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虹的《風流江西》為何身心通透

胡曉軍

讀過了太多關于地理、歷史、風土人情的介紹文字，也讀過了太多游歷、攬勝、尋境探幽的抒情篇章，前者厭其直白刻板，后者嫌之矯揉細碎，不如意者十居八九。讀了朱虹先生的文集《風流江西》，以上兩種糾結得以紓解，心頭頓時鮮活通透起來。之所以為此書的內容與風格所動，概因我認定文章乃是精神與物質的溝通、性情和邏輯的交融、“心中有”與“實在有”的統一體，簡言之，天人合一的結晶。王陽明以巖中花樹作譬，人未看花時，花與人同歸于寂；人既看花時，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由此而知花不在人心之外。此理當可應于此例，想必朱虹先生登崇義陽嶺，步陽明湖畔，觀山光水色，作美文華章時，也有切身的體驗與感悟罷。我讀此書，猶視彼花，且相信他在摹江西風物、抒江西情懷前，胸中早已跳動著一顆愛祖國大好河山、愛優秀傳統文化的赤子之心——概言之，知行合一的結晶。朱虹先生信奉清人張潮的名句“文章是案頭的山水，山水是大地的文章”，服膺別林斯基的名言“詩人的天才越高，他就能深刻而廣泛地擁抱大自然”。青山綠水，詩人文豪，江西的自然風光與人文風采渾然一體，怎不令人思接千古又情聯萬里，又怎不令人哲思如山巒而靈感若涌泉呢？因此，他不但自己作詩撰文，更呼吁和倡導作家藝術家們在陶淵明、朱熹、歐陽修、楊萬里、王安石、湯顯祖等前賢遺韻中，在現當代中外文化的滋養里“寫出更多更好的山水文章”，“說出更精更美的中國故事”，為“風景獨好”的江西而禮贊，而謳歌。

朱虹先生，湖北洪湖人，華中師范大學畢業后曾在本校和多家高等學府、研究機構執教或任特聘研究員，精研哲學、政治學和傳播學，授業甚眾、著述頗豐。同時，他將自己的研究與創作延伸至史學、文學和美學，其文見諸各大媒體并常得轉載、屢獲嘉獎。其中因緣，不唯興趣，更有學思并行、育不惘不殆之性，藝文相融、呈且吟且舞之姿的愿景，向中國文化人孜孜以求的境界——天人合一與知行合一不輟前行。古人云“學而優則仕”，朱虹先生盛年時奉調進入中央機構工作，曾任多處重要職位并多有建樹，二十年后轉任江西。

江西地處長江中下游交界處的南岸，古有“吳頭楚尾，粵戶閩庭”之謂，物華天寶，人杰地靈。作為旅游、文化和教育工作的分管領導，朱虹先生到任后即開始實地調研，不到一年即走遍了全省100個縣。他到江西的第一篇散文，名為《千峰之首黃崗山》。此前，他如絕大多數人一樣，不知此山是因每年七八月山頂遍開黃色的萱草而得名；更不知此山2100多米的海拔高度，不僅雄冠江西，更是東南十省之最，由是感喟江西風物雖眾，但大多如未經雕琢的璞玉，又似待字深閨的淑女。是日凌晨3時登山，5時登頂，就在這一平方公里枯黃松軟的萱草甸上，他領略了人間仙境——月亮“幾乎不抬頭便可直視，仿佛一伸手就能輕觸”，月光“柔軟得就像慈母的目光，晶瑩得就像情人的臉龐”；半小時后云開日出，而月亮仍戀戀不去，于是一邊云蒸霞蔚，一邊冷寂清寥，這番日月同輝的奇景令他深深震撼，此時真情涌現，歸來運筆成篇。他從此一發而不可收， “才子之鄉”撫州、“七省通衢”九江、“英雄之城”南昌、“草民皇宮”篁嶺、“江湖奇峰”石鐘山、“候鳥天堂”鄱陽湖、“瓷國明珠”景德鎮……山光水色和名勝古跡紛入筆底，真情實感與大理至道溢于言外。不過，他更多地留意和著墨于那些“很有特點但知名度不高”的地方，去“贊美它們、推薦它們”，比如南磯山、大茅山、大余丫山，為的是更全面、更細微地展現江西之美。在《丫山飛瀑》中，他先說“山不著名，游者不眾”；再寫“丫山的特色不在山，而在巨大的瀑布群”；繼而筆鋒一轉，從山中潤澤而不粘人的濕意，令人呼吸間但覺周身通透，到兩邊或是高聳松柏，或是低矮灌木的青石小路，最后現身的才是丫形瀑布——原來那青黑的山崖不甘藏于水后，硬是將瀑布分成了兩半；最后筆底一瀉千里，仙公瀑、三疊瀑、母子瀑、七彩瀑、飛龍瀑……令人感覺暢快淋漓，源自天工真情流露無遺：“江西風景看在眼里、印在心田，既有山川秀美之超絕，又有人文風流之震撼，‘江西風景獨好油然而成必抒之胸臆。”

