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朱家臺
村里人都是張姓,沒一個姓朱的,村子卻叫朱家臺。
“朱家”后面綴一個“臺”字,倒在情理之中,因為村子在山下一個不算高的土臺子上。土臺子最高處不足百米,一路蜿蜒下坡,直到河谷。這家的房子,那家的房子,都在臺子一側隨意擺放著,像被母親的一條胳臂輕輕攬在懷里的嬰兒。
我總是想,村名中的這個“臺”字,如果有理有據,那么,“朱家”二字,就不會無憑無據。莫非從前的朱家臺人,都是朱姓?姓朱的人都去了哪兒?姓張的人是怎么來的?真是一個謎。
我的出生、成長,都在這個名叫朱家臺的村子里。這個村子跟河對岸一個更小的無名村子(只有七戶人家)和背面一個叫斗家壩的村子(只有十一戶人家),合并起來,人民公社那時候,是同一個生產隊,如今是同一個村民小組。
奇怪的是,遠遠近近,哪怕一塊土地一道山梁,鄉親們都給它們一一取了名,但河對面那個村子,居然沒有名字。無名村村人,也都姓張,跟朱家臺人是同一個家族的后代。莫非無名村也是朱家臺?該叫朱家臺?理所當然地,都被當作朱家臺?很有可能是這樣,因為河的這邊與那邊,同根同族,血脈相連。
為了區別開,我們這邊的人,把對面那個無名村子,叫成了“河那哈(河那邊)”,更奇怪的是,無名村村人,把朱家臺也常常叫成“河那哈”。兩邊的人常常聚在一起擺雜(說閑話),如果只是聽人說話而不看看說話的人究竟住在那一邊,就不明白他嘴里的“河那哈”具體指哪兒。
后面那個叫斗家壩的村子,村民都姓王,不姓斗。也無一個姓“豆”或“竇”的。我想,斗家壩或許不是斗家壩,或許應是豆家壩或竇家壩,只是沒了豆姓或竇姓,人們已經不在乎怎么寫了,為圖方便才寫成斗家壩的。
依常理,朱家臺人該姓朱,但朱家臺無一人姓朱,附近也無。它為什么叫朱家臺?姓朱的人哪兒去了?在我的家鄉,“朱家臺”這一類的村名,不是個別現象,附近的村子,有個叫弋家壩的,村里無人姓弋。有個叫李家坪的,村里無人姓李。有個叫何家壩的,村里也無人姓何。但是,附近的村子,也有叫王家山的,村里人都姓王。也有叫張家壩的,村里人都姓張,村名卻又合情合理,無可挑剔。
如今我想,既然取名朱家臺,而且,朱家臺這個名字能夠延續下來流傳至今,肯定是有它的理由的。
那么,為什么是朱家臺?為什么不是張家臺?
世事滄桑,歲月茫茫。許多過往,因無可考證,也只能存疑。
花葉子樹梁上
出朱家臺村不遠,順著山腳走二百米,也就到了村后這座山梁的末端。山梁的末端也有一個名字:花葉子樹梁上。站在花葉子樹梁上,可以看見朱家臺,也可以看見斗家壩,看見河那哈,還能看見更多的村子,更遠的地方。
花葉子樹梁上在我們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地名,不得不提提?;ㄈ~子樹梁上的兩邊,都是朱家臺人的土地,朱家臺人出村、進村,都得路過花葉子樹梁上。
這一道山梁,因為干旱,極其荒蕪,山梁上只有草,一棵樹也不長,長不大。
沒有樹嘛!這個名字,我小時候,還是覺得奇怪。
小時候我就是一個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我問母親:“花葉子樹梁上為啥要叫花葉子樹梁上?”
“那兒曾有一棵很大很大的花葉子樹唄?!?/p>
花葉子樹,是一種樹,喜陰濕,海拔兩千米左右的森林里,很常見,我也見過不少,沿河一帶,海拔也就一千米左右,是不可能生長的。
“花葉子樹為啥長在哪兒?”
“這個我咋曉得?”
“花葉子樹咋沒有了?”
“死了唄,或叫人砍了唄?!?/p>
“花葉子樹長在山頭上,還是長在山底下?”
“這個我也不曉得。花葉子樹的事兒都是你奶奶說的,要問就問奶奶去?!?/p>
那時奶奶還健在。我去問奶奶,奶奶說:“花葉子樹到底長在山腳下,還是長在山頭上,我也不曉得,我也是聽老輩人說的?!?/p>
老輩人都死了,我還能問誰?
