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樞華
俞叔遲(敏)師離開我們已經二十多年了?;貞浻釒煹慕虒В呐率侵谎云Z,也覺得彌足珍貴。值此紀念俞師誕辰一百周年之際,我們愿意把自己聽到過的俞師關于如何進行科學研究的教導呈獻出來,與讀者大眾分享。
回憶俞師談論科研方法的往事,記得列為專題集中講述過兩次:一次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在與“文革”后招收的第一批研究生見面會上的發言,另一次是幾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為中文系中、青年教師作的專題講座;此外則是在閑談中、在討論其他事情時隨口談到的。今就記憶所及,略為爬梳。
/積學儲寶/
“積學儲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俞師給師大中文系的中、青年教師們介紹科研方法時,明確提出的。俞師回憶他在北京大學讀二年級時,聽鄭天挺先生講授??睂W,俞師說,鄭先生對學生們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要讓他們學會做到“積學儲寶”。俞師說:“這是鄭先生多年的經驗之談,是搞研究的基礎?!庇釒熯€頗為自信地說,鄭先生曾稱贊自己有“積風”。結合俞師的教導,我們體會,所謂積學儲寶,主要就是要多讀書,多積累。
讀什么書呢?
很多搞研究的人,腦袋里總是裝著自己的專業,讀書也主要是圍繞著自己的專業方向讀。俞師不是這樣,他自己涉獵極廣,也要求我們要盡量廣泛地閱讀,俞師說:“不拘哪方面的書都要看。”不但平時要多看各種書,就是已經確定了專攻方向,也還要“放手看些與此無關的書,有時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說到俞師的博覽,有一件小事至今記憶猶新。上世紀90年代初,我們曾應約為北師大出版社點?!队缿c升平》,那雖然是一本白話小說,但其中有幾個地方不易處理,頗費躊躇,想要找人請教。像這樣不出名的小說,不是專門搞明清文學的人,誰會注意它呢?想來想去,決定請教俞師。沒想到我剛一報出書名,俞師馬上就脫口而出,說:“那里邊有個馬成龍,山東人,原來使一把瓦刀,后來得了一口寶刀……”自然,那幾處原來把握不定的問題在俞師的幫助下,都得到滿意的解決。
為什么特別強調多讀書?為什么說讀書就是儲寶?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書里有寶貴的材料。積累的材料多了,容易讓人通過聯想生成創新性的、高質量的見解;而形成見解之后,又容易形成完整有力的證據。這就是說,自己的觀點不是憑空而來的,是在大量語言事實的基礎上產生的,是有大量堅實的證據做依據的。一些材料,雖然一時看不出來有什么用處,但很有可能是非常寶貴的材料,從長遠看它很有可能成為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關鍵材料。
研究一個問題,提出一種觀點,最初吸引別人注意的可能是文章的觀點,但最終能說服人的是支持這一觀點的材料。文章組織的方法、論述的技巧等,都不是決定的因素。俞師在參與討論一些大家聚訟紛紜的問題時,有時免不了要表明自己的看法,他不是看哪一種觀點有多少人支持,文章有多么漂亮,而是要看“材料向著”誰。我們讀俞師的文章,往往給人一種舉重若輕的感覺,感覺俞師的文章中不但新穎高明的見解層出不窮,而且舉出的例證好像信手拈來,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們想,能做到這樣,恐怕主要是得益于俞師從年輕時起就培養成的“積風”。俞師說過:“見解不如人,常常是因為肚子里沒有。” 又說:“新觀點不是愣想出來的,天才有火花,我們沒有,經熟之后,可能有所創獲……”
怎樣讀書呢?俞師主張,看一部書,就要盡量通讀,從頭看到尾,力求做到對它有個整體的了解。這樣書里的東西在自己頭腦中就是活的,什么可用,在什么地方用,用起來更自如。但也不是說拿到一部書就一定要硬著頭皮看完它,那些看不下去的書可以是例外。一部書只讀了開頭,沒有讀完,叫“殺書頭”。俞師說,陸(宗達)先生反對殺書頭,黃(侃)先生也反對殺書頭,但他們也都殺過書頭。俞師說:“有的書看不下去,你不殺它,它讓你活不了?!?/p>
/一以貫之/
材料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怎么辦呢?俞師說,平時積累起來的材料,就像是一枚一枚散置的銅錢,得找一根繩子把它們串起來。我們體會,這根繩子從科研的角度說,就是從這些素常積累的材料中提煉出的一種觀點、一篇文章的主題等;再往大了說,它還可以是一種方法論,甚至是一種世界觀。