朱虹先生的筆隨著他的腳步一路而行，漸行漸廣，漸行漸深，漸行漸成系統，以地理、歷史、文學、藝術等幾個維度，向讀者多角度、多層次地展開——從“吳頭楚尾，粵戶閩庭”的優越位置，到儒佛道在此的開宗立派；從“隔河兩宰相，一門九進士”的人才薈萃，到“弋陽南戲”“儺舞”的古老藝術；從雄奇險秀、鬼斧神工的山寫到蒼茫浩淼、千回百轉的水，從風光如畫、古道老宅的鄉村寫到歷史悠久、日新月異的城市……萬千景象紛來眼底，萬千言語一氣呵成。他特別善于在一派繁雜中迅速抓住重點，厘清頭緒，原因一是治學的邏輯，二是從政的思維，三是傳播的要求。比如他將江西的重點風光對位“三個4”和“六個1”，“三個4”即廬山、井岡山、三清山、龍虎山四大名山，井岡山、南昌、瑞金、安源四大革命搖籃，景德鎮、滕王閣、白鹿洞、東林寺四大文化古跡；“六個1”即中國最大淡水湖鄱陽湖、中國最美鄉村婺源、廬山西海、龜峰、小平小道和共青城，條分縷析，好懂易記，使人猶如登高一覽，豁然開朗，隨后跟著他的引導，俯低仰高，信步而行。休說一般讀者，就連生于斯長于斯的江西人，能如此宏博而精微，深沉而又細膩，并將其寫下來的，能有幾人？除了著述，他更多次在全國各地演講江西風光，既有板有眼，更繪聲繪色，“江西旅游推廣大使”之譽，實非虛致。

綜觀全書，可謂正曲兼得，或高處著眼、堂正中直；或旁枝逸出、小中見大，而詩意幾乎總是占了上風。本來，深奧的理論就從鮮活實踐中來，作抽象思考時會同時出現具象，何況作者面對的是如此性靈的山光水色呢。全書雖是文集，卻以新詩始、以新詩結：“穿越歷史風煙，回望文化之巔，江西俊采星馳，風流人物世界比肩。”“這里是紅色搖籃，這里是綠色家園，這里是古色厚土，這里是神奇的江西！”二詩分別被譜成歌曲，廣為傳唱，成為了當代江西的旋律。

書中還收錄了大量小品文，有隨筆，有序跋，有散論，其視野之寬闊、觀念之多元、文法之自然、篇幅之隨意，與繁茂鼎盛的江西風物恰成映照。作為一位行者，他一遍遍地重復著江西山水之美；作為一位學者，他一遍遍地贊美著江西文化之美；作為一位長者，他一遍遍地呼喚著中國的人性之美。他談成功，先是談信心、執著和勤奮的重要性，轉而強調學會放棄更為重要，因為放棄是“平衡的藝術、人生的智慧”，面對浩繁的知識、豐富的娛樂和短暫的生涯，必須分析自己的興趣愛好、研究自己的知識結構，認識自己的優勢與不足。等到老了，回頭一看，“我們可能放棄了一些所謂偉大的目標，卻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發展的人生”。（《學會放棄》）他談創客，談到九江學院培養創業型人才的嘗試及成果，提出創新是民族永不衰竭的動力，是社會永葆活力的源泉，創新創業“既是時代的號召，也是社會的需要”。（《創客，你也行》）他談散文，談到江西先賢美文眾多，當代散文家要在繼承弘揚這一傳統的基礎上，“為人民書寫、為人民抒懷”。（《散文創作要百花爭艷》）以上諸文落筆處極小，伸展面很大，如春之風片、夏之雨絲，似秋之凝霜、冬之飛雪，都一一對應著國家強盛、民族復興的四季歲月。