我這么刨根究底,也不是沒有理由。我常常想,花葉子樹如果長在山頭上,那個地名所指,卻在山下,這個地名就不合適?;ㄈ~子樹如果長在山下,卻用了“梁”字,這個地名仍然不合適。
一個不合適的地名,為什么用它?
但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兒曾經長過一棵花葉子樹。
樹不在了,名字還在。樹不在了很久很久了,名字仍然在。一個人如果不在人世了,名字卻還在,還常常被人提起,就是好的。
勿 席
勿席是什么意思?不要席子?不許使用席子?席子有什么錯?不許席地而坐?為什么不許?搞不懂。
勿席是個山坡上的村子,山的坡度,還比較大。在那樣的山坡上站一站也顯得艱難,坐則更難。勿席的意思:大約是“別坐”。
人的一生,就得站著。
但在這樣的山坡上,不僅要站、要坐、要躺、要臥,還要生活下去,因為這是他們人的家鄉。
勿席也是一個村莊的名字。這個村莊,我去過多次,但這個村子里,并無我家親戚。我小時候常去勿席一個劉姓老師家,給他拜年。
勿席這個名字好:莊重、古樸、典雅。我喜歡。
中國人應該給村莊多取一些這樣的名字。文革期間,很多地名都改了,如:紅旗大隊、向陽公社、躍進公社……等等等等。我不喜歡。好在這些名字生命力不強,文革后,又恢復了傳統的叫法。
勿席村跟朱家臺村,原來同屬朱家臺大隊,現在同屬朱家臺村。我的一個侄女,剛一出生就由我父親出面,送養給勿席一戶無子嗣的中年夫妻,她是他們的掌上明珠。
我的小學老師里有個姓劉的,也是勿席人。劉老師是我的啟蒙老師,從前在朱家臺村學當民辦教師,九十年代后期,轉為公辦教師。他是附近公認的最好的小學啟蒙教師。他也是我父親的朋友,一生的朋友。父親生前前前后后跟劉老師借了一百多塊錢,是他四個月的工資了。劉老師那時的月工資,不過區區四十塊錢。父親跟劉老師借的錢,父親去世前,無力還他,他不曾追討。一九九六年父親去世前,專門給我留下遺言,要我替他還債,我亦在父親面前,鄭重承諾,答應替父還債,但我只在父親去世三年后,在縣城,偶然碰見過劉老師一次。我碰見了他,剛要提替父還債的事,他卻只跟我打了個招呼就急急忙忙走了。仿佛我是債主,仿佛我會跟他討債一般。從此一別,再未見過劉老師。但我知道,他后來曾在本鄉的多個村學和鄉中心小學當教師,如今已退休,仍然住在他的老家,在勿席村。
回鄉下的老家,我也曾特意跟母親和弟弟打聽過,我問他們,劉老師有沒有跟他們提過這一筆欠債,他們都說沒有。母親和弟弟甚至不知道父親去世后,留下了債務。
劉老師肯定沒忘這一筆借款。對收入微薄的他來說,一百多塊,對當時的他來說,是很大一筆錢,不應忘。也許,他是不想提起,也許,劉老師已真的忘記這一筆債務:借款人去世已有足足二十年,不忘,還能怎么辦?
