨后,成思危、回良玉、陳昌智等20多位國家領導人和國家有關部門領導來到小壩子視察指導沙化治理工作。
小壩子村老書記張玉國提起溫總理,滿臉喜慶,贊不絕口。溫總理真是好啊!一點架子也沒有,到我們村看沙化,正好走到村民常貴德家門口,溫總理說,就去這家里看看吧。那真是一點準備也沒有,原先知道總理要來,也準備了幾家,可總理沒有往那幾家去。常貴德家四間小瓦房,家里有老伴、兒子和兒媳婦。總理進屋,就盤腿坐在了炕上,讓我們也坐炕里。我、常貴德、張英、張英是小組長,還有常貴德老伴,我們坐在炕上陪著總理說話,省里兩個好像是副書記、副省長啥的在屋地上站著。總理那叫一個溫和,笑呵呵地和我們說話拉家常。院子里不少群眾趴窗戶看,院外還有不少跟著的人。是警衛啥的不讓群眾進屋,總理說,你們別攔著,都讓進來吧!屋里屋外的就站了不少群眾。
總理問,咱們今年收成好不好,糧食夠不夠吃,過年能不能吃上肉,做不做豆腐,家里的收入靠什么,問得那叫仔細。還說養羊養牛要圈養,山坡地啥的要栽樹,我們都說,聽國家的,那沒得說。
是吧?這沙子也怨咱們自己個兒,放羊刨小片荒兒鬧的,國家現在幫咱們治理,咱還有啥說的。老支書自語著。
到末了時,我說,總理我有兩件事,說說行不?總理樂呵呵地看看我:你說吧!
張玉國點著一支煙,很享受地瞇著眼,吸了幾口,待煙霧散開,他才吧嗒幾下嘴,說,我向總理說的兩件事,一件事是這條路。我說總理,咱們小壩子就這樣一條土路,出出進進的那叫個費勁,忒不好走啦。總理點頭,我又說第二件事,是咱們鄉里就一部手搖的電話,還總打不出去。我說完,還沒等總理說啥,就從外面進來一個領導,他說,這兩件事都由我來辦。那叫一個痛快。
總理點點頭,沒再說啥。第二年,這兩件事就都辦了。
孟憲智書記,提起溫總理,更是記憶猶新。溫總理在我們村,到兩個農戶看看。第一戶是王挺和家,當時鎖著門呢。溫總理說,去這戶看看。我們又現叫人,王挺和媳婦回來開的門,進屋里,溫總理還掀開鍋蓋瞅瞅,鍋里熥的大米飯,一盆熬酸菜,菜里還有幾片肉。溫總理說,還行。到第二家看的是王平軍家,看王平軍媳婦穿一件藍色小大衣,還打幾塊補丁。溫總理和幾個婦女盤腿坐在炕上,問了好半天話,問家里幾口人,孩子多大,地里打多少斤糧食,有沒有肉吃,最后,還給王平軍媳婦幾張紅票(百元人民幣)。
這次采訪,孟書記帶著我,在北京春播科技有限公司榔頭溝的一個生產基地,找到了在這里工作的王平軍。
提到溫總理去他家的事兒,王平軍笑了。都有十五、六年了吧,那會兒孩子小,家里困難,溫總理還給了我媳婦四百元錢。現在好了,我們村集體建的房子,又干凈又寬敞。這會兒,溫總理要是再來,可得再到我家里看看,看看咱們的新變化。
會師喇嘛山口
遵照朱镕基總理“防沙止漠、刻不容緩,綠色屏障、勢在必建”的指示,國家“退耕還林”政策由此開始推行。從保護和改善生態環境出發,將易造成水土流失的坡耕地和易造成土地沙化的耕地,有計劃、分步驟地停止耕種;本著宜喬則喬、宜灌則灌、宜草則草,喬、灌、草結合的原則,因地制宜地造林種草,恢復林草植被。
借助國家政策扶持傾斜,四面八方力量支援,多個國家項目以及京津風沙源治理工程在豐寧滿族自治縣實施——
全縣從2000年開始到2013年末,接受國家投資1.32億元,完成林地建設工程96.85萬畝;
2000年6月,千松壩林場工程,在國家計委、省政府、省林業廳的關心和支持下,豐寧千松壩林場經省編委批準正式成立,國家投入資金1.5億元,規劃造林100萬畝;
退耕還林工程,接受國家建設資金5090萬元,完成退耕還林任務85.9萬畝;
2000年底,世界銀行貸款“森林資源發展和保護”項目,全縣利用貸款1.1億元,營造速生豐產用材林64584公頃;
中德財政合作造林項目營造生態林2663公頃,封山育林3648公頃;
2000年10月,中日青年壩上防風固沙綠化示范林工程共投資1.3億元,14年造林25000畝;
“熱愛生命、關愛自然”廣本造林項目投入500萬元,在喇嘛山口造林2640畝;
2001年5月,21世紀初首都水資源可持續利用項目工程,為了緩解北京市水資源日趨緊張的形勢,水利部會同北京市人民政府編制了《21世紀初首都水資源可持續利用規劃》,豐寧從2000年開始實施《首水規劃》項目,國家下撥3.01億元,實施水利、農業、環保等項目20個;
2001年,《21世紀中國首都圈環境綠化示范基地》項目十年投資3300萬元,造林45000畝、
2008年,在中國外商投資企業協會會長,原對外貿易經濟合作部部長石廣生的直接聯系下,豐寧縣政府與義烏市政府實現對接和互訪,義烏市為豐寧縣無償捐助檸條種植資金50萬元,在小壩子鄉試種檸條3000畝。檸條是優質飼料,防沙灌木。經過幾年試種,檸條很適應小壩子氣候,種植獲得成功。按合作協議,2013年,義烏市又投資100萬元,支持豐寧擴種7000畝檸條。
2009年起,京冀生態水源保護項目工程,安排資金1億元在豐寧、灤平、赤城、懷來,營造生態水源保護林20萬畝,安排3500萬元,用于河北豐寧、懷來等9縣森林防火基礎設施建設。
