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
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造物者創造了平等的個人,并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獨立宣言》
自啟蒙運動以來,自由一直是西方學者話語中的核心命題之一。自由的概念在18世紀還在哲學的框架下討論,社會學在19世紀異軍突起后,自由的概念也滲透入西方社會學家的話語體系之中。涂爾干作為社會學的奠基人物之一,由其博士論文擴展修改而成的《社會分工論》,名義上討論的是社會分工的性質,形成原因,以及后果。然而貫穿整本書的隱藏主題,無疑還是對于自由概念的討論———社會學層面的討論。
對于18世紀的哲學家而言,自由的概念,與其他諸多“方便的假設”一樣,都帶有某種先驗的意義。回想洛克在《政府論》中假設的“自然狀態”,或者是盧梭提出的所謂“普遍意志”,我們都能看出這樣的概念中所蘊含的先驗因素,就像數學中的公理一樣,幾個簡單的文字所隱含的概念,竟能魔術般地構建起高聳入云的理論大廈。自由的概念也是如此,就如同引言中引用的《獨立宣言》的那句傳世佳句,自由的概念在18世紀的哲學家看來確實是“不言而喻”的,與生俱來的,和不可轉讓的“天賦人權”。
但是到了19世紀,社會學家提出了不一樣的看法,以涂爾干為代表的社會學者逐漸否定了自由概念的先驗性,而代之以嚴密的論證和細致的歷史考察,不言自明地闡述了關于自由是被構建出來的理論。涂爾干的社會分工論就隱含著這樣的論述。
“自由不但不與社會作用發生沖突,自由本身就是從社會作用中產生出來的。”[1]這就是涂爾干對自己理論最好的表達。在分析這個結論之前,首先大致梳理一下涂爾干全書的論證過程。
涂爾干全書要回答的問題就是社會分工這一現象的道德基礎是什么。涂爾干提出假設,社會分工能夠帶來社會的團結。但是就團結而言,涂爾干又區分了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的概念。前者的基礎是社會的共同意識,并且通過懲罰性法律(刑罰)加以維持;而后者的基礎是社會分工的結果,需要修補性法律維護。在論述這個問題的時候,涂爾干就第一次的觸及其中和自由的關系。涂爾干認為,根據共同情感建立起來的機械團結,其本質是尋求人的統一性,人們通過共同的情感力量來抵制破壞社會團結的人,其代表性的行為就是對于有罪之人的刑罰,從種種酷刑到死刑,所有懲罰都直接指向對于群體情緒的安撫,滿足一種報復的心里。從這一點來說,機械團結之中的群體厭惡任何異端,其最終的結果必定是個人被消解于集體之中。
然而,隨著社會分工的進步,人的差異性和個性漸漸得以被發現。人們逐漸遠離集體的情感而轉向通過“物權的總和”來重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刑法之外的一系列法律,如民法、行政法的成熟,以及利用專門機構調節個人與個人,個人與其所屬財產關系的趨向,都證明了在社會分工過程中人與人關系從單一的靠共同情感維持發展到了多元的聯系。在這個過程中,人的差異被放大,個體終于在差異中被“發現”。
涂爾干所給出的證據參考了人類學研究,他從人種差異,尤其是大腦容量的差異中論證低等社會人與人的差異性遠不如高級社會。雖然這個說法有待商榷,但是其結論———現代社會人的差異性在增加,是沒有問題的。人與人差異性的增加,無疑來自于社會分工的進展。而這個進展,無疑是個歷史的過程,這里就切入了涂爾干對于自由概念貢獻的核心部分。
自由來自于社會分工的進展,這是對于自由理念的顛覆性重構。自由再也不是神,或者自然,或者一切超驗授予人類的東西,自由是實實在在的,通過社會的發展和進步,逐漸產生的。其中隱含的邏輯就是,社會分工瓦解了簡單的共同體,讓人得以解放,最終走向自由。這就回答了開篇提出的問題:社會分工的道德基礎在哪?涂爾干明確地給出回答:社會分工中誕生了人的自由。
涂爾干在書中認真地分析了這一過程。社會分工的原因首先是社會密度的增長,社會密度和社會容量的增長是社會分工的直接原因。另外溝通手段的進步也相當重要。這一切的表現,都體現在城市的進步與發展之上。德國有句諺語叫“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StadtLuft machtfrei),城市的自由來自于以下的特征。首先在中世紀晚期到近代早期,城市糟糕的衛生條件和過密的人口所導致的瘟疫使得城市本身的出生率遠遠低于其死亡率,這也意味著城市要發展就必須大量地引入人口。城市所導致的人口流動無疑是對所有宗法社會的無情破壞。在鄉土社會中,權威和集體情感因為長期地與長輩的共同生活而得以持續強化,但是在城市中,大量年輕人的共同相處導致了傳統權威的褪色。另一方面,城市作為商業中心,其契約至上的精神,以及實用主義的價值觀進一步摧毀了共同情感在維系社會中所發揮的作用。有機團結于是破土而出,人們在社會分工的基礎上通過新的契約,以及對于公共權力的委托等方式,重構了社會團結的機制,以更為強大而緊密的有機團結建構起更加有效的社會,同時個人的個性也不至于喪失。