我不能忘。
專門送錢上門吧,路遠難走不說,似乎也有小題大做之嫌,不這么做我就難以償還這筆錢。隨著時間的推移,歲月的流逝,一百多塊錢已變得越來越少了,似乎無足輕重,不是債了,但在我心里,卻一直是一個沉重的負累。這已不是錢不錢的事,而是關乎父親品格的重大問題,是我作為人子的責任問題。我得時時記著這一筆債。也是因此,我忘不了劉老師生活著的這一個村子,它的名字是勿席。
勿席的意思,我認為,就是別坐。
作為一個人,劉老師在我心里,也一直站著。
大石頭坡
大石頭坡是朱家臺側面的那一塊山坡。坡很陡,除了羊,其他牲畜和人,都無法在坡上站得住。因為過于干旱,坡上的野草從來都是苦巴巴的表情,最高的草,不超過二尺,沒有樹。大石頭坡坡頂,只有一塊重約二十噸的巨石,這塊石頭略呈圓形,黑色,厚約一米,躺在坡頂,似乎望著村子。大石頭坡因此而得名。
這塊石頭是哪兒來的?飛來的?當然不會。搬來的?也不可能。把一塊這么大的石頭搬到山梁上干什么?有何用?或者,大石頭一直在那兒,是原來就有的?也不大可能。坡是土坡,由極細的碎石和黃土構造而成,整整一面山坡只有這么一塊其大無比的石頭,即使在坡上深挖,你也挖不出一塊石頭來,這又作何解釋?這坡,也不是不曾挖過。文革期間,修過一條村子通往坡頂的公路,修路時,在坡上挖出來的,除了表面一層薄土,更深一些,全是細碎的白色石英石顆粒,大小均為一平方厘米,再無其他。
這塊石頭,真是一個謎。
這塊石頭真是太危險了。家鄉在兩個地震帶的交會點上,我的家鄉,不時就有大大小小的地震,地震要是大一些,石頭會不會滑落?如果下一場暴雨,石頭也會順著山坡滾下來。這完全有可能!大石頭如果滾下坡來,坡下約百米,就是大姨家的房子,大姨一家人就可能嗚呼哀哉。也是因此,大姨家修房子時,父親曾極力阻攔,但沒辦法,村里再無修房之地,不在那兒修,又到哪兒去修?大姨家的房子修起來后,只要發生地震,只要下起大雨,大姨一家人常常整晚睡不著,但擔心歸擔心,石頭卻是紋絲不動,沒有滾下山來。大姨一家后來就不擔心了,睡得踏實了。從我出生到現在,這塊大石頭在大石頭坡坡頂,紋絲不動,大姨一家,亦安然無恙。
大石頭坡上是村里的百余畝土地,我家一塊自留地就在大石頭旁邊。站在我家自留地邊,望望這邊,是朱家臺村,望望那邊,是斗家壩村,望望遠處,是出山的河流,出山的路。我不是一塊紋絲不動的大石頭,我很早就已挪動,我很早就順著河流和路的方向,去了山外。但那一塊大石頭,仿佛我的家鄉,一直穩穩當當壓在我心里,紋絲不動。
上腰地
腎,俗稱腰子。上腰地呈橢圓形,像一只腎。上腰地是分給我家的其中一塊責任田,約一畝。與上腰地對應的是下腰地。下腰地是分給大姨家的責任田,在上腰地下面,上腰地和下腰地被一道高約二丈的土坎分隔開。地可以隔開,親情卻是隔不開的。兩家人至今仍然共同耕種兩塊地,人是姐妹,土地也是姐妹。人生人,地生糧。田也是母性的。
上腰地本不是祖墳所在地,地里也無一座墳,后來就有了。
父親去世后,葬在上腰地。父親是上門女婿,依例是可以埋進張家祖墳的。但父親不想那么做。他為什么不想埋進張家的祖墳?我覺得,與他姓劉不無關系。父親并不是徹徹底底做一個上門女婿的,他是“腳踩二姓”。父親婚前就跟母親一家約定,婚后生了兒子,老大必需姓劉,用來延續父親的姓氏,其余的子女都可以姓張。
我就這樣跟著父親姓了劉。我死了也要埋在朱家臺。但我不可能埋進張家的祖墳,我不是張姓人,也不是張家的上門女婿,沒有埋進張家祖墳的理由。我死了就得另找一塊墳地。父親大約也是想到了這點,才會大動干戈,另找一塊墳地。我已用不著為埋在哪兒操心了。我死后,埋在父親身邊就可。家鄉有句俗語,說是:哪兒的黃土不埋人?意為埋在哪兒都行。家鄉人是真大度。我心里也是這么想的,人只要有一塊埋骨之地就行了,埋在哪兒不是埋?母是土,父為鄉。埋在父母身邊就是埋在故土,埋在家鄉。
父親選擇上腰地作墳地,其實是有深意的。站在這塊地里,可以望見隔開了河東與河西的馬蓮河,可以望見大伯家所在的那個叫寺陡坪的村子,可以望見他的娘家廟山,還可以望見位置更高的劉姓祖墳。上腰地是我家的責任田,墳地選在我家的地里,朱家臺的張姓人,毋庸置喙。
黃土坪與弋家坪
上腰地在黃土坪上。黃土坪上有一百多畝黃土地。黃土坪上,黃土很深、很厚,挖下去是黃土,再挖下去,還是黃土,又挖下去,依然是黃土。仿佛黃土不是黃土,是我國的文化傳統,取之不盡。