生態建設工作,縣里一直作為重點工作來抓,從來沒有放松。
早在1987年6月27日,豐寧首次飛播造林,12天內,飛播58架次,造林12萬畝,種草2萬畝。8月,新能源開發取得成效,全縣共改節柴灶15700戶,推廣太陽灶300臺。
1988年5月13日,據衛星實測,豐寧壩上地區,沙化達70萬畝,占壩上總面積1/4,且每年以2萬畝速度遞增。同年11月17日,《豐寧滿族自治縣潮河流域小流域治理工程項目及投資計劃》公布,計劃1989年——1993年五年時間重點進行4個小流域綜合治理點,共150平方公里。
1991年7月9日,《人民日報》對豐寧治沙工作進行報道,稱昔日“京北風沙口”的豐寧滿族自治縣,堅持植樹治沙,建起210條高標準防風林帶,使刮向北京的沙塵量,由8年前的400萬噸降為30萬噸。
可幾年工夫,小壩子鄉的沙子又像是一群桀驁不馴的黃馬,氣勢洶洶的從喇嘛山口沖了出來。
狙擊黃沙
黃沙敲響警鐘,各方力量齊聚喇嘛山口。
1999年4月6日,在小壩子鄉西北面的千松壩林場建設項目正式啟動,林場建設涉及9個鄉鎮,7個國營林場,總體規劃造林100萬畝。
1999年6月17日,由共青團中央、全國政協人口資源委員會、水利部、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志愿者協會、中華環境保護基金會、中國林業部科學研究院聯合發起的全國第一個以植樹造林、治理沙漠為主題的青年志愿者綠色行動營活動基地在豐寧成立。來自全國各地19個省、市、自治區的1000多名志愿者聚集在喇嘛山口,舉行隆重的開營儀式,團中央書記處常務書記趙勇向中國志愿者綠色行動第一營——豐寧營授旗。
1000名志愿者在喇嘛山口的沙石灘上,頭頂烈日、腳踏燙沙、磨破手掌、曬破肩頭,苦干二十天,在沙石灘上刨整出300畝標準造林地。
來自日本、德國、法國等國家的32名志愿者組成的綠色行動營——豐寧國際營,進行了15天的整地勞動。
錦江集團(北方)公司,先后派出三批志愿者,每批100人,在公司副總經理戴仲旗帶領下,認領荒灘200畝,營造“錦江世紀林”。
2000年4月6日,在北京城市之光、華聯、億客隆等各大超市,都掛有“購物捐零錢,志愿護北京”的宣傳畫和“潮白河水系圖”,“潮白河我們的母親河”宣傳單,及60多幅小壩子嚴重沙化的照片組成的《沙漠離我們并不遙遠》攝影展。這是由中國青年志愿者協會與京城數家著名超市連鎖店開展的“購物捐分幣志愿護北京綠化距北京最近的沙漠”活動。由北京團市委、市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市綠化委員會、市環保局、市園林局發起,有北京電視臺、北京電臺、《北京日報》、《北京晨報》、《北京晚報》、《北京青年報》、《京郊日報》7家媒體參與的“天藍水清愛北京”活動,先后派出4批林業專家和新聞記者,赴豐寧縣沙化嚴重地區實地考察采訪,獲得第一手資料。而后再由林業專家和新聞記者組成6個宣講團,在各學校團支部協助下,到北京各學校巡回宣講,講北京周邊地區環境惡化狀況,講北京水源地受到威脅,講處于貧困狀況的豐寧人民為保護水源防沙固沙做出的貢獻。主辦單位向社會發出倡議,5元錢捐一棵樹,200元捐建一畝生態林,個人捐贈2萬元、機構捐贈10萬元可為捐贈者命名樹碑。
4月21日,中國高等教育出版社110人在副社長率領下,到喇嘛山口開展植樹活動。
5月29日,北京青基會將北京各界捐贈的120萬元,在小壩子鄉以榔頭溝村為中心,營建了6000畝“保護母親河·構筑京北綠色屏障世紀林”。
北京市記者協會第九屆優秀新聞工作者表彰大會上,42名獲獎者將每人500元的獎金全部捐獻出來,還發動北京22家新聞工作者,每人捐贈一天工資,營建了千畝“北京新聞林”。
北京市委宣傳部100位宣傳干部,捐獻15萬元,捐建了“北京百人工程林”。
愛立信(中國)公司員工捐款10萬元,建“愛立信綠色希望工程林”。
北京金淘潔具有限公司是大興民營企業,總經理馬海豐動員員工為保護潮河捐款獻綠。他還在首都新聞發布會上宣布,今后公司每賣出一件產品,就為豐寧生態建設捐贈50元。
國家知識產權局,黨團員捐建100畝“知識產權局世紀林”。
北京市工商聯合會企業家捐贈50萬元,分三批建2500畝“光彩世紀林”。
7月26日,北京海淀區團委組織下屬團委、團總支30人與豐寧團縣委開展“雙樹工程”活動,捐建350畝“青年林”。
2011年4月20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黃華的夫人、外交部國際司時任副司長何理良女士到小壩子鄉沙陀子村,開展“中國綠色心愿林”植樹活動。
2001年4月21日,在世界地球日之際,由團中央志愿者指導中心、北京團市委等29家國家級新聞單位的200名編輯、記者組成的“為了家園——玉泉營東方家園首都新聞綠色行動營”,在喇嘛山口進行了為期2天的義務植樹活動。