我們認為,俞師關于一根繩子的比喻,是有出典的。《論語·衛靈公》:“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闭f的正是人不僅要多學強識,積累足夠的知識,還要追求那個能把它們貫穿起來的“一”。能貫穿夫子之道的,按《里仁》篇里曾子的理解,是儒家特別注重的“忠恕”。這已經涉及人立身處世的大問題了。從做學問、搞科研的角度說,這個“一”也是很重要的。沒有抓住這個“一”之前,那些材料都是零散的、孤立的、沒有價值的。一個人追尋不到這個“一”,肚子里的材料再多,充其量也不過是人們所說的“兩腳書廚”而已。做學問也好,做人也好,一方面要踏踏實實地下功夫去學習,不斷積累,一方面也要不斷地思索,去追尋那個“一”。從小“一”到大“一”,隨著明白的事情越來越多,越來越根本,人的境界也就越來越高。
我們體會,“積學儲寶”和“一以貫之”,說到底還是“學”與“思”的關系。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在《論語》《荀子》等古代文獻中都有明確的論述。所以我們感覺,深入領會俞師的一句話,一個觀點,也是需要些基礎知識的。
/破舊說和立新解/
在談到選擇研究課題時,俞師說,自然科學的選題,多是生產中遇到問題自然而然提出來的。弄語言的人選好題目不容易。一般有兩種題目,一種是前人說過的,要反駁。這樣的文章比較容易寫。他提出一個觀點,舉出一堆材料來證明,有一個例外也不行。比方說用了增白蜜能讓人的臉變白,有一個人用了之后臉變黑了的也不行。有的人只會寫這樣的文章,專會挑別人的毛病。這種做法不值得提倡。另一種題目是要發表自己的心得,要獨創一說,這樣的文章比較難寫。寫這種文章容易犯的毛病是把對自己看法有利的材料拉來當作證據,對自己看法不利的材料則視而不見。最好是有了一種想法,先把它寫成札記,給自己看,寫完了擱一邊,蹲一蹲,等能證明這種看法的材料準備充足了,再寫成文章,拿去發表。
到什么地方搜集材料?首先是古代文獻,俞師說,漢人講語言文字都離不開經、傳、子、史,不看它等于把本民族的歷史給割斷了。包括各種文獻的古注,都要看,里邊有豐富的寶藏。這些文獻里的東西是不是都可信是一回事,但必須要從這些文獻出發。其次是類書,《太平御覽》《古今圖書集成》等都可以查。俞師舉例說自己在討論《左傳》中“二”與“貳”用法不同時,就曾經從這些類書中撈到過有用的材料。再次則是百科全書之類的工具書??傊酶鞣N能用的文獻,獲取盡可能充足的資料。
/全局觀念和創造性/
我們讀俞師的文章,常常感覺有一種高屋建瓴的氣勢,有一種無窮的活力,令人羨慕不已。我懷疑這種境界與俞師擅長圍棋有些關系。有一次與俞師閑談時,我一時興起,向俞師請教圍棋思想。俞師知道我不是要學習圍棋技術,而是想了解下圍棋的思想后,略一沉吟,告訴我說:“一是全局觀念,一是創造性?!庇釒煹脑?,猶如醍醐灌頂,令人豁然開悟。我不懂圍棋,但我相信這兩點是下好一盤棋的關鍵,是提高圍棋水平的關鍵,同時也是寫好文章、搞好科研的關鍵。用這兩點看俞師的所有文章,所有著作,有助于我們對俞師語言學思想及其成就的理解。問圍棋而得學問之道,令我一生一世受益無窮。
能夠做到這兩點是非常不容易的。拿俞師的情況說,古今中外的東西知道得太多了。俞師一生主要精力研究的是古代漢語,讀古文、用文言寫作的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但他年輕時和陸先生合作的《現代漢語語法》(上冊)到今天很多內容仍具有經典的意義。俞師的外語,以英文為最好,而用德文寫的論文能得獎;日文、俄文等也都達到相當水平,還曾經跟著一位泰籍華人學過泰語,雖然后來因故中斷,但也達到可以用的程度。梵文是俞師研究一輩子的學問,直到晚年離世之前,還在為我教授梵文;俞師的梵文是跟一位印度學者學的,那位印度學者的父親和叔父彼此能用梵文通信。少數民族語言中,俞師對藏文有獨到的研究,論文中有多篇都有所涉及。在方言研究方面,跟俞師接觸,聽到的是滿口地道的北京話,但其實俞師老家是天津,他與母語是閩南方言的人用閩南話交談,令對方佩服不已;直到晚年,有一次還跟我說,京西的門頭溝,有些地方語言有特點,值得調查研究……
俞師的成就令人欽佩,俞師的境界很難企及。此生有緣曾經得列門墻,親承教誨,有這樣的榜樣可以學習,是我們這些從事語言教學和研究工作的學生們終生的莫大幸運。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1994-1998年俞敏先生的博士生,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