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每年只能回家兩次,北京到湖北,幾天幾夜車馬勞頓,陶希圣深切體會“歸心似箭”。上一封家書里,他已經寫明歸期。他知道,妻子萬冰如會帶著孩子在村口老槐樹下等他,長女驪珠大約走得很穩了,二女琴薰也會笑了吧。
然而,妻子懷里只有琴薰,“驪珠夭折了。娘說女孩有病不必看大夫,耽擱了幾天,就咽了氣。”
陶希圣不住地嘆氣。他知道,黃岡鄉下,一向重男輕女,結婚三年,妻子連續產下兩女,讓婆媳關系很緊張,自己長年在外,妻子只能忍氣吞聲。
“這次再走,跟著我一起吧。我已經畢業了,接到了安徽省立法政學校的聘書。”
1922年的夏天,蟬叫得讓人心煩。
一句話拯救了悲觀主義者
從性格上說,陶希圣是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連延續香火都讓他感到絕望。那個動蕩的年代,充滿機遇,但迷茫也如影隨形。倒是萬冰如樂觀豁達,如今與他朝夕相處,家也像個家了。
隨后幾年,她寸步不離,每天給他做家鄉菜,唱家鄉的曲,還一連生了六個男孩。白天他去學校,她就擺弄小屋前后的菜圃。日子清苦,卻也安然。
1925年,作為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受印書館委托,法學學士陶希圣撰文,抨擊英國巡捕在五卅慘案中的暴行。英國使館遂向法院起訴,稱其污辱大英帝國的尊嚴。
陶希圣邏輯清晰,口齒伶俐,幾場當庭辯論駁得法官無言以對,一夜成為上海名人。名聲漸響之后,他先后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學、北大、清華等高等學府,并出版《中國政治思想史》,與胡適一起主編《獨立評論》。接下來,一場曠日持久、關于中國社會史的大論戰更讓他名聲大噪。
1927年初,陶希圣曾在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任中校教官,參加北伐革命軍工作。當時,他與汪精衛結識,并深受后者賞識。
1937年全面抗日戰爭爆發,陶希圣投筆從政,卻又對抗戰前途憂心忡忡,甚為悲觀,參與了“低調俱樂部”,追隨汪精衛的所謂“和平運動”。
武漢失守后,面對長驅直入的日軍,陶希圣的悲觀情緒更是占了上風。他把妻兒送到香港,自己留在汪偽中央常務委員會委員兼中央宣傳部部長的位置上。
然而,汪精衛在越南河內發表“艷電”之后,賣國行徑已大白天下。日方提出《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良知未泯的陶希圣深知,如在條約上簽字,勢將成為賣國罪人。
他連續寄信去香港,筆觸低沉哀傷,“我自投到山窮水盡的境地,又不肯作山窮水盡的想頭。譬如污泥中的一粒黃沙……總覺得只有研究如何的死法:投水呢?觸電呢?自戕呢?”
萬冰如的回信只有一句,“等我,我來。”
1939年12月,萬如冰帶著子女們抵達上海,在法租界租下房子。陶希圣終于有了借口,琢磨著要搬離汪精衛在愚園路租下的二層樓。
聽說陶夫人來了,外交次長高宗武過來問候。他與陶希圣有心報國,都對汪精衛很失望。倒是局外人的萬冰如冷靜如常,她分析了局勢,要求丈夫趕緊脫離險境。“我把全家的命帶來,在上海替你,你走。如走不出去,我們一同死在這里。記得你送我防身的手槍嗎?這次我把槍帶來了,你敢在和約上簽字,我就打死你。”
這個鄉下女人成全了他的名聲
第二天,萬冰如去拜見汪精衛夫人陳璧君,“這次我帶著孩子來上海,就是要讓丈夫去掉后顧之憂,誓死追隨汪先生。不過夫君肝臟一向不好,最近太勞累,已經吃不消了。我在附近租了房子,想把丈夫接過去照顧。”