中國日報志愿者林、神州數碼育才林、海淀青少年林、日本政法大學訪華紀念林、北京太保青年林、天津魚兒山林等一片片飽含愛心的生態林,綠染潮河兩岸。
北京豐臺個體協會、北京燕莎商城共產黨員、海淀工商銀行員工、航天院校師生、千余名263網站的網友、萬余名北京中學生來到喇嘛山口植下綠色的希望。
2002年4月17—20日,日本地球綠化中心日方35人,《北京青年報》小紅帽20人,豐田公司記者團20人,石家莊現代化科技研究所7人,到喇嘛山口植樹。
5月24日,中央電視臺人事部辦公室18人,到小壩子鄉曹碾溝參加植樹活動。
2004年3月31日,“千名治沙專家科技送鄉村活動”在北京啟動,國家林業局等五部門組成的專家組來到豐寧,對農民開展政策宣傳、技術指導、技能培訓等活動。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人民日報社、新華社等新聞媒體進行跟蹤報道。
……
提起這些,縣委宣傳部盧云成無限深情地說,小壩子能有今天,與黨和政府的重視,與北京和各地人民的支持是分不開的。可以說,北京人有可能不知道承德,但是一定知道豐寧,對豐寧的深情厚誼那是到家了。北京人飲水思源,感恩豐寧人民為保護水源地做出的貢獻,從點點滴滴的小事上都洋溢出那種濃濃的感情。當你拿出身份證登記住宿時,一看你是豐寧人,就格外親切,特熱情,沒錢也讓你住下。就是現在,每年都有北京的朋友到豐寧小壩子鄉來。在小壩子鄉的帽山村,有一個北京人的畫家寫生基地,北京的攝影人還和當地的群眾交上了朋友,比親戚走動還勤,年年到小壩子來。
在縣人大辦公室,見到了當年在小壩子任鄉黨委書記的鄭文龍。鄭書記是2007年從縣林業局副局長的位置調任小壩子鄉任書記的。上任時,一位縣領導和他半開玩笑半嚴肅地說:小壩子一溝筒子樹是你栽的,現在再讓你去看著,你要給看好了!
鄭書記說,在林業局工作這些年,主管綠化這塊工作,小壩子組織栽樹,我是年年去。尤其是2000年以后,有全國各處的大批志愿者,都聚在喇嘛山口,那場面很難忘,肯定比前些年的大會戰壯觀。真可以說是和沙子的大決戰。
把黃沙擋在豐寧把清水送往北京
有專家曾預言,小壩子的嚴重沙化狀況,很難再恢復植被。但小壩子人,不向黃沙低頭,不信綠色喚不回,十多年來,進行了艱苦的人沙大戰!
假如不是因為沙子,小壩子鄉許多上年紀的人,一輩子也許看不見真實的法國人、德國人等許許多多外國人到喇嘛山口栽樹,更不會親歷狂風黃沙把這些外國人吹得歪歪斜斜的場景。
按照榔頭溝村的史金貴老人的話說,人家外國人隔洋跨海地來到咱這山溝幫著栽樹,咱們還有啥說的!
是啊,小壩子鄉人民,掛起犁杖,牛羊下山,賣的賣,圈的圈,男男女女全栽樹,齊心協力阻黃沙。
史金貴老人今年77歲了,老伴蘇金環76歲,家里的大兒子史善福56歲,兒媳李炳芹55歲,孫子史小軍35歲,育有兩個重孫子;二兒子史善祥49歲,離異,留下一個孫子也已成家,在外地打工。
這是一個有十多口人的大家庭。2000年,老夫婦也是60多歲的高齡。當時史金貴老人是生產隊的羊倌,老人放了一輩子羊,喜歡跑山,喜歡用自制的火槍打獵。老人在35歲的時候,因為玩火槍,槍膛炸裂,將左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炸掉。分產到戶后,生產隊的羊群解散,分到各家各戶,史金貴老人放自己家的羊群。他說,自己喜愛放羊,村里家家戶戶也都養羊,三五戶就能湊一群,不禁牧是真不行了。山場光了,得往遠處的山場趕,眼見遠近山場就都禿了,沙化了,那國家的總理都到咱這山溝溝來了,還有啥說的,把羊群都挑了,栽樹!
我們家人口多,大兒子分出去了,還有五口人呢,退出耕地12畝地,按退一還二,我家要造林24畝,大兒子家也是五口,也得造林二十多畝。
看著老人殘缺的左手,我問他,還能干重活嗎?
沒事兒,啥活兒也不耽誤!老人說得很干脆,還不服軟地示范一下——右手伸直,掌心仰著,左手向身后下壓,右腳使勁蹬一下,像是握锨挖坑的動作。老人笑笑,聲音爽朗地接著說:那會兒起早貪黑的,就我和老婆子,二兒子去外面打工了,老丫頭小,我和老伴兒沒幾年的工夫也都栽齊了。
他邊說邊指著河套灘成片的楊樹林,你看,那片河套的楊樹也有我們栽的。又指指村前村后,還有東梁、轉山梁、南梁、黃土溝梁,山上栽松樹、杏樹,溝里平地和河套灘栽楊樹、榆樹。
史金貴老人的話,將大家的話匣子都打開了。蘇金環老人平淡地說,不干咋地,誰家不干呀,地分給你了,你一塊、他一塊的,家家都一樣,干不好,樹就活不了,那還不行呢,來年還得接著栽。老人說得挺繞,將旁邊的幾個老人說樂了。
李淑云老人說,那會兒就怕刮風,一刮風啥也看不見了,就跟摸黑干一樣。
旁邊的李琴也說,可不是,就志愿者來的那天,還有不少外國人呢,那風一刮起來,都睜不開眼睛,對面有人都看不見,風抽得臉生疼生疼的,戴著圍巾還往脖子里灌沙子呢,回家一抖摟,有一大捧。人家志愿者都是城里來的,還有國外來的,說不定以前沒見過沙子呢,細皮嫩肉的,大老遠的來幫助咱,咱還有啥說的!
