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天乘涼的時候,奶奶曾讓我猜一個謎語,謎面是騎著不走、走著不騎。我猜了很長時間,也猜不出。奶奶給我提示,說:“這是手藝師傅的一個工具。”我使勁猜。每個師傅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行頭,而且行頭還是身份的標志,如彈花師傅背上的彈花弓,揭雞佬手臂上的傘,補鞋師傅的補鞋車,以及箍桶師傅的竹圈等等等等。我想啊想,從村里想到村外,又從村外想到村里,差不多把師傅們想了個遍,可還是有些模糊。后來奶奶再提醒我,這個師傅平時不大來,只有過年腳跟的時候才來。我一聽,靈光一閃,似乎有一顆文曲星從星空跑下來,那不就是磨刀師傅肩上的一把凳子?凳子兩頭各綁著兩塊磨石,干活時坐上去,走村兜活扛在肩上。他一來,村里的剪子、菜刀齊刷刷地蘇醒過來,薄薄的嘴唇泛起閃閃的光芒,“咔嚓咔嚓”讓年過得利索,爽快。
家里的菜刀早鈍得不像樣子了,連切菜都得用勁,發(fā)出的不是“脆了脆了”而是“吱咯吱咯”的聲音,似乎切得不是菜而是肉。至于肉就更不用說了,這刀非得高高舉起來,好像這不是切而是斬。如果剁肉,更費事,砧板“篤篤篤”震天響,肉粘在一起,橫豎跟你過不去。有時弄得不好,肉沒剁成,手指頭倒被咬一口——家里的晚飯一般是我做的,一看那把鈍刀就心里發(fā)怵,光切菜就把我切得灰透撲羅,身上的勁道被用去一大半。
我曾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拿菜刀往缸沿上霍霍來回磨幾下,看看感覺還不行,再霍霍地磨,那聲音粗糙得夸張,既不像嘎嘎,也不像啾啾,可聽起來接近嘎嘎,又靠近啾啾,能傳一百多米。旁邊的雞雞鴨鴨呆呆地看著,忽然像夢游似的,撲打著肉翅膀往四處逃竄。而菜刀磨過后似乎有點作用,但刀刃偏鋒了,看過去不是一條直線,倒跟心電圖似的,切起來還是那么磨蹭。我右手的中指第二關(guān)節(jié)和無名指下面的手掌,各有一個繭,上面黃黃的,似乎干過什么重體力活,其實也就是一把鈍菜刀惹的事。刀鈍了,肯定希望有磨刀師傅來,但一年中他們跟春天夏天沒有關(guān)系,與秋天也沒有關(guān)系,只有北風(fēng)呼呼地吹,快過年的時候他們才進村來。這時,村里的主婦們早等得不耐煩了。但不耐煩也沒辦法,磨刀師傅有的是耐心,他們心里清楚村子里的剪子、菜刀得磨蹭多久才再也蹭不下去。
磨刀師傅有三個特征,頭上一頂英雄雷鋒戴的那種帽子,肩扛一把磨刀凳,腰間系一條黑得有些勉強的圍裙。聽磨刀師傅的口音他不是本地人,說話還有些結(jié)巴。經(jīng)過一番夾生米飯似的聊天,大家知道了磨刀師傅是永康人。這也不稀奇,村里好多菜刀、剪刀大多出自永康,鈍了、銹了,沒有比他們更熟悉怎么處理的。
磨刀師傅從凳腳下取出一只鉛桶,裝上水,然后坐到磨刀凳子上,準確地說是跨。磨刀凳比我們平時坐的凳矮一半,跟燒火凳差不多,但凳面顯然要長許多。磨刀師傅的手指頭看上去像胡蘿卜,又粗又短,指甲縫里積著一層污垢。在磨刀石蘸上水后,磨刀師傅兩手按住刀來回地磨。
剛開始聲音有些粗,后來越來越細,聽起來有點像“是是是”,似乎磨刀師傅說了什么,刀應(yīng)承了下來。一把刀要重復(fù)磨幾次,一面一次,大磨石小磨石再各一次。磨石上初是淡淡的銹色水,待出現(xiàn)灰色的磨石水后,這把刀上的鐵銹基本磨干凈了。磨刀師傅瞇起眼睛,用手指頭在刀鋒上輕輕刮一下,如果覺得不滿意,他還會繼續(xù)磨,直到他瞇縫的眼睛忽然張開了,說明這把菜刀磨得差不多了……他把刀遞給母親,讓母親試一下。母親接過刀,轉(zhuǎn)身走到廚房間,找來一棵菜,一刀下去,咔嚓一聲,干凈利落。母親一邊說不錯不錯,一邊趕緊問價錢。一聽還是去年的價格,母親倒有些同情起磨刀師傅來。這么冷的天,磨一把刀就這么些錢,日子過得挺不容易的。
