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中燦爛的古巴（三）

趙玫

我的光輝燦爛的大西洋

在不停的飛行中，始終不曾將之前的時差倒過來。于是總是很早就醒來，在黑暗中陪伴窗外的黑夜。如此，睡著，又醒著，那輾轉反側的焦慮。寂靜中，唯有大西洋的浪聲，伴我熬過漫長的黑夜。

是的，每一個清晨，都是從黑夜開始的，那寂靜的長夜。窗外，那絲絲縷縷的，無聲的光亮，仿佛在慢慢吞噬海上的昏暗。終于，清晨的微光，那迷蒙中的燦爛。在浩瀚的水面上，驀地，竟已鋪滿了金色的云霞。那波光粼粼的光斑，碎銀般地閃動著，閃動著哈瓦那最明媚的光芒。

終于，這個迷茫的早晨，再度被黎明叫醒。拉開窗簾，便驀地看到了窗外燦爛的曙光。于是匆匆忙忙地趕往寂靜的海灘，在那里等待著，哈瓦那又一個美麗的清晨。轉眼之間，水面上就泛起了滿天的云霞，然后是深藍色的流淌，那不舍晝夜的奔騰……

我所以每個清晨都會趕赴不遠處的大西洋，并不是為了追逐那明麗的晨光。我所以一睜開眼睛就奔赴海灘，并不是因為大海的魔力，而是，大西洋連接著我遠在美國康涅狄格州生活的女兒。那種能和女兒共飲一江水的感覺，讓我滿心欣喜。所以無論清晨，還是傍晚，我都會長久地駐足海岸，看滿天星斗，燦爛云霞……

海浪，到燈塔去，還有，八月末

讓我欣喜的，還有我們的酒店，因為她就矗立在大西洋的岸邊。那蔚藍色的大洋與我咫尺之遙，無論清晨還是傍晚，我都能無比親近地擁抱那迷人的水岸。于是，記住了那不舍晝夜的海浪，還記住了被時差攪亂時的寂靜與無奈。黑暗中，你怎樣惦記著窗外的星辰，那稍縱即逝的，是慢慢展開的燦爛黎明。

還記得，在清晨的陪伴下，我總是匆匆忙忙，總是急不可耐地奔向那清冷而又安寧的海灘。那一刻，海邊沒有人，只有灰蒙蒙的海天一色。走在寂寥海灘上的那一刻，能聽到大海的寂靜，萬籟的悠然。

寂靜中，獨自的，那種寂寞的好。無言中的歡樂，還有大海的心。于是在岸邊寂寞地行走，向著堤壩，竟驀地想到了我深愛的伍爾芙和杜拉斯。

是的，她們都曾在海堤往復徜徉，便有了她們的《痛苦》《情人》《海浪》和《到燈塔去》。她們的美，當然是美到了靈魂中的那種永恒的美。她們的美，顯然是上天賦予的那智慧的美。那美，當然是富有了靈性的，那種，用文字雕鏤出來的那種，生命與文字的美。

這里的海岸沒有細沙，只有粗糙的礪石。看上去，仿佛被洗禮過一般，某種尖厲的疼痛。這些絳紅色的礁石，看上去很像火山噴發后留下的傷痛。那火焰般噴射的性狀，就像滾燙的巖漿，在漬漬血跡中慢慢地凝固流淌，不舍晝夜地向前奔涌著，不知奔向何方。

幸好，水邊的亂石間，布滿了青蔥的雜草，還有那叫不出名字來的絢麗的小花。那漫天的彩霞，拖住了我長長的身影，在清晨的歡樂中，覬覦著未來的又一天。

又一天，又一個美麗的清晨

清晨，與我一樣來到海邊的，還有一對老夫妻。他們看上去，很美也很也恩愛的樣子，深情地眺望著大西洋。在古巴，來此旅游的大多是西班牙人，畢竟這里曾經是他們溫暖的殖民地。于是從西班牙前來的游客，總是趨之若鶩。對他們來說，在某種意義上，這里就是他們古老的家園。

這對老夫妻說的顯然是西班牙語，所以他們能毫無障礙地，和當地的古巴人自由地交流。他們見我在海邊獨自徜徉，便十分友好地用手勢示意，意思是，他們想幫我拍下那張身后是大西洋的照片。還有那叫不出名字來的絢麗的小花。

或者，這就是我為什么總是清晨即起，即或在黑夜中，也能感受到窗外浩瀚的激水聲。那粗糲的礁石，搖曳著堤岸明媚的小花。你聽不到它的呼吸，卻能感受到她不離不棄地美麗纏繞。那平靜的水岸，燦爛的清晨，那青蔥的雜草中，拖著我自己長長的影子，消失在歡樂的寂寞中。是的，你不再是哈瓦那的那個陌生人。