北方春風高,年年栽樹時都刮大風。李淑云老人回憶說,可不是嗎,不刮風的時候少。不刮風時就多干會兒,反正早晚都是你家的活兒。
栽樹澆水是個必答題,在山區栽樹澆水更是個大問題,而在干旱的小壩子,水,就是個難題。史金貴老人介紹說,家里有男勞力的就挑水,往遠處的山里挑水不是簡單的事,路遠不說,一挑水也就澆三四個坑,碰上旱年頭,一桶水只澆一個坑,一個大男人一天下來累得不行,何況一連一春天呢,說不累是假的。男勞力不在家的就婦女和孩子抬水。得保成活,不保活第二年還得接著栽。河套邊的還好些,挖深些,還能出水,就不用澆了。說實在的,村里人真的是不藏奸,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你看看,這會兒,看哪兒都是樹,滿眼都是綠的,就是那會兒栽的不是!
那志愿者栽的樹呢,都在哪兒啊?史金貴老人指指喇嘛山口,說,他們栽的(樹)都在那塊兒,你們來的時候就能看見,滿溝筒子都是,都立著牌子呢。那會兒,他們開著拉水車,有的還在河套灘打井,在山上修水槽子,那熱鬧勁,一點不比前些年的大會戰差。
可不就是大會戰唄。一旁的老人插話。這些樹都是那會兒栽的,成汽車往這兒拉樹苗子,國家費多大氣力呀!
這沙子是哪一年開始減少的?在一旁的孟顯智書記想想,說,栽了五、六年就漸漸管事了,到2007、08年的時候,就徹底見效啦。
史金貴老人回憶道,那年,就是那個中央臺來人錄像的那會兒還不行呢,那是05年吧,還刮(沙子)呢。
中央臺還來錄過像啊,錄您老人家沒有?我好奇地問。老人搖搖頭,沒我,錄我大兒子家來,還錄我孫女往山上趕羊呢。
聽說我要去老人的大兒子家看看,老人爽快地說,我領你們去。
老人帶著我們走一條近路,從房子間的小胡同穿過去。路過一片新民居,老人指指一排整齊的房舍說,我二兒子家的孫子就在這兒投的房子。現在他在北京修路呢,孫子媳婦是云南的,可不賴呢。我問他們,蓋新民居呢,要不要?孫子媳婦說,要唄,早晚得回來住啊!這還惦記著回咱這山溝呢。大兒子家的孫子大軍,這不也回來養羊呢,孩子們都不賴,還是回來好。
路旁有一叢叢檸條,已結出淡黃色的豆莢。老人抑制不住的喜悅告訴我:這一大片都是我家栽的。
走不遠,就看見史善福家一片紅色塑鋼房頂的羊舍,史善福和妻子李炳琴都在。我慶幸地說,真巧,你們都在家。史善福憨厚地笑著:這哪也去不了啊,一天到晚的干,還干不過來呢。
讓史善福的妻子李炳琴記憶猶新的一件事是——那年縣里的宣傳部和電視臺的人領著,說是中央電視臺的《人與自然》欄目的,來錄栽樹治沙。我們閨女往山上趕羊,我們兩口子挑水栽樹。還是趙忠祥解說的呢。
小壩子村,64歲的孫玉國老人,提起當年栽樹的事兒,老人說,那還有啥說的,國家幫助咱們栽樹治沙子,又給那么多補貼,栽不好,那還行!
我們是好栽的地塊,就分到家家戶戶栽,不好栽的地方,我們集體組織栽。像山坡地,就伙著栽唄。家里有車的趕車,有拖拉機的,就開拖拉機,再拉上裝汽油的桶,那家伙能裝,一桶能裝7挑水。
想想那會兒挺不容易的,趕上刮風天,我們就得備下一個小馬勺。風大,剛剛挖好的樹坑,眼見著沙子就囤上了,我們就用馬勺往外舀沙子。邊舀沙子邊栽樹,這會兒想起來,還覺得嘴里有沙子,合不上嘴啊!那有啥辦法,只有栽樹,村子才能保住。當時村子后面的點將臺,有縣里設的一個觀測點,那可是記錄著吶,一冬天啊,土坡就被風刮走一米多深,都刮哪去了?啥叫刀子啊,風就是刀子,真是比刀子還快。這大家伙都看在眼里,所以,那會兒沒人藏奸,干活都聽招呼。男人挑水澆水,女人挖埯培土,孩子扶樹苗。
海子溝的楊金樹老師,向我們講述了他們五名黨員栽樹治沙的往事。大概是1995年前后,村子西面的一塊地沙化嚴重,跟前的人家到冬天就被沙子堵門了。楊金樹老師和村里的4名黨員湊在一起一合計,便將這塊沙地承包50年,栽楊樹。楊老師說,當時也沒有別的想法,就覺得不能眼瞅著村子被沙子欺負住。這是祖輩居住的地方,誰也搬不走,我們幾個黨員就帶了個頭。聽說我們5名黨員承包了沙地,鄉里林業站挺支持,樹苗子縣里林業部門給,我們只用三五年的工夫,就栽滿了,現在都成樹林子了。后來,學校后面的一溜沙崗子,大概有30多畝,我用午休和暑假時間,有工夫就栽,沒樹苗子就用鐮刀修理樹杈子,沒幾年的工夫,也給栽滿了,現在樹也有碗口粗了。
經過十幾年的奮戰,如今,小壩子鄉林地面積15.3萬畝,森林覆蓋率由16.6%提高到29.6%,草場面積330280畝,覆蓋度由35%提高到70%,沙化土地面積減少59%。
沙化最嚴重的榔頭溝自然村實施千松壩造林項目2.5萬畝;林業局造林項目3萬畝;水務局小流域治理4平方公里;農牧局牧草種植5000畝,全縣義務植樹400畝,公路兩旁綠化11公里,村莊周邊綠化80000株。
2010年底,媒體上廣泛刊載的一條新華社消息寫道:治理十年,河北北部京津風沙源從沙塵暴加強區變為減弱區。
茅碩的“治沙展覽室”記錄了榔頭溝村的變化。茅碩說,自己每年都到榔頭溝村去看看,感觸最深的就是奧運會前夕,往前推到2007年春天,基本上就刮不起來沙子了。可以說,中國舉辦了一次最成功的奧運會,向國際奧委會交上了一份滿意答卷。想想2000年3月,奧委會來考察的那次揚沙天氣,真是讓人心焦啊!咱們豐寧人民了不起,小壩子人更了不起!