得到陳璧君首肯,萬冰如立即把丈夫接出汪精衛的監視范圍。1939年12月30日,汪日簽約當天,她又給陳璧君打電話,聲稱丈夫病情加劇,無法出席儀式,隨后將丈夫和高宗武秘密送上去往香港的郵輪。郵輪還在公海上,高陶二人已開始起草給香港《大公報》的公開信。
高陶沒有在和約上簽字,已引起汪精衛的懷疑。見二人突然失蹤,他立即對萬冰如母子嚴密監控,并要萬冰如立即來陳述失蹤事由。
“我夫病情突然加劇,高先生陪他去香港診治,走得匆忙。我想馬上回香港,一是探病情,二是勸他立即回來。”
汪精衛安撫她,說若能勸二人回來,保證既往不咎。
“我也是這樣想。而且此次和談的眾多內容細節,他們都記在心上。若遲了,有一句不妥的話說出來,就收不回了。”萬冰如話中有話,不卑不亢。
萬冰如深知汪精衛不可能讓她帶著所有孩子走,便主動要求留下三個還在讀書的孩子,只帶上兩個小兒子。這相當于留下了人質。
萬冰如抵達香港之后,陶希圣立即發電報給汪精衛,聲稱病情好轉,近日將回。另一方面,他與中央通訊社社長蕭同茲聯系,公開汪精衛賣國和約的詳細內容,同時,請上海抗日救亡組織營救留下的三個孩子。
經過周密策劃,孩子們成功脫險。陶希圣立即于1940年1月22日,在《大公報》頭版全文刊出《日支新關系調整要綱》,及其附件的原文照片。次日,重慶、昆明各地報紙轉載文章,一時舉國嘩然,群情激憤。
這便是被稱“小西安事變”的“高陶事件”。一聲晴天霹靂,汪精衛驚慌失措,陳璧君氣急敗壞地承認栽在一個“鄉下女人”手里。
兩年后,陶希圣在給女兒的信里夸獎妻子,“歷年來為我之大波折,汝母迄無一時不在苦境。余病幾死,險幾死,而全仗其支持……蓋學識之來源在社會而不在于課本。我一向優柔寡斷,汝母則堅決矯捷……汝必以此鍛煉自身。”
身處亂世,每個人都面臨選擇、站隊的考驗,也都在新舊思想交替中掙扎沉浮。但面對大是大非,陶希圣身邊這個“鄉下女人”做了他堅實的后盾,成全了他的名聲,甘愿冒險又智勇雙全,成為民國史上一段傳奇。
在她攙扶下,他終可以自己走路了
湖北黃岡的萬家,世代耕讀,家風淳樸剛硬。說到與民國風云的淵源,名將萬耀煌還是萬冰如表兄。耳濡目染,她比丈夫更具果敢品性,敢做敢當。陶希圣不止一次說過,“世間有如此婦人,真非尋常者也。”。
在香港,丈夫辦報紙,做新聞,她耕織漿補;丈夫被批判被打壓,她溫酒規勸,“我雖沒見識過國事,卻懂得民之根本。”
陶希圣骨子里,帶著中國傳統文人的溫弱和迷亂。他是個好的學者,卻絕非高瞻遠矚的政客。不過在妻子支持下,他的報紙也成為“民之善言,國之警鐘”。
1941年12月,香港淪陷。萬冰如規勸丈夫帶著報社骨干先回內地,自己則帶著孩子隨難民內遷,歷時五個多月才抵達重慶。每到一個城市,她都會寫下一封信投進郵筒,有的連地址都沒有。世界大亂,她也不知丈夫現在確切在哪里,她只想有一些問候,但愿丈夫能收到。
陶希圣已經出任蔣介石侍從室上校秘書,為政府草擬重要文告。待一家人團圓,他精神一振,報效祖國的熱情再次高漲。隨后他任《中央日報》總主筆,以及國民黨中宣部次長,并于1943年,為蔣介石代筆出版《中國之命運》(原名《中國之前途》)。
1945年,陶希圣升為少將,成為國民政府最后的理論權威、國事權威。而他每一次講話,都要稱贊賢內助,“沒有她的教導和開悟,我還是個政治上的孩子。在她的攙扶下,我終于可以自己走路了。”
從才華橫溢的文弱書生,到海內共賞的法學教授;從迷途亡命的“漢奸”,到熱血豪壯的“文膽”,陶希圣在風云跌宕之中,一生感激萬冰如。
1975年9月2日,萬冰如去世后,陶希圣辭官隱居,以著書為事,再不過問政治,“我一輩子從政,但是沒有她,政治這東西我看不懂。”隱居期間,他先后結集出版過《訴訟法須知》《親屬法大綱》等專著。
1988年6月27日,陶希圣在臺北病逝,享年90歲。臨終前,他在寫給兒子的信中嘆息,“90歲……連感慨都沒有了。”
編輯 趙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