于是，你會覺得，海邊會生出什么美麗的故事。是的，天上有云，還有翻卷著的浪漫與迷惘，或者無端的柔情。總之，清晨對我來說，總是最欣喜的時刻，因為她總是能為我開啟別樣的又一天。

墻體上折射出金色的光

在黑暗中，打開窗，驀地看到墻體上折射的金色的光芒。那金色，仿佛把窗外所有的建筑都包裹了起來。那太陽仿佛才剛剛升起，天空是一片魚鱗般的斑駁。慢慢從海上升起的陽光，讓天空美到了那種無與倫比的美。然后是棕櫚樹和天上的云。那云也是美到靈魂中的去的，那種云中的美。慢慢地，明亮起來的世界，我沿著海濱大道一路前行。

于是我再度想到了親愛的伍爾芙。我那時已經讀完了第三遍《到燈塔去》。我覺得我能在大西洋沿岸想到伍爾芙，是我的幸運。因為我一直在再讀著這個美麗的女人，無論在何處。然后我走過酒店的玻璃幕墻，在幕墻前，對著鏡子，看到了我自己。

如此跳躍著，那無法銜接的思緒。不過，我想說的，當然還是這個美麗的城市。在古巴，你盡管并不富有，卻也是快樂的。對古巴人來說，很可能，快樂著就是幸福的，哪怕不富有。

沿著海堤，我慢慢向前。寂靜中，總覺得有誰在陪伴著我。那時的海岸已明亮了起來，海堤上到處是兇猛的禿鷲。它們不僅會發出慘烈的吼叫聲，還會像鷹隼般上下盤旋，瘋狂地掀動起它們黑色的翅膀。它們或在水中覓食，或在岸邊尋找腐肉。它們時而悄無聲息，時而又會瘋狂地讓翅膀掀動起獵獵殺聲。總之它們相互掠奪，又瘋狂撕扯，只為著那頓豐盛的早餐，緊接著，那虎嘯風生的禿鷲就飛上了藍天。

這美的清晨，飄香的花，搖曳的樹影間，我那迷人的哈瓦那。

我沿著海灘，追逐天上的云

天上的云，就像是一首悠遠的歌。她斑斕而壯麗地，沐浴在金色陽光下。那清晨的烈焰，火一般地燃燒著，燒向天邊的云彩。那壯麗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就像在疆場。血一般的云霞，天空的美，還有大西洋的風。

我沿著寧靜的堤岸，親近著浩瀚的海。寂靜中，匆匆尋覓著那美麗的清晨。平靜的海灣，不熄的路燈，這就是大西洋的早晨。近著堤岸，那清風一般的安寧，不遠處，幾個莫名的身影，盡管人煙稀少，卻看上去，幾乎每個人都顯得很不平凡。

在海邊，我一直不曾和當地人彼此搭訕，只是遠遠地站在海堤上。我只是喜歡觀看堤岸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看他們怎樣在海邊慢慢吞噬這燦爛的黎明。

讓我覺得蹊蹺的，是海邊的那個女人。她始終浸泡在海水中，有時她又會獨自坐在冰冷的礁石上。沒有人前來和她搭訕，她只是靜靜地浸泡在水中，遙望著某個莫名的遠方。

于是我慢慢走向她，總覺得心中有種莫名的悲哀。我不知她來自何方，亦不知，她為何要獨自沉浸在冰冷的大海中。她從不和身邊的任何人搭訕，顯然已心無旁騖。走近她，才看到她周身濕漉漉的，看上去并不美。但她卻始終執著地朝著一個方向，很像是安徒生的美人魚，永久地坐在礁石上，紋絲不動，凝望著迷亂的遠方。

慢慢地走近她，才發現這女人竟穿著一件水手服，看上去，就更是讓人匪夷所思了。為什么一個濕漉漉的女人，要穿著水手服浸泡在海中呢？那藍白相間格子，是的，她始終在海邊的礁石上，望著遙遠的遠方。是的，水手服。那水手服，讓我驀地想到了托馬斯·曼的小說，那永恒的 《魂斷威尼斯》。在那部小說中，那個漂亮的男孩兒穿的就是那件漂亮的水手服，當然，還有永恒的馬勒和托馬斯·曼。馬勒的音樂始終掙扎于狂喜與絕望之中。而讓我不忘的，還有北戴河海邊的那段優雅的回憶。記得在黃昏中，那個穿著水手服的外國水手，在海邊，怎樣吻著他漂亮的新娘，在沙灘上浪漫地舞蹈。是的，沒有歌聲，也沒有音樂，天地間，只有他們的愛和吻……

這個穿著水手服的女人，是的，我無法知道她的創痛。以至于她的目光，也是絕望而遲滯的。她只是繼續遙望著那虛無縹緲的遠方。她那呆滯的目光，紋絲不動的，就像是海邊的青銅雕像。有一刻，我甚至想要幫助她，但身邊的人，卻仿佛司空見慣般地，根本不在乎她的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