在采訪的這幾天里,恰巧趕上幾天午后都有雷雨。雨過天晴,開車去小壩子鄉,出縣城在四間房村,遠遠就看見喇嘛山在太陽下閃光。到喇嘛山口,才看清放光的竟是飛泉從山石間飄灑。小時候,大人們都將雨后山間的流水叫空山水,那是雨水下透了,山里的植被存住雨水,再慢慢地從植被下滲出來,涓涓細流,匯成無數條小溪,小溪匯聚成一條條大些的溪流,從每一條山溝里奔涌而下。這場景就是王維的“清泉石上流”。條條溪水叮叮咚咚匯聚到潮白河里,唱著歌兒一樣注入密云水庫。8月25日的新聞聯播,報道了“今年密云水庫的貯水量,創下15年來的新高”。
今天的小壩子,是青山新雨后,樹茂草也綠;流泉飛瀑,藍天白云。榔頭溝的帽山村,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畫家基地,帽山也被人稱作畫家村。年年有畫家來,一住就是一兩個月。北京一家叫瑞正園的開發公司租用130畝土地,搞旅游開發,特色種植。村書記孟顯智說,這是響應朱镕基總理的號召——讓許許多多的北京人到這里來看“華山”——咱們小壩子的“華山”!
山青了草綠了人窮了
在沙化最嚴重的小壩子鄉榔頭溝村,禁牧前許多農戶家里都散養四、五十只山羊,一年下來,僅養殖一項,一戶農家可收入2萬元左右。禁牧后,舍飼圈養小尾寒羊,成本大幅度增高。據估算,圈養后平均每只羊減少純收入200元,年收入銳減,是禁牧前年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
提起那幾年的生活,孟顯智書記說,可真夠緊巴的,再遇上生病長災、孩子上學,真拿不出錢來。許多小伙子因為窮,說不上媳婦。有人又編出順口溜:山青水綠風光好,只見大哥不見嫂。
有位老人說得實在,他說,你就想吧,使勁想,也想不出來窮是啥樣子。俗話說,一分錢憋倒英雄漢。沒有別的進項兒,靠莊稼只能糊口,填飽肚子就燒高香了。有的家老人病了,沒錢治,只能臥在炕上等死,想出去就屋里屋外爬。別提那個凄涼勁了。
風沙肆虐引起媒體廣泛關注,同樣,山青水綠后,陷入貧困,再一次吸引了媒體的目光。
2011年,北京的幾家媒體記者在榔頭溝村,組織一次村、組和村民代表參加的座談會,據村書記孟顯智介紹,當時參加座談會的有孟顯智、韓祥、韓貴、蘇奎倫、宋守義五人。
五個人中,一名村支書、兩名村小組組長、兩名村民代表,熟知村里家家戶戶的收支情況。座談會的內容,主要是群眾的貧困問題。
村民為記者算了幾筆賬:1.種地收入:按四口之家,人均1畝地,正常年景,年產糧食2000斤,一斤不賣,剛剛夠每年的口糧。2.退耕還林補助:也按四口之家,人均2畝,每畝補貼160元,合計1280元。3.養殖收入:過去人均養山羊三、四十只,羊自然繁殖,自己找食吃,飼養成本很低,每戶農民年收入15000元左右。禁牧后,農民圈養小尾寒羊,需要修圈舍、買飼料、防病治病,成本大幅度增高,養同樣數量的羊,年收入銳減到1500元,是禁牧前的十分之一。
村民的人均收入不足700元,記者們挨家挨戶走訪,收入如此之低,讓京城來的記者大為震驚。
個別住在溝溝岔岔的農戶,又偷偷摸摸地將圈養的羊、牛散放到山場上。
為此,小壩子鄉政府會同縣林業部門,加大禁牧力度。這些農戶和護林人員,在山上打起“游擊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自古的生存方式。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靠土地吃飯,靠養殖換回必要的生活花銷,千百年來一條道。
在小壩子鄉,村民正面臨著生存生活和退耕還林、治沙綠化之間巨大的悖論。似乎不能簡單地妄議為“小農意識”、“思想境界不高”、“缺乏全球眼光”等,畢竟,衣食住行、上學、疾病,這些基本生活得有保障。如果沒有富民產業,那么勢必走向2000年以前的又一個輪回。這些年奮斗換回來的山青水綠,又會被破壞掉。
讓農民從傳統的農業中走出來
2012年3月,國家發改委派出工作組,由農經司司長帶隊,深入到小壩子鄉的榔頭溝村實地調研。當時小壩子鄉書記鄭文龍在榔頭溝參加了調研以及之后的座談會。
鄭文龍書記在座談會上代表村民談了幾點看法:農民除了種地和養殖沒有別的進錢道兒。現在土地大部分都退耕還林還牧了,剩下的每人不足一畝地,只能保口糧。現在養殖靠圈養,成本高,一年掙不了幾個錢。如果政府不幫助找發家致富的門路,單單靠強制性的禁牧也不是辦法。我們要讓農民心甘情愿地不散撒不散放,要給農民找到一條適合的道路。
這次座談會的結果是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以發改農經《2012》2909號文件,發出了《關于做好京津沙源地河北豐寧縣特殊困難鄉鎮農民脫貧致富工作的通知》。
