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長篇小說就技術而言,有兩個重要元素:視角、結構。長篇小說因其體量、規模之大,就決定了它要有設計感、建筑感,也就是結構。而選擇什么視角又關系著結構的方式。
鄒元輝的歷史題材長篇小說《水師管帶》的情節表象,一般會認為是兩條線索——雙軌并行。一條是十九世紀末的時代變局,主要是“廟堂”層面(朝廷上下的官場內耗與衰落);另一條是寧波鎮海人貝錦泉的命運變遷,主要是“民間”層面(包括儒商、漁民以及知識階層)。當然,我們可以說,這兩條并行線時合時分,而國家和個體、民族與個人以及宏大敘事與微小細節分別由兩條線承載、運行,展開了一個大清帝國在中日甲午戰爭前夕的遼闊的社會畫卷,而且,鄒元輝采取的是全知全能的視角——俯視,全能視角,重點關注,就如同鏡頭的搖動,有遠景、中景、近景,還有特景,既有畫面感,圖配音,人物、場面,盡收眼底。閱讀時,仿佛隨其鏡頭不斷轉換場地。鄒元輝不但寫人物的音、行,而且,還讓人物想。鏡頭切入了人物內心。這種全知全能視角,還擴散到全球化的視野,將大清帝國衰落放入世界格局的大背景里,反襯出主人公貝錦泉的英雄形象。如果說那是大清帝國的黃昏的話,那么貝錦泉則是日落前一縷絢麗的晚霞。結尾的試航,與日本船的相遇,預示了甲午海戰的黑暗。
但是,書名所示,這部長篇小說重要表現“水師管帶”的形象。鄒元輝提醒讀者:他要塑造水師管帶這個重要人物。小說的第一要務是寫人,尤其是寫好主人公。那么,再來看所謂雙軌并行,就有了別樣的意味。
那兩條線,其實是因果關系,主次分明。“廟堂”為輔,“民間”為主。前者是衰落的趨勢,后者是成長的經歷。那主人公貝錦泉的成長,某種意義上,這是一部成長小說。一衰一盛,國衰人盛,形成對比、反差。
“廟堂”(朝廷上下的官場)這條線上的情節,幾乎占了全書近三分之一份額。第一章,貝錦泉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離“水師管帶”的身份那么遙不可及。全書二十章。至第十八章,吏部才任命貝錦泉為中國自造第一艘戰艦的管帶,但此艦尚無命名,且尚無下水。
雖然,鄒元輝著力寫的故事是:中國自造第一艘戰艦的第一位“水師管帶”——英雄是怎樣“煉”成的。將其放在國際風云變幻、國內時局危機的大北京中去歷練。真金不怕火煉。這就引出了作者塑造人物的方法。
“煉”成英雄,有三個重要環節。第一次撐小船擺渡,渡人渡己;第二次,駕駛“寶順輪”殲滅海盜,抵抗太平軍的侵擾;第三次,造艦,試艦,準備抵御洋人入侵。內憂外患,一次比一次危機加重。始終貫穿著一個物體:船。船是穿行于整個故事的意象。人與船的關系中,“煉”英雄于是也就有了具體落實的載體。不同的船,功能各異,洋輪的見習船員、自享的擺渡小船、英商手中購來的輪船、中國第一艘自造的戰艦,這么在一條船上磨煉精骨、精神,船伴隨著人物的成長歷程。
船是社會甚至世界的微縮體。在大清帝國封閉的狀態里,船面向大海,意味著開放的姿態,對外交流、交融。此部小說的下半部,核心情節是中國第一艘軍艦的制造、試艦。說是自造,其實是洋人出技術,中國出經費,是“中外合資”的艦,而且,水手也是中外混搭。所謂的中國制造,無論技術還是水手,聚集了不同文化、不同國家、不同階級的人,那是一個很奇特的小空間。所以,中國第一艘戰艦是個怪胎,國內國際的各種力量都作用在第一艘戰艦上了。從而寫出了“水師管帶”的有勇有智的本色。這僅僅是甲午戰爭的前夜,當戰爭爆發時,在大清艦隊里,民族英雄鄧世昌也招募了印度士兵之類的外籍水手。在《水師管帶》中的鄧世昌,其還是下層小人物。
