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力：大道至簡，遇見教育里的如水之美

黃興力校長是一位開放的校長，能夠將自己的QQ、手機號碼公開也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很多同事都與他熟悉，推薦我去采訪他，于是，加了微信、QQ，通了電話，就此聊了起來。他絲毫沒有校長的架子，親近得就像身邊的老師，而且，在言談中不經意間就流露出對學生的關心、對學校發展的思考。

黃興力說，如果自己不是校長，他興許會做一個研究文學的人；如果自己不學理科，或許會做一名畫家。“生物學科出身，有些文藝氣質，我喜歡寫作與記錄，總想體驗不一樣的事物和生活。” 在我們看來，這位將自己的QQ號碼、E-mail地址對外公開，并始終活躍在微博上的校長，更像是一位劍走偏鋒的思想傳播者。

當老師，我想教孩子說真話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你的語言可以華彩迭章，也可以質樸無華，但那是你自己的語系，是自然流淌出來的，而不是硬性擠出來的。寫作也是做人，寫作中也有教育。其實不止于寫作，做任何事情，都要追求真實自然，只有這樣，教育才算回歸到了它的本位，才算靠近了“致良知”的境界。

黃興力認為，唯有發自內心的語言才是自然生動的、最美的。我們所追求的美的教育就是真教育，就是要從教孩子們說真話開始。校長和老師們要走近孩子，走進孩子的心靈，和他們共呼吸，伴他們一起成長。“有人說我有36萬的微博粉絲，玩微信、微視，看起來挺年輕、挺潮、挺時尚，這其實是因為我始終和孩子們在一起。老師因孩子們而青春，校園因師生們才春意盎然。雖然我的工作量很大，平均每天睡眠時間6小時，但因為干了我最喜歡的事業，做人行事聽從內心的召喚，復雜事情簡單做，像孩子們一樣用清亮的眼睛看待我們的世界，就覺得永遠有活力，有激情。”

2014年元旦前夕，當時黃興力還在重慶鐵路中學當校長，學校舉行文化節閉幕式暨迎新年演出。他看了學生的主持詞：“新春賀喜，讓新春的風吹進你的屋子，讓新春的雪飛進你的屋子。”他對學生說，他不喜歡這樣的主持詞，沒有結合本校實際。重慶鐵路中學校園有雪嗎？沒有！他喜歡學生說他們自己的話，寫他們自己的心聲。發自內心的聲音才能感動全場，假大空遲早要被唾棄。

教師的權威不在于聲色俱厲，而在于人格的高尚與智慧的豐盈；同理，校長的話語權不在于其有多么大的權力，而在于其與師生心魅相系的人格風范。黃興力一直認為，教師與學生是不可欺的，他們個個有著一雙識別真偽的“火眼金睛”。那些言行不一者，那些對師生不真誠的校長，師生個個心里都明明白白。所以，看一個人的優劣，不但要聽其口頭語言，看其書面語言，更要觀其行為語言。孔子為什么主張“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就是高度重視了行為語言的意義與價值。校長的行為語言更為重要，因為它不僅彰顯其個體的人格高下，而且還會在學校里形成一種輻射力量。還是《大學》說得好：“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當校長，我想保持教師心態

無論是在寧波二中還是曾經的重慶鐵路中學，一些學生都親切地稱呼黃校長為黃老師，黃校長坦言，比起孩子們叫我校長，我覺得“老師”這個稱謂聽起來更親切。作為學校的校長，日常事務和管理已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起初，一些干部和教師不理解，認為校長是做管理的，沒必要給學生上課。但黃校長卻認為，校長不是官爵位，而是專業的、技術含量高的崗位。學校也從行政管理逐步轉為專業化管理，校長應走進課堂，了解學生、一線教師和班主任的學習工作狀態，把握課堂教學脈搏，發現問題，解決問題，以教師的心態來當好一名校長。所以，到了寧波二中，黃興力沒有放棄講臺，他享受著與孩子們、與一線老師互動的狀態。