河北省發展和改革委員會以冀發農經《2012》1613號文件,印發《河北省豐寧縣小壩子鄉農民脫貧致富實施方案(2012——2020)》的通知。
國家、省發改委直接對一個鄉下紅頭文件,足見國家對小壩子鄉的重視。豐寧滿族自治縣順勢而為,根據小壩子鄉實際,制定了《豐寧縣小壩子鄉農民脫離貧致富2013年度實施方案》,明確了整鄉推進要堅持“生態建設為先,產業發展為要,民生改善為重”的清晰思路。
小壩子鄉對未來的發展有了明確的定位:今后小壩子面臨的任務,不僅是年年救濟、吃飽穿暖的問題,而且是跨越趕超、后來居上的問題,不僅是發展層面、經濟層面的問題,更是面向高層、回饋各界的政治問題。
所以,讓農民從傳統的農業走出來,就成了必須面臨必須要做的事情。要從改變農民的觀念入手,引導農民從傳統的農業中走出來,改變“沒有牲畜沒法活”的觀念。
鄉黨委康振華書記,原先在小壩子鄉任副鄉長,這次縣里又讓她回來任書記,看重她工作有思路,點子多。康書記上學時是學農學專業的,又熟悉農村工作,算是行家里手。確定了發展特色飼養小區,特色種植小區,推動舍飼養殖、食用菌、大棚蔬菜等富民產業的整體思路。
發展富民產業的第一步是吸引龍頭企業到小壩子鄉落戶。
樂拓牧業2013年6月在槽碾溝村的河灘地建廠,現存欄羊只12800多只,吸收散戶4000多只。租用槽碾溝、小壩子、富二營、鹿角溝流轉土地兩千多畝,全部用于種植青貯飼料。解決70多名男女勞力。
采取農民入股、公司經營、保底分紅等聯營模式,大力建設特色飼養小區、把貧困戶變為企業股東、把貧困勞動力變為農業產業工人,確保貧困群眾收入較快增加。
在樂拓公司提供的宿舍,見到了兩對在公司工作的夫婦。槽碾溝四組村民溫桂鳳、蘇喜香夫婦,溫桂鳳今年59歲,妻子58歲,有兩個子女,女兒已出嫁,兒子在縣城打工。家里的5畝地全部租給公司種青貯玉米。夫妻倆免費吃住在公司,各負責一棟羊舍,400多只羊,工作是喂養和清理衛生,每月工資2400——3200元。
夫妻倆吃過午飯,在宿舍里休息。妻子在一旁為我們洗水果,丈夫和我們嘮嗑:現在生活真好了,可得感謝國家的好政策。我們在這兒一個月工資兩個人加起來就是5600元,吃喝不花錢,那是凈剩,家里的地還能租3000多元,家里的房子,就是我們新民居的,一點不比縣城的差,還租給了北京春播公司的員工住,全年收入七萬多。丈夫說得滿臉喜慶,妻子在一旁笑著。
那工作累不累?溫桂鳳擺擺手,這些活,都是老熟套,在家里還不是天天干。妻子蘇喜香說,累啥呀,在棚里干,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一條心思,吃現成飯,和城里人上班工作一樣。在家里干活,怎么累還不得自己做飯呀。
場里的謝副場長介紹,這樣一家一家的吃住在廠里的有十來家。我們又見到小壩子村的張久福、高秀梅夫婦。
夫婦二人是2014年7月到場里來的。來場前,將家里養的20多只羊也入到了場里。曾經養到200多只,后來禁牧,大部分都賣了。家里的10多畝地,也都租了出去。
張久福介紹,在家里種這些地,趕上旱年頭,像去年,打幾百斤(糧食)成本都回不來。靠種地,那是真不行了。在家里養羊,成本高不說,也喂不起。過去都是散養,往山上一趕,回來啖點鹽,灑點料,沒多少成本。可那樣放,山都放禿了,沙化了,也不能放了。要不是國家幫著治沙,咱這小壩子也沒法住了。
采訪那天,正巧趕上縣里組織12個鄉鎮領導到樂拓牧業開現場會。縣委方志勇書記親自組織現場會,目的是推廣樂拓“公司+農戶”的經驗,引導全縣各鄉鎮推行樂拓的經營模式,加快脫貧致富的步伐。
發展富民產業的第二步是各村培養致富帶頭人。海子溝村的楊小力就是這樣被選中的。通過渠道,讓楊小力回到家鄉辦起興農專業合作社,還把他選為村支部書記。再讓楊小力選中幾個帶頭人,根據海子溝的實際情況,成立各具特色的合作社。
今年33歲的楊小力,曾在寧夏自治區固原市武警8672部隊反恐處突機動師服役五年,復員后又在縣森林公安局當了五年森警。
個子不高、精干的楊小力對我們說,當森警是自己有警察情結,對武警生活的一種留戀。想干點不跑龍套的事兒,就將森警工作辭了。又到窟窿山鄉那辦豬場,養了三年豬,到2014年,村里搞富民產業,就回村里了。
在村里建了一個興農專業合作社,搞育肥牛,建牛舍3600平方米,現存欄260頭牛。合作社帶動40戶貧困戶,采取入股分紅,六年本利平的辦法。農戶最多的入10頭,最少的2、3頭不等,只分紅不承擔風險。
合作社承包本村農戶土地500多畝,每畝200到300元之間,種植青貯飼料。解決勞力15人,每人每月工資2400到3000元。
村民石連明建起連明養殖合作社,養羊,建羊舍4000多平方米,現存欄2000多只。帶動農戶40戶,承包土地200畝,種青貯飼料。養羊是4年本利平,也像興農合作社一樣,由合作社承擔風險。
去年村民劉瑞建起種植中藥材的合作社,承包農戶土地500畝。種防風、黃芩等中藥材,現在還沒有效益。
