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偉光
這是五年前的事兒了。
昆曲班課下,樓宇烈先生和師母帶著我們幾位弟子吃飯,飯桌上談起人類的種種災患,先生悲天憫人地說:“從哲學角度來講,萬物有生就有死,這是自然規律,人類有誕生的一天,自然也有消亡的一天,但人類目前的很多做法是在加速消亡的進程而不自知,這就真是值得憂慮了。”這是在用中國思維思考中國乃至人類的前途,是學人士大夫的憂患意識。
中國文人常有一種憂患意識,總是看到社會方方面面和人類本性中惡劣的方面、不完美之處,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造社會,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天下情懷。(《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P180)
弘揚光大中華人文精神,反思啟蒙和現代性、消解人類中心主義的流弊,這是樓先生這些年關注的焦點所在,也是此書的重點所在,前者“長善”,后者“救失”,二者缺一不可。
樓先生是誰?以下是有人給出的答案:
他主持編選的《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佛學研究,是公認的佛學泰斗;他點校整理的《王弼集校釋》,是一部公認的學術經典,是道家以及魏晉玄學研究的案頭必備書;他還是國際儒學聯合會顧問;他那本流傳甚廣的《中國的品格》,打通儒釋道,展現出一代宗師的深遠格局與博大氣象;他力倡的“人文宗教”“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國文化最根本的精神”“喚醒自然合理的中國文化主體意識”“不求轟轟烈烈,但求不絕如縷”等理念,站在會通古今、融貫中西的高度,回應時代問題,增強大國崛起的文化準備和文化自信,展現出以天下為己任的士君子風范,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他耄耋之年仍堅守燕園三尺講臺,以答問式的傳統教學方法,接引莘莘學子;他雅好古琴、書法、昆曲、茶藝、香道,創辦了北京大學國學研究院國藝苑,培養了不少具有“以道統藝,由藝臻道”理念的文人種子;近些年,他大力提倡中醫和中醫思維,從學理上為中醫鼓與呼,在中醫界有很大影響力;他是燕園絕大多數傳統文化社團包括耕讀社、禪學社、道學社的導師,也是海淀敬德書院等多家社會機構的導師或顧問;他常年席不暇暖,四處奔波講學,為國學的復興不僅“坐而論道”,更是“起而行之”,被稱為“中國傳統文化真誠的倡導者和實踐者”。
《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中華書局2016年7月版)一書,不是大部頭的學術著作,而是樓先生在北大國學課堂上“答記者問”的合集——樓先生的課堂被戲稱為以傳統文化為主題的“答記者問”,而且“記者”來自社會的各個方面,男女老少,出家人在家人,中國人外國人,本來只是輔導自己博士生的小課堂,因為聽的人實在太多變成了雅俗共賞的大課堂——是在大學里嘗試啟發式教育、因材施教的成果?!吧钫卟挥X淺,淺者不覺深”,這是樓先生一直所追求的效果,此書是樓先生深入思考、篤實踐行傳統文化的結晶,深刻反思了百年來文化傳承存在的問題及癥結,以世界眼光為復興優秀傳統文化描繪了“行動路線圖”,值得國人乃至對中國文化有情懷的國際友人學習深思。
搖擺在鐘擺兩端的人類
德國哲學家叔本華曾提出著名的“鐘擺理論”,他說,“人在各種欲望(生存、名利)不得滿足時處于痛苦的一端,得到滿足時便處于無聊的一端。人的一生就像鐘擺一樣在這兩端之間擺動”。許多人忙忙碌碌地追逐名利,千方百計地追求享受,若達不到目的,就十分失望;若美夢成真,又會無聊至極。事實上,這說的不僅適用于描述個體狀態,同樣適用于描述人類的整體狀態。由匍匐在神的腳下到拜倒在物欲面前,人類在歐洲啟蒙運動以及現代化的席卷之下,搖擺在鐘擺兩端。
《人民日報》理論版《大家手筆》欄目2016年7月18日刊登樓先生《中華人文精神的兩大傳統》一文,此文選編自《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一書。文章開頭就指出:
與西方文化相比,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華文化的根本精神之一,也是中華民族對人類的一項重要貢獻。中華文化從西周以來就確立了以人為本的文化品格,而西方在公元以后形成的是以神為本的文化,直至歐洲啟蒙運動時期才高舉起人本主義的旗幟,啟發人不要做神的奴隸,要做人自己。它的思想來源是古希臘羅馬文化,同時也受到16世紀以后傳教士從中國傳回去的人本文化的影響。