黃校長親自教學的班級中的孩子們向記者介紹道：“以前幾乎與校長沒任何接觸，現在黃老師擠出時間來給我們上課，感覺他離我們特別近，有什么話可以直接告訴他，而且他的課堂生動有趣，我們感覺很輕松。”

當教育者，我想少一些功利，多一份堅守

采訪中，黃興力也表示了自己的困惑。“其實我做了這么多年的校長，有時候越來越感到困惑，因為理想和現實是有差距的。對于高中學校，社會一般市民就只看學校考取了多少清華、北大等重點大學的學生數。當然，高升學率和提高辦學質量沒有本質的矛盾。但學校教育究竟要孩子的成長還是成績？答案是在現階段，必須都得要，否則學校是無法生存的。辦學的目的是為了兩個更好的“生存”，一個是孩子們，一個是我和我的老師們。如果急功近利只為了我們自己暫時能夠生存下去，而去損傷孩子們能夠長久生存的能力，這是缺乏良心和不道德的。我時常提醒自己，看遠點，再看遠一點。在生源爭奪戰和追求高考一本率的瘋狂血拼的環境中，一定得清醒、清醒、再清醒。戴著鐐銬跳舞，我們同樣不能讓動作變形，讓自己失態，甚至變態。實際上，追求樸實無華的教育，讓教育回歸最自然的狀態，這是為了我們更好地生存，而且是長久地幸福地生存，包括我自己、教師和學生。”

黃校長深信，每一個畢業生從學校帶走的不僅僅是中考或高考分數，這些簡單的阿拉伯數字會在他們的人生旅途中逐漸飄散，而留在他們血液里、種植在他們心田里的是做人行事的善良、智慧、堅毅與執著。

畢業生最能夠客觀評價一所學校，也許他（她）在校時，會對學校有很多的意見甚至抱怨，多年后，卻越來越眷戀自己的母校，以母校為榮，并把自己的子女送回到母校就讀。現在越來越多的畢業生都非常關心母校的教育發展，不斷地與母校老師取得聯系，把母校當成是倦鳥的港灣，給學校提建議，甚至幫助學校擴大社會影響力。

孔子說：“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所以，真正有良知、有責任感的校長，面對急功近利的人，會有很多感慨，甚至會有無奈無助的感覺，可是，他們最終選擇的是堅守。教育的終極目的，不是學習多少知識、多少技能，而是培植健康的人格。正如愛因斯坦曾說：“無論是教堂還是學校，在它們行使其真正的功能的限度內——都是為了使人變得崇高。”

人物專訪

本刊記者：您曾經說過“您的課堂沒有差生，只有差異”，請問這主要是表達的什么觀念呢？

黃興力：應該說，我一直以來堅守的教育理念就是“沒有差生，只有差異”。每個人都有多元智能，每個人都有優勢智能和弱勢智能，每個人的智能發展速度和所處的階段都是不一樣的。因此，不能夠以一把尺子去衡量學生，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某一方面或在某一個群體中就是NO.1，在學校，僅僅以學科分數去評價一個學生的好壞，是不公平的。僅以某一個評價標準去衡量學生，肯定有優秀與差劣，但多把尺子去評價，就沒有差生，只有差異了。我讀初中時，在一次游泳考試中，我在水中突然沉下去了，把我救上來的居然是平常讓我們成績最好班瞧不起的最差班上的一位同學。當時我年齡還小，但已經知道了成績不好的同學真不一定就是差生和壞學生。今年，是我教育生涯的第31個年頭，這期間我遇到過成千上萬的學生，我一直堅持站在學生健康成長的立場上思考我們的辦學問題。學校要承認學生的差異、善待差異和發展差異。學生的智能優勢、興趣和志向如果能夠很好地重合在一個點上，學生就很容易成功，這個點就是學生成長的生長點，學校教師就是要尋找到這個生長點。