《水師管帶》緊扣貝錦泉與船的關系這條線,它和“廟堂”這條線形成了兩條線的內在邏輯關系,在危急關頭就出現節點:船(艦)。船召人,船等人。這樣就營造了呼喚英雄的效果:時勢造英雄,亂世出英雄。“廟堂”的情節。貝錦泉不在場,那空談和儀式;因為內耗,顯出空虛之空,這種空有著召喚的意象,召喚貝錦泉在出場充實。因此,貝錦泉的不在場,能感到其在場,召喚背后,是推和托,歷史中的大人物推托起了貝錦泉這個小人物。歷史上真實的人物走進虛構的小說,就如同一個虛幻的花園開了真實的玫瑰花。本文的敘述中可以辨識出作家做了大量扎實的史料功課,將史料轉化為小說元素,從而奠定和還原了歷史的場景和基礎,不但增強了虛構人物的可信性,而且,以“大”托“小”,使“小”顯“大”。我記得有位印度女作家在小說《罌粟海》里,以一種花來寫鴉片戰爭。《水師管帶》是用船來寫人。有能量的作家總是關注“小”。小切口,小物件。
可親可感的水師管帶就這樣“煉”出了,堅韌的性格,博大的情懷。在不同的船(艦)上,貝錦泉逐漸成長,形象內涵逐漸增容:仗義、機靈、忍耐、憐憫、寬容、坦蕩、愛國、正義等。正義的亮對危機的暗,他總是處在風口浪尖的危難之時。
如果說三次船(艦)的召喚構成了結構感的話,那么,這種結構感在低層面還體現了設計感。可以見識三次轉摸船(艦)的過程中,與貝錦泉相處相關的人物,比如貧家子弟、楊老頭、胡雪巖以及洋人,在廣闊的空間,特定的視角,設計了人物的聚會,還帶著巧合的成分,這就是設計,它裝在結構里鋪底。結構和設計的背后顯示出全能的視角,看得出作家那無形的操作。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過程中,運用了民俗元素,而且,與人物的成長融揉在一起,既體現了南方的地域特點,又對人物的塑造起了作用。仿佛給人物的站立一個豐厚的文化土壤。按現在的話來說,是接地氣。比如清明上墳圖、說親結親、祭奠儀式等的習俗,以及師徒、夫妻、伙伴之間的交往傳達出的規矩、禮儀。其中,師徒關系,貝錦泉給引路人桂叔磕響頭,給老楊頭捋布巾,可見貝錦泉的敬畏和感恩之心。所以,我認為,貝錦泉身上散發出的可貴的光,不但照亮了那時,也照亮了當下。歷史超越小說之光,能照亮當下,就是現實意義。中國故事怎么啟用中國元素?《水師管帶》給了有益的啟示。
《水師管帶》的開頭和結尾,都有一種姿態:面向大海。第一章是突然對搶劫的海盜,第二十章是即將對外敵入侵。在第一章,全書的基本人物登場。在眾多人物中,可以看出作者已鎖定這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他就是未來的水師管帶。這一章鬧中有亂,熱鬧中的危機:內憂外患。這種亂彌漫著全書。但是,混亂中的少年貝錦泉保持著獨有的姿態:水師是不是太窩囊了?第一章奠定了全書的基調、氣息。我視其為隱窩。鎮海這個戰場像個小舞臺,已隱含著大世界,這是主人公出發的一個點,小說中的各種關系已隱含其中,閉與開、內與外、喜與憂、虛與實、聚與散。總之,大海向他召喚,于是,由此打開了一個少年成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