不僅如此,社會分工還造成了社會中遺傳因素影響力的下降,傳統的種姓制度或者是職業繼承逐漸式微,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能力選擇自己在社會分工中的地位。在最后的結論中,涂爾干整理自己的論證,為社會分工立下了這樣的豐碑:社會分工是有機團結和社會秩序的基礎;社會分工讓人們脫離遺傳與集體的限制,人格的發展和完善與社會分工的進步一脈相承。這便是涂爾干在社會分工論中對于自由概念的新的闡述———來自歷史過程中構建出來的自由。
然而涂爾干的論述遠稱不上完滿,這當然與他的時代有關。當然,這并不是根本性的缺陷,如果仔細閱讀,我們發現,涂爾干沒有回答社會分工的范圍問題,所謂的社會分工,到底是民族國家內部的分工,還是某種國際分工?這是極其重要的問題。從文本本身考量,涂爾干可能傾向于后者,并認為國際范圍內的分工可能就是最終達到博愛理想的路徑。然而現實是到19世紀末期,西方國家幾乎都陷入了經濟民族主義的旋渦之中。就理論上說,純粹自由資本主義的世界里,“國家”是沒有地位的,或者說是只會干預市場正常調節的反動力量。對于資本的擴張而言,國界同樣是不存在的,自由經濟理論所承認的唯一均衡只能是全球分工下的均衡而不是單一國家內部的經濟平衡。秉持這一理念的英國所奉行的自由貿易理論便是其“不列顛治下的和平”(thePaxBritannica)的基石。然而隨著經濟危機的周而復始和民族主義的滲透,歐洲已經逐漸轉化為一群敵對的經濟體,尤其是德國和美國的崛起讓英國人如芒在背,這一時期的新聞報道如威廉斯的《德國制造》(犕犪犱犲犻狀犌犲狉犿犪狀狔,1896)和麥肯齊的《美國侵略者》(犃犿犲狉犻犮犪狀犐狀狏犪犱犲狉狊)都是英國民族主義者對于繼續奉行自由貿易的警告。事實上,到了19世紀末,貿易保護主義已經逐漸取代自由貿易,“將每一個民族國家用一組政治防御工事環繞起來,以抵御外國入侵”[3]。社會分工與民族主義的矛盾關系是涂爾干沒有解決的問題。
其次是自由的代價問題,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對這個現象有一針見血的論述:“生活不再是一個以人為中心的封閉世界,世界已變得無邊無際,同時又富有威脅性。由于人失去了他在封閉社會里固定的位置,所以他找不到生活的意義所在。其結果便是他對自己及生活的目標產生懷疑。他受到強大的超人力量,資本及市場的威脅。每個人都成了潛在的競爭對手,他與通報的關系也敵對和疏遠起來,他自由了———也就是說,他孤立無助,備受各方威脅。由于沒有文藝復興時期資本家的財富和權力,又失掉了與人和宇宙的一體感,于是他被個人的微不足道感和無助感所淹沒。天堂永遠失去了,個人煢煢孑立,直面世界,仿佛一個陌生者置身無邊無際又危險重重的世界里。”[4]事實上社會分工說帶來的自由并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贊美,正如馬克思所言,無產階級“自由得一無所有”,面對無所適從的自由,弗洛姆指出,人們迫切地需要找到一個可以投降的人,于是極權主義在20世紀粉墨登場,這無疑是無數在社會分工中獲得自由,但又不愿意承擔自由帶來的負擔的人們的選擇。簡單地譴責納粹或者法西斯的邪惡毫無意義,重要的是看到從社會分工中誕生的自由人是否真的贊美自由。涂爾干隱隱約約地觸及了這個問題,但是他給出的解釋是人們沒有自覺地意識到社會分工的價值并為之自覺地適應。然而這絕對是不夠的。20世紀的歷史已經證明,社會分工極度發達的西歐國家,同樣也誕生了毀滅自由的極權主義。
這就到了最關鍵的問題,涂爾干認為,社會分工自然導致了作為調節者的政府功能的持續擴大。顯然行政權力的擴張是整個19世紀西歐民族國家普遍的特點,并且這一現象一直持續至今,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超級政府,以及對于人的無處不在的控制已經成為我們觸手可及的事實。那么,以這樣的現實再看涂爾干的結論,就顯得非常諷刺了。涂爾干究竟是正確的嗎?社會分工的結果真的是自由的勝利嗎?涂爾干自己是永遠無法回答了,畢竟他的時代還是西方國家的黃金時代。在他的時代,僅僅一個德雷福斯事件就能引發全歐洲的關注和激烈論證,誰能想到,僅僅是30多年之后,德國就能制造600萬的屠殺數字。諷刺的是,社會分工拓展到行政領域,在國家體制之下的個人,比如奧斯維辛和達豪集中營的納粹劊子手,到底是在履行自己在社會分工中的職責,那么對他們的指控的合理性到底在哪?漢娜·阿倫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所提到的平庸之惡,難道不是對于涂爾干理論的最大反駁嗎?道德基礎在社會分工中同樣也被消解,剩下只有虛無主義了吧。
當然我們不可能過于苛求涂爾干,但是這絕不是逃避思考的理由。涂爾干畢竟把自由的概念從神壇上拉下,進行了嚴格的分析。那么后世的責任,無疑就是更進一步,得出更有說服力的結論。畢竟,追求自由之路,還遠遠沒有結束。
注釋
[1]涂爾干:《社會分工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395頁。
[2]卜正民、鞏濤等:《殺千刀:中西視野下的凌遲處死》,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66頁。
[3]艾瑞克·霍布斯鮑姆:《帝國的年代1875—1914》,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47頁。
[4]弗洛姆:《逃避自由》,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41頁。