樓先生常說,以人為本的人文精神是中國的土特產,我們卻“數典忘祖”,經常誤以為源自西方并且因此對西方稱嘆不已,這是樓先生正本清源的重要話頭之一。
啟蒙運動時期的思想領袖,以中國的人本思想去批判歐洲中世紀以來的神本文化,高揚人類理性的獨立、自主,把中國看作是最理想的一種社會。比如,伏爾泰和魁奈都曾被人尊為“歐洲的孔子”。伏爾泰是當時了解和談論中國最多的一位啟蒙思想家,他論及中國的著作將近80種、信件200余封。他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等格言奉為座右銘。重農學派的創始者魁奈認為,“中國不是一個可望不可即的仰慕對象,而是一個可以仿效的典范”。對于17世紀末至18世紀末在歐洲出現的“中國熱”,法國學者莫里斯·羅班說過:“在啟蒙時代的西方,中國簡直是無所不在。”這些固然有因為種種因緣對中國了解有限而過于美化的因素,而且中國在歐洲人眼中的形象在接下來的19世紀迅速惡化甚至丑化,但事實上,過猶不及,18世紀給歐洲人的形象過于美好與19世紀的過于丑陋,都只是擺來擺去的兩端與西方人一廂情愿的認識,與真實的中國文化尚有較大距離。
啟蒙運動時期的人本主義思潮,在沖破中世紀神本主義文化中獲得了極大的成就,開展出來西方近代以來的理性文化,取得了人類社會史無前例的科技、人文文化的大發展、大進步。但同時,當人類從神的腳下站立起來以后,人的主體性、獨立性、能動性得到肯定以后,人就要替代神來主宰天地萬物了。那時的人隨著理性的肯定,隨著科學的發展,科技力量的增長,認為人類應當,而且能夠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原來與神本文化相對的人本主義逐漸被異化為人類要去主宰天地萬物的“人類中心主義”。
上帝死了,人卻成了上帝,成了天地萬物的主宰,人類的孤傲、狂躁在物欲“得到滿足時”便顯現無疑。人類正“折磨著這個不幸的星球”,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成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這其實就是人的異化。2004年,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同志,在一次專題學習會上曾提到美籍德裔哲學家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指出傳統的工業文明,使人變為沒有精神生活和感情生活的單純技術性的動物和功利性動物,這種物質性壓迫下的人,是一種變形與異化的人。技術發展本應該改善人的生存環境,更好地發揮人的主動性和創造性,但是,技術在提升人們物質生活的同時,反而日益使人變成技術、生產和消費的奴隸?!坝辛丝萍迹瑳]了人性”,這是現代社會必須警惕的科技副作用。
樓先生經常講,不要以西方的宗教為唯一的宗教形式,因而說中國沒有宗教、沒有宗教信仰??涤袨榈恼摂嗪苡幸姷兀褐袊侨说赖淖诮蹋鞣绞巧竦赖淖诮?。同樣的,在科學方面,也不要以西方的科學為唯一的科學形式,因而說中國沒有科學、沒有科學精神。樓先生說,中國是人道的科學,西方是物道的科學。
神道宗教以神為根本,人道宗教以人為根本;物道科學以物為根本,人道科學以人為根本。
正因為中國的宗教(儒釋道三教為主)和科學都以人為本,所以幾千年的發展中,中國主流社會從未產生自我貶損、膜拜上帝的“拜神教”,也從未產生自我膨脹、顧影自憐的“拜物教”,而西方則宗教科學是相對獨立甚至時常二元對立,由宗教(以神為根本)主導的社會逐漸過渡到以科學(以物為根本)為主導的社會的時候,社會的主流信仰就會自然地從“拜神教”過渡到“拜物教”,人類的鐘擺也就從“痛苦的一端”擺到“無聊的一端”。“遍知萬物而不知人道,不可謂智;遍愛群生而不愛人類,不可謂仁”,科學知識以人道為中心展開,仁愛精神也應當以人類為中心展開,這樣就不至于落到“拜物教”和“拜神教”兩邊,《淮南子》這句話可謂至為恰切,也是樓先生引用頻率最高的古語之一。
如何破解?中國人的智慧,大有可為。
樓先生認為,在中國文化中以人為本的人文文化中是不會異化成為“人類中心主義”思想的,原因是在中國文化中還有一個重要的優秀傳統,即“以天為則”的傳統。
《中華人文精神的兩大傳統》一文指出:
中國人非常強調以天地為榜樣,向天地學習?!私^對不能妄想去做萬物的主宰,而要向天地萬物學習?!疤鞜o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天地是這樣的廣大無私、廣闊包容。人們首先就要學習天地的這種品德。
人類中心主義的現代病必須及時糾偏,中國傳統的天地人三才之道,一方面注意人在天地之中無與倫比的地位與作用,強調“惟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強調“人者,天地之心也”;另一方面,又強調天地的偉大價值,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所謂“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人道以天道為準則。人既不能成為神的奴隸,也不能異化成為物的奴隸。“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禮樂文明的中華之所以能夠成為世界上唯一數千年未曾中斷的文明、之所以有強烈的文化自信,根源正在于我們是頂天立地的文化,正在于我們將“贊天地之化育”而不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滿足欲望作為人類的使命。時代在變化,人類在進步,以禮樂教化為核心的人文精神則是永遠不變的中國夢。
回歸自性與自信的中國
一位外交官曾經這么說過,新中國頭30年是解決“挨打”問題,第二個30年是解決“挨餓”問題,今后30年要解決“挨罵”問題。雖是一種比喻,卻耐人尋味。
挨罵是因為被人瞧不起,為何被人瞧不起?這是需要國人自省的,不能僅僅歸咎于外國人的誤解與曲解。
2014年,《習近平北師大談教育:去中國化很悲哀》的報道引起國人熱議,習近平同志指出:
我很不希望把古代經典的詩詞和散文從課本中去掉,加入一堆什么西方的東西,我覺得“去中國化”是很悲哀的。應該把這些經典嵌在學生的腦子里,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
人民日報海外版著名公號“俠客島”對此進行解讀的《習近平批“去中國化”有何指向》一文指出:
如果說日本、韓國、越南等“東亞儒家文化圈”的國家推行“去中國化”,還有其民族主義的成分在其中的話,那么作為漢文化的發源地和母國,“去中國化”就是一種不正常的文化態勢了。
傳統文化在這一個多世紀里浮沉起落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三個自信”被打倒、被迫反思又被迫建立的歷史。諸如1988年《河殤》一般斷言“藍色文明”必將戰勝“黃色文明”的論調,在今天看來,不過是在西方中心論的話語體系中的“去中國化”變種。
“去中國化”是中國社會曾經的主流,這個乾坤必須扭轉,從政治、文化、學術、教育諸多領域同時著手加以扭轉,習近平同志已經為國人作出了楷范。
《人民日報》理論版《大家手筆》欄目2015年2月6日刊登樓先生《增強中華文化主體意識——從“仁者自愛”說開去》一文,文中有這樣一段:
《論語》記載有這樣一個故事??鬃雍偷茏又苡瘟袊叫l國一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弟子問:人口這么多,下一步該怎么發展?孔子曰:“富之?!本褪钦f,讓人們的生活富裕起來。弟子又問,如果大家都富裕了,該怎么辦?孔子曰:“教之。”經過30多年的改革開放,我國人民生活得到很大改善,甚至在許多外國人看來也“富”起來了。接下來該怎么辦?就該像孔子所說的“教之”,加強教育。但問題在于教什么。是沿著西方文化的“引導”來教,還是繼承和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我看來,后者才是我們的正確選擇。當前,增強中華文化主體意識,最迫切的是繼承和弘揚中華民族傳統美德,認真研究和吸取傳統倫理觀念中的合理因素,建立符合時代要求的倫理觀念、道德規范和社會秩序。
增強中華文化主體意識,這是樓先生一直的呼吁。樓先生經常引用《荀子》中的一個小故事,告訴我們對“仁”這個儒學核心概念的認識往往是片面的,甚至是膚淺的?!叭收邜廴恕碑斎皇菍Φ?,但卻不是全部,甚至還沒講到根本?!盾髯印防锩媸沁@樣講的:
子路入,子曰:“由!知者若何?仁者若何?”
子路對曰:“知者使人知己,仁者使人愛己?!?/p>
子曰:“可謂士矣?!保?/p>
子貢入,子曰:“賜!知者若何?仁者若何?”
子貢對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p>
子曰:“可謂士君子矣?!?/p>
顏淵入,子曰:“回!知者若何?仁者若何?”