黃土坪在朱家臺村正后方,村后有條路直通黃土坪,從大石頭坡往上走,也可以到黃土坪。我家另一塊約三畝的責任田,也在黃土坪。從黃土坪再往上走,翻過一個小山包,就到了弋家坪。弋家坪上土地更多,有二百多畝,都是砂石地。弋家坪沒有我家的責任田,但弋家坪、黃土坪、大石頭坡,都是朱家臺生產隊的土地。
我有時想,朱家臺村西面,有個村子叫弋家壩。弋家坪上的土地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弋家壩人的?這個問題,當然沒有答案。
生產隊那時候,父親當大隊干部,曾帶領三十多個民兵花了整整三年時間,修過一條長約三千米的水渠。這一條水渠修得比著名的紅旗渠還艱難。開頭約有一千米修建在懸空的石崖上,是將人用繩子吊到空中鑿炮眼,用炮炸出渠基來的,是用釬子鑿子錘子,一厘米一厘米地,在石頭上鑿出來的。接下來的兩千米又修建在全是流沙的山坡上,因無水泥可用,這一段水渠又是父親和他的民兵們用泥土和石塊箍出來的。水渠通水后,受益的主要是朱家臺人,弋家坪、黃土坪、大石頭坡,朱家臺村全部的土地都成了水澆地,都可以種兩季糧。朱家臺村,斗家壩村,都可以把水引進村子,引到自家門口。朱家臺人似乎已看到美好的未來了,可惜好景不長。幾年后,文革結束,包產到戶,因無人管護,水渠引來的水越來越小,后來就沒有了。三十年后,渠道里又埋了塑料水管,勉強可以引一些水過來,但要灌溉,卻是杯水車薪,遠遠不夠,只能另行修建一個個蓄水池。
至今,無人打算再修這條渠。
渠的基礎還在,修好它,不是什么難事。
弋家坪上、黃土坪上、大石頭坡上,總共幾百畝土地,多半都已撂了荒了。世事往往難料。誰會想到曾被看得命一樣金貴的糧食,如今居然不種也行呢?村里人多半出門打工,他們似已用不著這些賴以活命的土地了。
無名河
無名河從村后的森林里流出來,流經村子一側,在村外不遠處注入馬蓮河。無名河水從前較大,沿河一帶,朱家臺村附近的河上,陳列著山上山下好幾個村子的磨房與碾房。這些房子并無一人居住,里面,不是水磨就是碾子。玉米、小麥、黃豆、蕎,要靠水磨磨成面粉,糜子、谷子、稻子,要靠碾子碾成米。碾房偶有閑時,磨房無論白天黑夜,從不停歇。
無名河兩邊都是水田。冬種麥,夏栽稻,一年可產兩季細糧,是人們的命根子。我小時候,水田一畦一畦的,有大有小,有方有圓,看上去很美。去磨房磨面或去河邊挑水,就得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繞著走,在走路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樂趣。還是在我小時候,一畦一畦的小水田在農業學大寨的熱潮中變成了幾列整整齊齊的大寨田,再去碾米磨面,再去河邊挑水,就可以直走了,就無礙了,但我覺得,路是好走了,卻也喪失了走路的情趣,很直的路,寬敞的路,似乎只是路,再沒有別的。
無名河默默無聞地,灌溉著兩岸的田地,滋養著兩岸的鄉親。
無名河里有許多水潭,白天,娃娃們在潭中戲水、抓魚,到了晚上,大人們又相約著去河中洗澡。我的童年時期,家家都無洗澡間,無名河是所有人的澡堂子。
跟住在山上的人相比,咱朱家臺人,常因有了無名河而自豪。
登龍木樹跟前
登龍木樹長在村后坡頂。樹只有一棵。
這棵樹,算得上高,稱得上直。
站在登龍木樹跟前,可以俯瞰朱家臺村。登龍木樹是黃土坪的起點,樹的后面就是黃土坪。人都喜歡俯瞰。俯瞰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仰望則有很大的不同。仰望給人的,是壓抑感。
站在登龍木樹跟前,因村后那面山坡非常非常陡,即使無風的時刻,坡上也有徐徐的風,在輕輕吹。
去黃土坪,我常常會在登龍木樹跟前,默默站一會兒,默默俯瞰朱家臺村。我常常能獲得御風而行的陶醉感。
我在坡頂,樹下,只能站那么一小會兒。
我住在山下。我還得回到我的山下去。
得勝前,得勝后
“得勝前”“得勝后”,是兩個村名,村子都在山上,一個在山陽,一個在山陰。兩個村子都與我無關。兩個村子肯定都與戰爭有關,或者,源于一場勝利。
當然是古代的戰爭。這是一場什么時期的、什么樣的戰爭?
