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山
中國歷史上“士、農、工、商”社會階層的劃分有著清晰的邊界,科舉考試保證了各階層向“士大夫”階層的流動,但各階層之間的流動還是非常有限。尤其是地位卑下的工匠階層——中國古代的工匠被分為官匠和民匠。官匠為官府服役,自元代起,設匠籍﹐入籍匠戶必須在官府的手工業局﹑院中服役﹐從事營造﹑紡織﹑軍器﹑工藝品等各種手工業生產。不允許他們隨意脫籍﹐必須世代相襲﹐承當指定的工役。明代科舉考試時,家庭成分有官籍、民籍、軍籍、監籍、灶籍、匠籍之分。從洪武到宣德年間,規定入匠籍者一丁服役,可免家中二丁之役,單丁減輕或放免。這些被解放出來的匠人子孫,終于有機會通過科舉除籍入仕。明代呂毖撰《明朝小史》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江西泰和蕭子韶,是木匠之子。洪武初年登進士第,朱元璋問他的家世,蕭子韶當場賦了一首詩:“嚴親曾習魯班機,常年制下青云梯。腰間帶得純鋼斧,要斫蟾宮第一枝。”蕭子韶就是匠籍制度放寬的受益者。到清代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匠籍制度被廢除。
民間匠人以手藝為生計,具有更多的自由以及對手藝的情感。因為匠人的技巧,器會成為一種藝術,制器也會成為一種藝術。
明末的文人張岱,在《陶庵夢憶》中真誠地贊美了蘇州幾個藝匠:
吳中絕技:陸子岡之治玉,鮑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鑲,趙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銀,馬勛、荷葉李之治扇,張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無敵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藝之能事。其厚薄深淺,濃淡疏密,適與后世賞鑒家之心力、目力針芥相投,是豈工匠之所能辦乎?蓋技也而進乎道矣。
偉大的造物中藏著人的智慧。比如《舊唐書》載唐中宗李顯的女兒安樂公主的裙子:
合百鳥毛,正看為一色,旁看為一色,日中看為一色,影中看為一色,百鳥之狀,并見于裙中。
再比如北宋宮廷工匠總管(都料匠)預浩所造開寶寺塔。據歐陽修《歸田錄》卷一記載:
開寶寺塔在京師諸塔中最高,而制度甚精,都料匠預浩所造也。塔初成,望之不正而勢傾西北。人怪而問之,浩曰:“京師地平無山,而多西北風,吹之不百年,當正也。”其用心之精蓋如此。
因京師多西北風,而故意將塔造得向西北傾斜,并且預言不出百年就會被吹正,這真是一種匪夷所思的設計和創造。時間證明了預浩的智慧。這座建于北宋皇佑元年(1049年)的鐵塔,至今已有九百多年的歷史,歷經地震38次,冰雹10次,風災19次,河患6次,雨患17次,即便是在日寇大炮的轟擊下,仍然屹立不倒。
而手藝中亦應藏著人的快樂。明代徐一夔《織工對》中的就描述了這樣一群快樂的匠人:
于僦居錢塘之相安里。有饒于財者,率居工以織。每夜至二鼓,一唱眾和,其聲歡然,蓋織工也。……旦過其處,見老屋將壓。杼機四五具,南北向列。工十數人,手提足蹴,皆蒼然無神色。進工,問之曰:“以余觀若所為,其中勞也甚矣。而樂,何也?”工對曰:“此在人心。心茍無貪,雖貧,樂也;茍貪,雖日進千金,只戚戚爾。吾業雖賤,日傭為錢二百緡,吾衣食于主人,而以日之所入養吾父母妻子。雖食無甘美,而亦不甚饑寒。于自度以為常,以故無他思。于凡織作咸極精致,為時所尚,故主之聚易以售,而傭之直亦易以入,所圖如此。是以發乎性情,出口而成聲,同然而一音,不自知其為勞也。”
十幾個織工在破敗不堪的老屋中工作,每天工作到下半夜,工資剛夠養家糊口,有什么值得高興的呢?他們卻“一唱眾和,其聲歡然”。其因有二,一是知足,“心茍無貪”;二是他們的工作帶給他們成就感,“織作咸極精致,為時所尚”。他們熱愛自己的工作,能夠從自己的手藝中獲得滿足。這時候,手藝中所蘊含的,就有人的自由。
其實,在莊子的故事中,無論庖丁,還是郢地匠人,還是輪扁,他們的手藝中都蘊含著一種自由的精神。庖丁解牛畢,“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可見爐火純青的技藝成為一種藝術,他完全進入一種忘我的境地。當技藝上升為藝術,則具備了一種表演的本質。郢地匠人的表演就是這樣,宋元君聽說了這件事后,找來匠人對他說:“你再給我砍一下試試。”匠人石卻說:“我的確為人砍掉過鼻子上的白泥。但我現在不行了,我的那個搭檔去世很久了,所以不能再試了。”無論自然之物,還是人,一切的存在都是圍繞著技藝的存在而存在。技藝讓他們能夠在忘我中發現自我。輪扁已經七十歲了還在做車輪,在他的故事中,我看到的,并非因為兒子無法子承父業而他不得以而為之,而是他自我存在的一種價值的體現。他說出了手藝之道——也就是他所說的“數”的一個重要的規律,那就是既不可言傳,也不可意會,手藝需要的是實踐,是自我的探索,這樣的探索是對人的極限的挑戰,在不斷的突破中追求人的自由。
真正的手藝是基于生活的,匠人的手藝既是為自己活得更好,也是為別人活得更好,他們對手藝的追求變成一種藝術,他們為生活而藝術。
或者說,手藝是一種不自覺的藝術。這種藝術是基于自然和人的生活的,它是現實主義的,它是美的,但又是反唯美的。 (編輯/常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