楊小力講,辦興農業專業合作社,資金靠自己這幾年在外面打拼,有些積蓄,再就是親戚朋友摘借一點,現已投資300余萬元。建牛舍、羊舍國家每平米給補助200元。
康書記說,村里有這樣的能人我們要找出來,沒有這樣的能人,我們便從外面找,靠我們的優勢吸引別人來投資。
榔頭溝的“北京春播科技有限公司”就是無意中獲得信息,被請過來的。
事實證明,他們是真選對了。小壩子有名氣啊,無形中也為他們做了廣告。你看,我們這里每年都有北京和各地的領導、志愿者、攝影愛好者過來。在參觀我們治沙的展覽后,我們也會講講春播公司。展覽館前面那兩戶,就是朱總理當年看的,沙子上墻的房子的主人,周慶榮就在春播公司工作。她在那兒,她的大兒子也在那兒。每人每月都能收入兩千五六的。
這家公司的生意很好,租用榔頭溝的土地200畝,前六年是每年每畝600元,第七年后,每年700元。解決勞動力30到50人。
主要種植綠色有機蔬菜,主打是西紅柿、生菜、油麥菜、芥藍等。年產蔬菜15到20萬斤左右。在榔頭溝建兩個冷庫,當天入庫,當天拉走,在密云包裝。這里的蔬菜除港澳臺外,銷往全國各地,年利潤300多萬元。
沙陀子村的拓新養殖合作社成立于2014年4月,當時入社132戶。這132戶全是貧困戶,國家給扶貧款每戶6000元。每戶的6000元全部投入到合作社里,集中養驢、養羊。現合作社集中養驢100頭,分散到戶100頭。集中養羊2000只。
村書記徐長山的兒子徐安超和媳婦李燕,二人在濟南市歷城區開了一家面積上百平米的服裝店,生意還行。2016年,夫妻回家過年,看到村里的變化,接受了徐書記的建議,回來發展。
我問李燕:從繁華的大城市回到山溝創業,習慣嗎?李燕不假思索地回答:這是趨勢啊!沒準哪天,我們就發展壯大了,去占領大城市的市場呢。
是啊!日子一天天有盼頭,村里有養驢養羊合作社,還有一個豐寧縣城來人投資的公司,專門經營種植白蘿卜等蔬菜。只要是肯干,再加上國家政策扶持,現在村里也大有作為了,村里陸續的有年輕人回來。一會兒我帶你到一家養羊的戶看看。這戶原先在外面倒騰羊,現在國家有了扶持政策,就回來自己養羊了,規模挺大的。
徐書記熟門熟路地帶我進了院子。只見三大排羊舍前后排開,每排羊舍都有七、八百平米,600多只羊在里面怡然自得。
徐書記說這些都是小尾寒羊,個頭大,長得快,六個月就能長到120斤,最大的能長到150多斤,當年就能賣。現在羊不值錢了,毛斤五、六塊錢。要是去年,毛斤十五、六塊,大點的就能買兩三千塊。
母羊每年能產兩次羔,每胎多的產三、四只羔。一群羊要是侍候好的話,當年就能分出一群。
我問徐書記,那要是遇上好年景,發家致富不是很容易嘛!徐書記感慨,說著容易啊!你知道多受累啊,你看這家,就老兩口侍候這些羊,青貯飼料,喂料、起糞、侍候羊羔子,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干,有干不完的活兒。就是下雨陰天也不能待著。就這樣干,也保不齊(羊)鬧毛病,遇到個病呀災的,羊羔子最愛死了。再遇到羊不值錢,圈養的成本又高,剩不了多少(利潤)。
那么說,這脫貧致富不容易啊!我不甘心,就想知道個子丑寅卯。
這不,縣里鄉里也想了不少道道兒。咱們農民實際,也聽話,不讓散養就圈養,不掙錢就不養。像徐禾本這樣的養羊大戶,縣里鄉里都鼓勵,村里給解決六畝沙地,讓他們蓋羊棚。
可眼下掙錢哪有容易的,羊驢這條道就是鄉里幫著聯系的。讓農戶自己分散養自家的,這樣養著精心,保險。養母驢當年要是能產一個驢駒,驢駒一年能長到300斤,當年出欄的話,一頭驢賣一萬多塊,農戶當年就能脫貧。
徐書記又指指一片綠色灌木說,這大片檸條,是浙江義烏支援咱們的,組織群眾種了,還行,挺好活的。將來這些荒灘都綠化上,樹木起來,就又行了。
過去,咱們這里的藥材可不少。西溝里山場不小呢,將來還可以種植藥材!徐書記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愿景。
康書記說,現在這樣的合作社規模還處在起步階段,只有把合作社做大了,做強了,讓農民從中得到實惠,才能讓農民從傳統的農業中走出來。也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起到保護生態的作用。
對于今后的治沙工作,康書記很有信心:我們的治沙工作還處在進行時。引進市場化治理生態,我們以村為單位,將6.6萬畝沙化宜林地經營權變成股權,與投資公司共同成立金小壩子農業綜合開發公司,采取“最低收益+分紅”的模式(保障農民每畝每年最低收益10元)。由金小壩子農業綜合開發公司以股份合作制的形式對外招商引資,對沙化宜林地進行農業綜合開發,提高土地附加值,增加農民收入,帶動小壩子鄉經濟發展,小壩子鄉農民向股民、工人轉型。與北京華昆有限公司已經簽訂招商引資協議,在小壩子村和海子溝村種紅柳、梭梭,嫁接肉蓯蓉,目前完成種植1.5萬畝,種優質牧草(神州香草)5千畝。