本刊記者：作為校長，你遇到過棘手的事嗎？您是怎么處理的呢？

黃興力：我記得，在重慶做校長特別棘手的事就是招生，在激烈的招生大戰中如何成功突圍，還真讓人犯難。其實，以一個校長之力是無法根本解決這個問題的，需要上級有關部門下重拳整頓招生秩序、對學校辦學進行科學引領和對學校辦學水平進行客觀公正的評價。在寧波遇到的特別棘手的事情是怎樣盡快從被別人懷疑、觀望的眼光中走出來，取得當地教育人的認可。作為第一個來自西部重慶去東部基礎教育領先地區當高中名校校長的我來說，承受的壓力很大。東西部學校的辦學文化和思路不一樣，甚至還有觀念上的沖突。

寧波二中處在寧波的母親湖——月湖中，月湖文化滋養了具有千年講學史和百年辦學史的寧波二中，這所學校具有厚重的文化積淀和輝煌歷史。作為校長，理應肩負起辦好二中的文化使命和歷史責任。能在這所百年名校工作的干部和教師，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們對校長的要求特別高，一方面我必須走近他們，與他們第一次見面就能叫出每一個教師的姓名；發揮攝影特長，為每一個教師在美麗的校園拍攝風采照，展現他們的精氣神和美的形象等；另一方面我必須走進他們，引入新穎的教育形式，在學科教學和辦學管理上有說服力的展現，讓他們不是因為我有校長職務，而表面尊敬我，而是因為我是學校教育教學的引領者，是一名專業工作者，不是政客，而愿意追隨我，在辦一所中國的好學校的路上攜手同行。后來，我逐漸融入于這個團隊中，曾經的懷疑者，成為我工作中的好伙伴，生活中的好朋友。在我工作不如意時，他們居然給我做工作，開導我。

本刊記者：您認為一個優秀的校長應該具備的素質有哪些，為什么？從業多年來，您認為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事情是什么？

黃興力：第一，“高瞻遠矚”的領航力。校長必須具有辦學的遠見，能從錯綜復雜的教育現象中看出本質與規律，對學校辦學和特色建設進行切實可行的定位。第二，“世事洞明”的觀察力。校長要深層次地熟悉學校的過去和現狀，關注育人的細節，在處理學校發生的各種矛盾時，善于抓住主要矛盾，建立全方位的思維方式。第三，“博采眾長”的整體協調力。校長要善于發現每個教師的優長，為教師專業的特色發展搭建平臺，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和諧發展，群星燦爛。第四，“身體力行”的執行力。老老實實地做教育，安安靜靜地辦學校，樸樸素素地做教師，就挺好了。把教育史上的經典理論成果實踐于現實生活中需要勇氣和定力，知行合一比所謂的“教育創新”更難，更令人嘆服。第五，“激情萬丈”的感召力。立德、立功，還得立言，校長有自己的辦學思想，還要清楚地表達出來，敢于表達和善于表達。

從業31年來，我認為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不是學校的升學率上升了多少個百分點，不是個人獲得了全國勞動模范和特級教師的稱號，而是經過多年的辦學，師生的眼神靈動起來，他們處在一個平和而健康的工作與學習的狀態。最近，很多教育考察團來到寧波二中，他們非常羨慕二中師生的生命狀態，腳步輕輕，話語柔柔，溫文爾雅，臉上露出暖意，對待高考的壓力，不急不躁。即使是學生第二天參加高考，校園依舊寧靜和整潔，沒有一絲的狂躁與不安。他們說：“這就是心目中理想的學校。”

本刊記者：您曾說過好的教育就是有“人”的教育，為什么這么說呢？

黃興力：好的教育一定是有“人”的教育。教育是世上很有意思、很美的一項工作。如果把學生看成一個容器，在校長和教師心中，那就只有功利的分數了，自己也就是一個冰冷的造分機，干幾年，就沒意思了。如果心中沒有對人的關注，人數再多的學校，哪怕是萬人中學，同樣是沒人的。這里的“人”，是人文與人性。有“人”的教育，是一項會開出花兒來的好事業，你會看見在你眼前的學生，他們的生命是如何成長的，又如何的絢爛精彩。我越來越關注學生的個體生命的質量，每一個學生能夠充分挖掘和發揮出父母給予的天資，那就是教育的成功。