不知是磨刀師傅沒聽懂母親的話,還是并不想搭訕,他的眼睛一直盯著手上的剪子,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我忽然覺得磨刀師傅的嘴皮都薄薄的,不知道他們生來如此,還是磨刀時舍不得讓力氣從嘴巴里跑出來,抑或是他們磨著磨著,連自己的嘴唇都磨成了薄薄的兩片。
磨剪子比磨菜刀麻煩,磨過后還得用榔頭敲打一番,擰緊中間的螺絲,讓兩片剪子開合自如。剪子如不能咬合,再鋒利的刀刃也跟鈍了銹了的沒什么兩樣,就像一扇門,如果門軸不行,門的開與關(guān)沒有多大意義。銹了的剪子費手力,剪子片抱團罷工,忙了半天,活沒干成,幾個手指頭倒受了一次刑罰。但磨刀師傅的嘴唇從一條直線里下來時,手里的剪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它的功能。
磨剪子的價錢跟磨菜刀的一樣。母親拿來一塊碎布,剪刀咔嚓咔嚓歡快地唱起歌來。母親跟磨刀師傅倆人一個給錢,一個收錢。母親見他磨了這么長的時間,天氣又這么冷,最關(guān)鍵他的價錢還這么低廉,于是讓我給他泡一杯茶。磨刀師傅自然很感激,喝茶的這么點工夫,他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這樣的聊天其實沒有多大意義,只不過大家湊合著把喝茶時間消磨過去。磨刀師傅看人的目光有些特別,只停留在嘴巴上,就跟他磨刀時只盯刀刃一樣。我有時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擔(dān)憂,擔(dān)心他看著看著,把人的嘴唇看薄了。
說到磨刀師傅還有一個小故事。奶奶看革命樣板戲多了,一看磨刀師傅就說是交通員來了,非讓磨刀師傅唱幾句京劇。磨刀師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不會唱。奶奶說,這怎么可能呢?《紅燈記》里的磨刀師傅不是會唱的嗎?磨刀師傅說,那是戲。奶奶撇撇嘴,說:戲里戲外同件事,戲都是做給人看的。磨刀師傅接不上話來。我有些不解。老人都說嘴巴薄的人,說起話來利索。可磨刀師傅怎么那么笨嘴笨舌,連我奶奶都說不過,白白長了那片薄嘴皮。
我對革命樣板戲沒有印象,當(dāng)時的智力也尚停留在以好與壞來區(qū)別人,就問奶奶《紅燈記》里的磨刀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奶奶說,地下交通員當(dāng)然是好人。我看著眼前的磨刀師傅,身上只有生活與歲月的縮影,包括他的神情舉止,完全是一個討生活的民間手藝人。他把母親付的工錢對折后放到一塊手絹上,仔細包起來,又在手心里按了一按,再揣入懷中,手從懷里抽出來時又在外面按了下,似乎擔(dān)心那些錢會不聽話,飛了。快喝完茶水時,他又把杯子晃了幾下,遞到嘴邊,非把里面的茶水喝干了不可。我有些遺憾,卻不清楚這種遺憾來自磨刀師傅的角色還是本色,但我堅信這位磨刀師傅是好人,因為他從不拿磨好的刀故意嚇我。
那會兒我在縣城念書,路過一家音像店的時候,聽到一首歌,是劉歡唱的《磨刀歌》。歌曲旋律豪放、樂觀,聽得人熱血沸騰,忍不住跟著節(jié)奏扭擺,聽著聽著,就想背起磨刀凳,大街小巷的去吆喝,似乎磨的不是刀,而是生活的棱角和歲月的積淀。歌曲中反復(fù)唱的是“磨剪子嗬,戧菜刀”,既像是唱,又不像是唱,因為伴奏到了這兒就沒了,那歌聲像一個脫得精光的小孩一樣,迎面跑過來,誰都會不由自主伸出雙手去抱她。我抱了幾次后,感覺怎么那么親切,似乎還有些面熟,我當(dāng)然想起了那個過年腳跟來我們村子的磨刀師傅,他的吆喝就是 “磨剪子嗬戧菜刀”,跟劉歡唱得一模一樣。他不會唱京劇,可以唱歌的呀。奶奶沒想到,我也沒想到。
近十年,家里的菜刀剪刀都由母親換成不銹鋼的,再也不必費心去磨了,磨刀師傅的故事只好留在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