我們已獲批準立項,要在榔頭溝村建一座治沙紀念館。我們要記住小壩子沙化的成因和危害,記住黨和國家對小壩子的重視和關懷,記住社會各界的大力援助和許許多多志愿者伸出的友誼之手。要讓這座紀念館,告訴人們保護生態的重要性,要牢牢記住習總書記的話:“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堅決筑牢國家生態安全屏障”。
小壩子的明天會更美好
在槽碾溝和小壩子村,一排排整齊的村舍,一條條水泥街道,四四方方的院落,統一安裝的太陽能,門樓旁一盞盞太陽能路燈,給人置身城鎮的感覺。
康書記介紹說:針對長期以來人煙稀少、居住分散而造成的道路泥濘不堪、人畜飲水困難、上學就醫遙遠等問題,借助新一輪扶貧開發攻堅活動帶來的大好機遇,小壩子鄉從去年開始實施移民搬遷工程,走“人口向中心村集中、產業向自然村轉移”的路子。槽碾溝村以“小規模、多批次”的形式進行搬遷,在槽碾溝村籌劃了總投資500余萬元,占地20畝,2013年建設村民住宅37戶如今工程已近竣工。隨后又搬遷15戶,共搬遷52戶。小壩子村以“集中”的方式進行搬遷,經過村民代表大會討論新村規劃和戶型設計,然后實行統一圖紙、統一外觀、統一施工的要求,房屋外觀采取素雅的徽派建筑風格,內部采取樓房設計、平房建筑相結合的方式,基礎設施體現省委的八化要求,并充分滲透滿族文化符號。通過采取農戶自籌、上級政策資金支持、土地置換指標補貼的“三合一”籌措方法,解決新民居資金不足問題,使當地村民得到極大的實惠。一期投入1700萬,占地123畝,遷出7個自然村110戶,二期根據規劃局幫助制定的《宅基地規劃》,以“聯村并建”的方式,將沙坨子村地質災害點28戶、小壩子二道泉子27戶共計55戶遷到中心村。
“自來水通到了廚房,有線電視進村入戶,寬帶方便了我們對外面世界的認識……”剛剛搬入新居的孟顯智書記滔滔不絕地介紹起了建設新民居的好處。“村民中心給大家提供了娛樂場所,門口的超市、診所、學校,方便了大家的生產生活,活了這么大歲數,感覺著這幸福生活才開始”。
“十三五”期間,通過逐戶征求意見,易地移地搬遷220戶、592人,涉及3個行政村14個自然村、15個居民組,其中整村搬遷的有7個自然村。
在這次扶貧攻堅工作中,先后完成了槽碾溝村主村街道硬化、鹿角溝村道路改造等道路改造工程。同時農村飲水安全項目解決了包括新民居4個村739人飲水問題;修護村壩3500米,新建中心小學教師周轉宿舍175平米,改擴建標準幼兒園500平米,建設幸福互助院1所,改建衛生院1處、衛生室6處,新建業務用房220.5平米,新民居電網改造項目已經完成;道路改造8公里,修建7個過水路面,建文化廣場3處;建設35千伏變電站一處。
“扶貧項目一下來,我們這里一天一個樣:街道硬化了,房子新蓋了,自來水流進了家里,村里的環境更美好了。致富的夢想也即將變成現實。今年我養了10頭肉牛,一年下來就可以掙到3萬多元錢,是我以往種地的10倍,現在大家都在躍躍欲試。”張玉國老人如數家珍。
從小壩子鄉政府出來,天空湛藍,朵朵白云點綴其間。司機開的很慢,我想看看路旁的樹木花草。是鮮花,裝點著山川;是綠葉,阻止了黃沙南侵;是草木,守衛住家園。每一個小壩子人,都是指揮花草樹木的大將軍。
在一處立著“生態涵養林”的宣傳牌下,停下車,向宣傳牌走去。我的腳步躲開一叢叢綠草,挑空地踏過去。那些多半叫不上名字的蒿草,有的像擁抱,有的像握手,有的舉著一朵小花,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頷首,向我問候。
我是大自然的一分子,它們是向大自然問候。在這問候里,我讀懂了一棵草和一片草、一朵花與無數朵花的涵義——那是群體的力量。
我躬下身,摸摸草葉,輕輕觸碰一下花瓣。草葉下還是黃白的沙子,已經夾雜些許黃土。水土涵養草木,草木固定住黃沙,大自然原本是和諧的。是人類破壞了這和諧!
如果不是這兩個星期來,近距離地聽沙子肆虐、談治沙止漠,我不會對綠葉、對小草有這么深的感受。
現在這一草一木都像是我的親人。我想,小壩子人民,他們對沙子的復雜感情,對草木的情誼該有多深!
通向喇嘛山口的柏油路面,不時有一只只彩色的蝴蝶飛起飛落。在一處靠山坡的地方,我想探究這么多蝴蝶的因由。
空氣中,傳來一陣陣花香,順著午后的陽光向山坡望去,是叫“明開夜合”的灌木,開絮狀白花,在靜靜開放。還有紅燈籠一樣的野百合,夾雜其間。
花香綠樹之上,是座座山峰,挺拔俊朗的山峰在藍天下見證了幾十年里,綠葉與黃沙的戰爭。
這場戰爭,還沒有結束。
責任編輯 哈 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