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
據媒體報道,一位女孩因即將赴外地念大學,一出手就要買iPhone、iPad和macbook這“蘋果三件套”,而且都得是高配,超過2萬元人民幣。母親表示財力吃緊,女孩立刻報以怒氣,留下媽媽低頭抽泣。
無論這則報道是真是假,現在3C產品從生活工具變成流行時尚,已是不爭事實。網絡與其媒介,也必然在諸多方面影響新世代。此一現象兩岸皆然。許多人心中臺灣新生代最杰出的詩人,最近出版新作《犄角》的鯨向海,就在前言如此道出自己的觀察:“我長久以來深切地感受到,眼下應該是小詩的盛世。網絡很可能加速了小詩的進展。那些不確鑿鉆研過短詩的人也都不知不覺地寫著短詩……此時代的短詩競爭是激烈的,小詩跟寫詩歷練不一定有關,往往取決于靈光乍現之頓悟。小詩(或其集合)也能寫出雄偉感來,并非長詩就比較偉大。”
作為文學中最精練的體例,貴族中的貴族,詩當然可以簡約純粹,宛如“碎鉆與琥珀的存在”。其實,當下何止是小詩的盛世。文學、音樂、電影,幾乎都在追求輕薄短小。說是時尚,不如說是“必須”。長篇小說成了怪物,流行樂最好只剩副歌。然而如果人生只剩小令和俳句,甚至只學其形而未品其味,那絕對是一種災難。

以電影為例。現在短片要一小時結束,不到5分鐘的“微電影”更成風潮。作為藝術形式,微電影本身沒有不對。就像極短篇,若是布局嚴謹精確,情節也能在寥寥數句中峰回路轉,見其壯闊波瀾。但若真的審視諸多微電影,卻將發現絕大多數成品,其內容與技巧皆乏善可陳。說是因陋就簡,倒也未必,因為許多作品從創作開始,就未曾追求品質。但要一味責怪創作者,也不盡公平。畢竟這些作品的展示平臺多是網絡而非銀幕,多數人甚至只以手機下載觀賞。畫面小,影像細節也就不能豐富,多了也看不到。于是,極短篇成了殘體文,俳句成了賣場廣告,品質、內涵、深度?想都別想。
科技改變創作,媒介影響內容,這當然不是第一次。尼采就是有名的例子。他在1877年前后罹患右眼嚴重近視,讀書寫作一久,就會眼睛酸疼甚至偏頭痛。所幸他在1881年購得打字機并學會使用,從此可借摸索鍵盤而非眼力寫作。然而也就在此時,尼采的寫作風格開始轉化,雄辯滔滔化約成格言語錄,往來思辨減省為文字游戲,甚至成為全然的“電報風格”。
尼采畢竟是尼采,就算寫成電報,還是有可讀之處。而尼采之例就算可惜可嘆,終究仍只是作者本身的變化。但在最新科技趨勢下,產生巨變的其實是閱聽大眾。許多人上網、溝通、閱讀全都在智能手機上完成,最后卻變成“手機奴”:限于頁面,能夠閱讀的長度越來越短。只要超過三千字,許多人就已難以閱讀,程度幾近識字文盲。更嚴重的影響,在于許多人玩手機刷微博成癮,每半分鐘就檢查一次動態更新,造成注意力越來越短,心神難得專注。專注力下降,思考也就難以深刻,看事情只能浮光掠影,無法從表象中挖掘內涵、反復思索。
手機把使用者豢養得頭腦簡單,街上滿是低頭族,長久以降,便是一整代人的基本能力低落。不要說長篇閱讀,就連音樂會或戲劇,可能都難以凝神欣賞。《百年孤獨》七代宿命興衰,《紅樓夢》四家榮枯起落,在智能手機當道的時代,可能都是不可承受的厚重。至于瓦格納的歌劇,馬勒與布魯克納的交響曲,在未來還能吸引多少聽眾,關系的可能不是古典音樂的未來,而是人類對藝術的整體思維與態度。我一位朋友,堪稱我輩最秀異出眾的作家。雖說才華可能天賦,當我發現正職是旅游作家的他,縱然天涯游走,居然只用那種只能打電話、發短信的基本款手機之時,或許,我也同時解開他文章小說何以總是機智風趣、滿盈奇思妙想的秘密。
說到底,無論是長篇大論或精美小曲,都必須經過錘煉陶冶。好作品來自創作者的自尊自重,不斷琢磨,百煉千錘,所以必然會深會美。但精致矜貴,并不等于距離。馬拉美的學生評論這位老師時曾說:“當他在夢的世界里描繪宇宙時,宇宙變得無比簡單,就如同海洋濃縮在一個貝殼的喃喃細語中。”我想這說明了為何精致藝術讓情感更強而非形成距離,而我們在欣賞馬拉美那些看似晦澀的象征主義詩作時,也該自然輕松,如聆聽一枚貝殼中的濤聲——只要我們還有耐心欣賞,不怕費事低回品味、反芻咀嚼。
建筑大師安藤忠雄,說他連手機都不用,“因為仍想隨時背出某人的電話”。無論用不用智能手機,如何役物而不役于物,欣賞小令但也保有鉆研史詩的能力,抬頭而不低頭,或許就從手機關機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