本刊記者：從重慶鐵路中學到寧波二中，您為教育界注入了許多精彩的理念。這期間，對您觸動最大的事是什么呢？

黃興力：我在四川、重慶和浙江三個省市當過重點高完中或高級中學的校長，最大的感觸是教育是用“情”的工作，需要真誠。

我在十年前寫過一篇博客文章《教育因真誠富有詩意》，記錄過讓自己印象特別深刻的感動：

每到重大節日的時候，總會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問候電話或祝福短信，最暖心扉的莫過于來自畢業多年的學生們的。因為，師生之間只有真誠的祝愿，毫無一絲一毫的利益驅動和世俗雜念。

記得我以前向別人提及，干了二十年的教育工作，真正讓我最有成就感的，不是賽課獲第一名，也不是學生考試獲得高分，更不是當了什么勞模和校長，而是我尋覓之中的豁然開朗：教育因真誠而富有詩意！

2003年6月6日，是我調離內江那所學校的日子。我和高二的學生們上著最后一節課，誰也不敢多看誰一眼。窗外下著細雨，綿綿的，潮濕著每一個人的心，別離的愁緒從心房中溢出，化為淚光盈盈。最后，我在他們泣聲齊唱《祝你一路順風》的歌聲中逃進雨幕。正是因為和孩子們真實而誠懇地相處才會有這種情感的自然流露，這是在我過去的教書生涯里從未體驗過的浪漫激情。至今，這一幕還在我腦海里浮現。孩子們的歌聲溶進我們臉上滑落的淚水，一滴滴浸入彼此的心扉。我相信，多年以后，一定會釀成醇醇的美酒，蘊藏心底，香甜一生。雖然我教的是學困生多的班級，但并沒影響孩子們在我課上表現出青春年少的自信和激情。因為他們每一個人都感受到在老師心中他們都是有潛質的好孩子，是老師正在開發挖掘的寶藏。因為我明白，只有充滿希望的教育才能培育出明天的希望。真的，此時此刻我感到教育富有醉人的詩意。

過去當教師時，自認為還不錯，但當了學校管理者再去做教師時，感覺不一樣了，會更加理性。做教育的，真的懂教育嗎？不盡然。至今我因為自身的教育觀念和個人的綜合素質問題，還不能說完全懂教育。但我現在知道，教育絕對需要真誠！

本刊記者：在工作中，您非常嚴謹，而生活中，您又是很隨性的人，感覺很親切，那么，對子女的教育您又是怎么做的呢？

黃興力：我生活中是一個很喜歡玩兒的人，就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扎在人堆里就被淹沒的普通人。在學校是校長，不端架子，不以官爵位的心態當校長，校長就是干著管理工作的學校教師，沒什么有比教師高人一等的感覺，說不定他們在學術上更比校長有話語權和更卓著的成績，不必得瑟。

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不要總牽扯到一起。

在子女的教育方面，我非常幸運，沒有遇到頭疼的事情。我非常注重孩子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培養，注重孩子學習興趣和習慣的培養，注重好性格和獨立個性的養成。我不會把我的孩子成天關在家里，沒限制過她使用手機，也不對她進行學科輔導，對她沒有許多硬性的分數要求。其實我很想讓她優雅一點，學學鋼琴什么的，但她喜歡戶外運動，喜歡游泳、跆拳道，我沒有干預她。做喜歡的事情，是人生的幸福。我只管她的品行和習慣，對她管得不是很細，反而給了她更多的空間，養成了她獨立、開朗、大氣的個性，連出國留學的所有手續都是她自己去辦理的。我也從沒有發現她與哪位同學鬧過矛盾糾紛，她說她的理想就是做一個不給父母、他人、團隊和社會添麻煩的人。

本刊記者：在您的夢想王國里，未來的寧波二中應該是什么樣子？

黃興力：寧波市教育局對所有直屬學校進行第三方評價，如今的寧波二中是學生最滿意、最喜歡的學校。我想，未來的寧波二中應該是一所中國的好學校。二中在傳承中守正，在守正中創新。它是一所文化型、智慧型的學術高中，是一所有溫度、有人性、有故事、有美感的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