書中還收錄了不少序言、跋文、演講稿甚至是開閉幕詞。散文從內容、篇幅直到定義都是包羅萬象的，前提只是一個——出于自己的心、自己的口與自己的手。朱虹先生將這些文字坦然收入集中，一來內容雖廣，卻均為江西話題；二來文字雖雜，卻均為自己手筆，他確實是將自己的講稿當了一篇篇帶有哲理和情感的文章來寫的，他在以“讀萬卷書，筑中國夢”為主題的全省全民閱讀論壇上演講，提出了“讀什么、怎么讀、讀多久”的問題，接著提出向大眾提供優秀讀物、推傳統閱讀與數字閱讀的融合、提升全民閱讀活力的三個舉措，做好長遠規劃、轉變閱讀觀念、養成閱讀習慣、樹立服務群眾意識的四個要求。最后指出，真正的閱讀應當是“線性的、連續的”，是“帶著生命的體溫”的，這樣的閱讀才能“標志一個民族的思想深度和高度”，才能“對文化傳承、國家發展具有重要意義”。（《讓書香飄滿贛鄱大地》）他對榮獲“贛鄱最美少年”稱號的青少年學生的講話，引用了習總書記“扣好人生的第一顆紐扣”的希望，向全省少年兒童提出“從自己做起，從現在做起，從小培養高尚的情操，樹立遠大的理想，鍛煉強健的體魄，成為社會上的好公民，大自然的好朋友，成為實現中國夢的強大新生力量。”（《爭做心靈美行為美的贛鄱最美少年》）的確，江西之美，中國之夢，希望都在少年，都在心靈，都在道德與文化。他援引朱熹評價江西人“志大”“恥與人同”“堅執”“秀兒能文”四大優點，認為這”對今天江西的文化建設、對江西文化人的追求仍具有強大的激勵作用”，又引用徐復觀評價中國文化的成就，在于每個人的具體生命中“發掘出道德的根源、人生價值的根源而不是假藉神話和迷信的力量，即可于現實世界中生穩根、站穩腳”。（《文化江西的巔峰》）概言之，是將“天人合一”“知行合一”從個人的修養推向整個社會大眾的自覺。

我妻生于上海，祖籍雖是江西，卻從未去過一次。我將此書推薦給妻。她讀了幾篇，便提議明年全家旅游，就去江西。是思鄉情深，還是書香誘人，不問可知。

我也生于上海，祖籍卻是浙江，雖已去過無數次，但未寫下片言只字。我通讀此書，想當年朱虹先生若不是去的江西，而是來的浙江，那么以其政務之精進、學者之本色、文人之神采所著的書，必是《風流浙江》了。但我又怕浙江不少地方開發過度，風物變化太速，與朱虹先生“萬事萬物都該在它本該存在的位置上”的觀念相距甚遠。特別是有一些地方，正如他所批評的“生造了許多突兀和生硬的人造景觀”，不但“大煞風景”且“只能將原有的生態和文化破壞殆盡”。我對浙江，不，對于中國的理想，也正如朱虹先生的理想——生態美與經濟富同行，傳統文化與創意文化并重，金山銀山與綠水青山共存。這一理想，正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最廣大、最深刻的體現，不僅要在江西大地，更要在整個中國、整個世界“奏響美妙的發展和弦”。

（作者系上海市文聯理論研究室主任、上海市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上海詩詞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