顏淵對曰:“知者自知,仁者自愛?!?/p>
子曰:“可謂明君子矣?!?/p>
我們一般都熟知“仁者愛人”,卻不知這并非“仁”的全部內涵。“仁者自愛”才是根本,有了自愛自尊才能自立,才能愛人,才能人愛?!白詯邸睘楸倔w,“愛人”為功夫,“人愛”為效驗?!熬觿毡?,本立而道生”,不懂得“自愛”的人如何“愛人”?又如何“人愛”?這是最樸素通達的道理,于個人于民族于國家皆然。
儒家的根本精神是自尊自愛,現在的人很多缺少自尊自愛,加強品格教育,形成自愛自重自強自立的人格,這正應當是儒學教育能夠大有補于時代的地方。
《論語》中有一句極有智慧的話:“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比魏问虑槎加衅湎鄬Φ母九c末節,就如一棵樹一般,君子的責任就是培養根本,枝葉自然繁茂,王陽明所謂“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生生不息的中華之“道”有待于根本的灌溉。中國近代一批學者有相當深厚的傳統文化的根蒂,他們去看待世界的新局面時,非常敏銳,分辨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是我們需要的,哪些是我們不需要的。一個人要有主體,才能去吸收別的東西,如果自己腳跟沒有站穩,去吸收別的東西就會不知所措。我們現在缺失主體意識,缺少靈魂,是一個游蕩不定的靈魂,哪里強就往哪里去,哪里吸引力大就去哪里,失去了主體意識,分辨能力就差了,隨聲附和的東西也就多了。對自家的學問“削足適履”,迎合別人、討好別人,對他家的學問“買櫝還珠”,陶醉于淺嘗輒止,這是百年來中國學問的大病根,這是需要吾人深刻反思的。
歐風美雨滌蕩的晚清,正是民族文化最虛弱的時候,思想最空虛的時候,人才最凋零的時候,這和當年迎接佛教東來的魏晉迥然不同——魏晉時代,“國家不幸詩家幸”,文化貴族們以家族為堡壘,傳承并且弘揚了文化,新生的玄學對佛學的接引起了絕大作用,三教鼎立的大唐盛世,正孕育于此。民初學人目睹儒學旗幟下朽爛的中國,遂誤名為實,將責任一股腦兒推給傳統,不惜痛自苛責乃至自虐,下了錯誤的解藥,影響深遠。好在,中華民族畢竟有著五千年的偉大文明,數百年的摧殘雖已使其滿目瘡痍,但畢竟內力深厚,挺了下來。
但正如史學奇才張蔭麟先生所言:“我們的‘民族自虐狂一天沒被抹去,則一切建設復興的工作,若不是飾爛泥而雕朽木,便是資寇兵而赍盜糧!”名實不辨,是非不分,就會“飾爛泥而雕朽木”,化神奇為腐朽;削足適履,邯鄲學步,就會“資寇兵而赍盜糧”,愚不可及。只有正本清源,固本培元,有立而無對,一如我們的漢唐,既有鮮明的文化本位,又能“學而不厭”、以最開放的心態吸收各種文化養料,我們的文化才是有希望的,才可能恢復勃勃生機。
有立而無對,正是中國古圣先賢所昭示給我們的文化方向:“有立”即有本而自立,扎根于數千年的偉大傳統,如此方能在風云變幻的世界局勢與人類文化中立足,方能不做別人的附庸;“無對”即開放,譬如一個人,有了強健的胃,方能吸收和消化各種營養,生精成血,方能向他人、向天地敞開。魯迅先生對此有很好的表述:“無論從那里來的,只要是食物,壯健者大抵就無需思索,承認是吃的東西。惟有衰病的,卻總常想到害胃,傷身,特有許多禁條,許多避忌;還有一大套比較利害而終于不得要領的理由,例如吃固無妨,而不吃尤穩,食之或當有益,然究以不吃為宜云云之類。”因為“壯健”,因為胃是健康的,所以敢嘗試,所以營養豐富,所以就更“壯健”,這是良性循環,而虛弱的人、有胃病的人則與此相反,是惡性循環。中國文化目今之現狀,既需要養胃、養本,又需要豐富而良好的營養。
“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這是何等的氣魄與胸懷!
人不能做“物化”“異化”的人,
中國不能做外國的文化殖民地,
人類也不能做自身物欲的奴隸。
讓我們“收拾精神,自作主宰”,挺起脊梁,從自己開始,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作者系人民日報理論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