這并不重要。
得勝前住在山之陽,得勝后住到了山之陰。這樣的戰爭有什么意義?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戰爭又有什么意義?人活于世,重要的不是戰斗、不是爭奪,是和平共處,禮讓為先。道理人人都懂,落實到自己頭上,人這種高級動物做出來的事往往叫人搞不懂,往往很低級。
廟山和寺陡坪
寺陡坪是父親的娘家村子。父親的童年和青年時期都生活在一個叫廟山的更小的村子,并未在寺陡坪村生活。廟山這個村子里,只生活著父親他們這一大家人,爺爺奶奶在父親童年時相繼去世,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后來,娶的娶了,嫁的嫁了,入贅的也都入了贅了,理應留在廟山的,似乎只有長子大伯。
廟山和寺陡坪是同一個生產隊。大伯后來就從山頂的廟山遷居到山腰的寺陡坪來住,五叔婚后也把房子修在了寺陡坪,而不是廟山。二伯、三伯、父親,命運都是入贅,大姑小姑,當然出了嫁。
二伯后來不愿入贅了,又回廟山居住。姑奶奶喪夫之后孤身一人,也在中年時期回到廟山來住。這兩人,是兩戶,也是一家。吃的、住的、用的,有時分彼此,有時不分彼此。二伯的飯多半是姑奶奶給他做,姑奶奶的土地多半都是二伯種。
父親和他的兄弟們,常常以河東河西來區分他們所處的地理位置。廟山和寺陡坪都在河東,父親的兄弟姐妹們都生活在河東。只有父親在河西,與他們隔河相望。河當然不是黃河,是家鄉的馬蓮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往往由不得自己。父親他們兄弟中,先是三伯青年時期就不明不白死了,接著,五叔也在青年時期死在了他工作的蘭州。父親五十二歲那年,因病去世。大伯在他去世前就把二伯安排給他的二兒子贍養,把姑奶奶安排給他的三兒子贍養。大伯是家里的長子,是一家之主,姑奶奶和二伯都不得不聽大伯的安排,都從廟山搬到寺陡坪來住。廟山無人居留,已經不是一個村子了。
廟山有座廟。我小時候去廟山看二伯、看姑奶奶,常去不遠處的廟里玩耍。我也跟著二伯,給廟里的神靈點蠟燭、上香、燒紙錢、禱告、跪拜,那時我是一個孩子,對神靈既無畏懼,也不敬仰,跟著二伯去廟里,僅僅是好玩。
那時廟已不能算做廟,只有圍墻圍出來的一塊空地,地上稀稀落落長了一些草,神像、器具、擺設,蹤影皆無。廟是破四舊時毀了的,這我知道。這是一座什么廟?廟里的,是什么神靈?我卻一概不知。我也不問二伯,我沒有了解廟的打算,小時候如此,現在亦如此。
寺陡坪村,大伯家不遠處的山頭上,也有一座寺。我見到的寺卻跟廟山的廟一樣,只剩下圍墻。這,是不是一種隱喻?
廟山的得名,必然緣于那座廟。寺陡坪的得名,必然緣于那座寺。
二伯一直都是一個非常迷信的人。即使在文革期間,他也常常肆無忌憚地求神拜佛。好在有當大隊支書的大伯一直罩著他,誰也不敢說二伯的壞話。
二伯如今已老了。得了空,他仍常常獨自一人,去廟山的廟里,點蠟燭、上香、燒紙錢、禱告、跪拜。二伯也去寺陡坪的寺里,點蠟燭、上香、燒紙錢、禱告、跪拜。在二伯心里,寺也好,廟也罷,毀了的只是寺與廟的外在形式,無論神像佛像在不在,神佛一直都在二伯心里存在著、藏著。我總是想,敬畏神佛,也許并不是對神佛的敬畏,而是對自然、對人生、對命運的敬畏。
破四舊是一種明火執仗的運動,捫心自問,在這種明火執仗的運動之外,我們親手毀了的,其實還有很多、很多,又豈止神像、佛像、寺廟?
我們毀了的,既是我們的傳統,也是我們的文化。我們毀了我們的根基,卻不自知、自省,還常常地,自以為先進、自以為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